第三十六章
红枫似火,歌声清幽。
秦征搀着魔尊一步一步往回家的路上走。
陆汀酒量很好,轻易不会醉。
就算偶有微醉,也绝不失态。
秦征知道,当他的阿汀脸上露出那种让人看了会腿软的甜甜笑容,又开始吟诗唱曲,甚至还会舞上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时,那他才是真的喝多的样子。
在秦征的所知中,陆汀醉成那样只有两次。
一次是他还没出生,人族大败妖族,北倾王感念那些丧命于妖兽之口,以及为赢得战争的胜利献出性命的无数英魂,酩酊大醉,在星空之下舞剑至天明,绰约风姿引得许多人怦然心动,为之倾倒。
还有一次,是黎墨的十八岁生辰。
那时的黎墨长大成人,在生辰当天,他对陆汀说,过完那日,他会离开北倾王府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游历,成就自己的一番功业。
北倾王闻言愣了许久,他看起来对黎墨的话没有半点儿心理准备,沉默了许久才开始絮絮叨叨地劝说——
天下承平,要什么功业
真想要,守好廊古山也是一样的。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将北倾王的位子传于他。
要什么功业呢
谁知那孩子却是心意已决,对北倾王的所有提议推辞不受,一定要离开。
是夜宴席,北倾王大醉。
只是这次他没有舞剑,而是歪歪坐在黎墨的床边,盯着他盯了半宿。
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喃喃自语,说着过往说着现在,一遍遍希望他能改变心意留下来。
秦征这时候已经有些记不大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在陆汀那样满含不明情义地注视下,一点一点熬过去的。
大概是死命地掐大腿,也可能是放了个铜镜在头顶,盯着里面一个极美一个极丑,完全不相配的两个人发呆。
还有可能是……趁着北倾王酒醉,把人勾到了床上,悄咪咪地亲了摸了,然后给他施了入梦诀,抱在怀里一眨不眨眼地看到天明时分,再抱回隔壁房中,小心地放到被窝里,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挽留他做什么呢
他的阿汀,不是已经和别人谈及成亲事宜了吗
难道要让他眼睁睁看着他跟别人结成连理,双宿双飞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的好。
何况那时候,他是真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魔尊的朗朗歌声停止,突然转过头来怒问一声。
秦征一个激灵,心想魔尊为什么这么厉害,连他心里的念头都知道吗
却听陆汀嘟念着说道: “这首词是我特意托凰凰儿姑娘做了曲儿,想在你十六岁生辰的时候唱给你听的。”
秦征: “……!”
他发誓,就算刚才他走神了,但也已经把陆汀唱的每一句词,每一个曲调儿,都听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可是……那是一首长辈赠予晚辈的词作,其中寄予的关怀,呵护,乃至于从今以后的人生期望,都明显地表达了出来。
这不是黎墨需要的,更不是秦征所需要的。
十六岁的生辰……是黎墨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的一天。
在那之前,陆汀带着他去了一趟靖南王的府第。
在那里,他无意中撞到了靖南王和小巫师……搂抱着亲热。
那两人一副被人撞见也无所谓的坦然,纵然黎墨还是个小鬼,他们二人也丝毫没有“会不会影响到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顾虑和担忧。
但事实就是,小巫师红扑扑的脸蛋儿,鲜艳的唇,靖南王放在他后腰上的手……都对小黎墨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冲击。
原来……原来是可以如此亲密的吗
从那天开始他频繁地发春梦,梦里颠倒阴阳的对象全都是他的阿汀。
他不敢亵’渎和想象,却管不了入睡之后的荒唐梦乡。
醒来之后逃避自责,内疚自卑,可一闭上眼睛全是梦里陆汀的雪白肌肤和盈盈喘息。
他按照陆汀交给他的法子练习守元诀,清心咒。
可一闭上眼睛想起的不是咒法口诀的内容,而是陆汀教他这些技能时的模样,声音。
那般诱人!
十六岁生辰那天,他把自己埋在了后山灵泉底。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陆汀,他可以像龙像蛙一样潜进深水处,也可以像狐狸那样发出奇怪的叫声。
他怕,那样的自己像个妖物,而不是人,在陆汀眼中会愈加丑陋。
灵泉掩住了他的气息,让陆汀无法察觉。
他不得不那么做,因为,他即将要走火入魔。
心里住着的魔鬼每天都在对着他招手,吸引着他沉沦。
借助着灵泉水,他一遍又一遍修习着清心咒。
直到心海里对于那个人的欲’念再也憋不住,他倒在泉底的沙石上,念着他的名字,直到无可释放。
瞬间,他接受了失败,放弃了挣扎。
他对那个人,有了情。
从此以后,看见他的眼睛里是情是色,听见他的耳朵里是痴是狂,嗅到他的鼻端,感受他的每一条经脉里,是爱是欲。
败就败了吧!败给心里对那人的痴和爱,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第二天一大早,黎墨拖着一身的疲惫和坦然,出现在担心了一夜的陆汀面前,说道: “我去办了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直至今日,陆汀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你啊,骗子!”他醉醺醺懒洋洋地说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衣带都歪了,腰上的香囊也系反了。”
末了,他总结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秦征: “……”感觉他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洗不清也要洗,他不能让阿汀怀疑自己的清白。
于是,秦征凑到了陆汀耳边,悄悄对他说道: “在绮罗宫……我是第一次。”
魔尊意识有些混沌,没听到后面那句,倒是听到前面那半句了。
突然,他抽出了被秦征搀扶着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去。
留下秦征,站在风舞落叶中傻了眼。
…
越往北倾王府的地界走,魔尊就越清醒,多少年都不能奈何他的烈酒,也随着他的意识缓缓挥发,不能再迷惑他的思绪。
二十年来时移世易,他不曾踏足此处。
这是他的家。
在此出生,在这里长大,后来妖兽为祸,亲人分离,十几年的混战,到最后重新回到宅子里的,只他陆汀一条血脉。
此后重建家园,仆从成群,高朋满座。
只是到了夜里仍旧显得清冷寂寞。
他知道,他缺的是家人。
没过几年,那小东西来了。
陆汀觉得,他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家里有个全心全意依赖他的人。
他想要对得起这份依赖,于是将那小东西捧在手掌心里呵护疼爱,哪怕后来为他失去所有,也仍旧难以忘怀。
迈步,进入结界之内。
朱漆大门,青砖白墙。
门口旁还有两颗镇宅的千年古树。
古树苍苍,枝叶繁茂。
推门而入,不是想象中的满地落叶枯草,颓败景象。
飞花依旧,花树下的软榻随风轻轻摇摆。
院子里的棋盘石桌上还有未下完的残局,清茶一盏,甚至还在飘着袅袅热气。
一切如昨。
维持这样一个法术,需要的不只是灵力,还有估计不下一年的修为。
陆汀转过头,方才听到“绮罗宫”的愤怒,与此时的愤怒叠加。
魔尊终于忍无可忍,对着紧跟进来的秦征冷声质问: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
当年,云尨,陆汀,还有靖南王朱煜,在反抗妖兽的战争中并肩作战,结下过命的交情,于是便结成异性兄弟,福祸与共。
云尨为大,朱煜排二,陆汀居末。
从此以后血雨腥风同舟共济,历尽艰难打败妖兽,创了云洲一片清平人间。
自古共苦易,同甘难。
狡兔死,走狗烹,称帝后的云尨也不例外。
起初他不动手,是因为朱煜和陆汀手上都有着不能轻易撼动的力量。
但人总是有弱点,一直盯着不放,总能找到弱点。
比如朱煜,和那个巫族的小巫师纠缠不清。
比如陆汀……养了别人的儿子当宝贝。
…
纵然形势再糟糕,但如果没有关键时刻冒出的带领妖兽大军的黎墨,一切并不是无可挽回。
许多观望的中间力量,在黎墨出现的瞬间完全站到了冥云帝尊云尨的那边。
就算是有黑白妖珠作祟,但那时候的黑珠并没有达到爆发的界限。
都是因为这个小子不知好歹,私下里组了妖兽军团。
人族费劲心血,无数条英烈的骸骨堆砌,才好不容易打败的妖兽一族,在黎墨手里重新集结成军。
全天下的人无不震惊。
携手打下江山的北倾王,只为一己私欲,就命令他的义子联络妖兽为谋。
此人简直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
时至今日,陆汀一直没有机会问黎墨一句。
“你到底是了为什么”
想要做妖兽之主,陆汀可以送他过廊古山峡。
想要做人族之主,可以公布他云尨之子的身份。
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
秦征垂头不语,低声嘟囔了一句。
陆汀听不见,却也不想再重复一遍他的问题。
事已至此,多问何益
他没再往北倾王府里面走,而是转身出了大门。
“因为你!”
身后的年轻人大声说道。
魔尊一下子顿住了身形。
“因为我得不到你,因为我什么都不是,因为英山王长得一表人才,因为他对你一往情深,因为你就要答应他的求婚,从此跟他双宿双栖!”
陆汀猛然回头,目光如炬。
混账东西,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他就可以背着自己胡来
“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就来找我了。”秦征迎着他的怒火,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有些平静起来。
陆汀愣了愣, “他们”……是妖兽
“一开始我不理会他们,后来我发现我可以控制他们,因为他们都很弱,便隔三差五地吩咐他们为我做事。谁说我丑了,谁猥猥琐琐说你好看了,谁让我或者让你不高兴了,我都让他们去帮我教训。”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有个人会让你不高兴,也会让我不开心,但我们都无可奈何,还需要向他卑躬屈膝。因为他是云洲大陆的第一人,是帝尊。”
“我不喜欢看你对他俯首称臣,憎恨他看我时鄙夷恶心的目光。他自己比谁都恶心,为什么要看不起我全体下的人都有资格看不起我,只有他没有。”
“不过这些还不是我下了决心集结自己的力量,公然反叛他的原因。”
“他不该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你的修为越来越高,他怀疑妖后的妖珠被你私吞了。所以,他做了那件恶心的事,把你骗到青竹林舍,给你下了迷情咒……”
“他胆敢觊觎你至此,那么他就必须得死。”
“我知道我的命是他给的,但正如你所说,除了他的一个种,我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如果弑父大逆不道,会遭天谴,那把我的命拿去就是,我也不在乎。”
陆汀已经听得眉头紧皱。
黎墨越长大就越沉默,小的时候还会在他身边撒娇耍赖,长大了反而会隐藏心事,表面上稳妥可靠,无忧无虑,心里头却已经转过了这么多道弯弯绕绕。
秦征走近,伸手抚了抚魔尊的眉心,不忍看他烦恼。
他接着说道: “后来他暗中使手段,找借口囚禁了小巫师,想要拿靖南王开刀,我知道下一个就是你,也可能,他要一箭双雕,同时拿下你们两个。毕竟靖南王和小巫师出事,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我假意说要出去游历,实际上是入九连川那边寻找可以控制的妖兽大军,在关键时候助你一臂之力。”
“只可惜,到最后功亏一篑,我没想到他会用血连咒。”
以血脉的相连接,控制子孙后代,云尨也算是不起了,大概是提前预料了可能遇到的所有反叛,从根本上加以预防。
陆汀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又放弃。
秦征却不用他说出口就已经解。
“我知道,你怪我不和你说实话,自作主张,任意妄为。就算没有血连咒,就算我那时的妖兽大军帮你们赢得了胜利,你也会气我怪我,对吗”
陆汀转过头,不去回答他。
何止是气他怪他,打他杀他的心都有了。
秦征轻扯他的衣袖,拿出可怜巴巴的模样来说道: “我知道错了,也受到惩罚了。当年你把我扔下廊古山峡,说以后再不相见,我知道不止是因为妖珠,还因为你气我,是真地打算再也不与我相见了。”
“阿汀,你知不道,那时候我想着不如那样死了算了,你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手顺着魔尊的衣袖滑下去,抓住了他的手,认真地问道: “所以,阿汀,你为什么会回北原来为什么……又肯认我了”
所以的前尘旧事被他的这句问话打碎,散在风中。
陆汀回头,眸光潋潋。
为什么
因为……他死过一次了。
如果五年后的结局无法改变,那他是否可以抛开那些恩怨情仇,自私地为自己活一次,享一点点的恩爱呢
陆汀擡起了手,轻轻抚上秦征的脸颊,喃喃说道: “如果,魔力可以克制的话……”
秦征先是一瞬间茫然,接着露出狂喜,一把抱住了陆汀。
“有办法的,有办法!”
哪怕只是暂时地克制魔力。
那么,那暂时的一时片刻,他的阿汀,就会完全属于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