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陈长山当初随顾明宣上京, 先在杜家待了一年。
顾明宣自己天天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一个月里也难得使唤陈长山一回,看他天天闲得长蘑菇, 遂拿杜家的帖子, 给他去兵马司谋了份差事。
十年时间过去, 陈长山一来自己能干, 二来背靠杜家这棵大树, 如今已经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官阶只有正六品,但权是实得不能再实。就算四品大员,也得客客气气唤一声“陈大人”。
他的妻子是一位来自书香门第的贵女云娘,被半夜披衣起床的丈夫惊醒:“哪里去?”
“老夫人传唤。”
从小城走出来的陈指挥使能有今日, 全靠杜家老夫人, 连聘礼都是杜老夫人帮着备下的, 坊间甚至有传言说陈长山是顾老夫人流落在外的大孙子。
云娘当然知道不是。
但顾老夫人对陈长山恩重如山,别说只是半夜叫起来跑个腿, 就算老夫人叫陈长山去造个反,陈长山大概也只会考虑是先封城门还是先捣宫城。
大安没有宵禁,但夜里非军国要事不开城门。
不过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顶头上司陈指挥使一露面,守将立刻放行。
顾明宣直奔杜家祖坟。
沿路快马奔驰, 路边影影幢幢, 有什么东西在挪动,但太快了,顾明宣无暇看清。
跟着陈长山出来的都是心腹, 自然都知道顾老夫人是头儿的大靠山, 但没想到老夫人如此彪悍,深夜疾驰, 一点不比他们差。
大家互相用眼神感慨——永宁侯曾经把月夷打到灭国,顾老夫人不愧为将门虎女。
杜家祖坟在西郊,祖坟旁有祭田,有庄子,有专人看管。
马蹄声一响起,就惊动了守夜的人,有人探头。
陈长山喝:“老夫人办事,闲人勿扰!”
那人很快把脑袋缩了回去。
*
半夜挖坟什么的着实瘆人,不过陈长山的人皆和陈长山本人一样手快嘴严,没有多问一句,找到梅氏的坟就开挖。
天上没有月亮,星光倒是很明亮,一条巨大的银河横跨头顶。
初夏的夜晚山间还有点凉,一阵风吹过,顾明宣打了个喷嚏。
傅幸臣就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擡手摸上披风。
顾明宣以为他要解下披风给她,心里还想孩子果然是长大了,结果就看他把披风理了理,更挡风了些。
顾明宣:“……”
算了,想啥呢?
她顺手把陈长山脱下来搭树上的披风拿来裹上。
这事跟傅幸臣没什么关系,他根本不用跑上这么一趟。顾明宣问他为什么要来说,他答:t“好奇。”
“……”
小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好奇?
“老夫人。”陈长山在那边招呼,“可以开棺了。”
坟头已经挖开,露出里面的棺木。
梅氏是杜尚书心头所爱,棺木用的是最最上等的木料,据说能千年不腐,在土里埋了十几年,挖出来还和新的一样。
顾明宣下意识拿帕子捂上口鼻,示意开棺。
“母亲,母亲三思!”
顾明宣回头,就见杜元聪和杜元明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十年时间过去,两人的体格见长,跑过来时,气喘吁吁,“母丶母亲……深夜开棺……恐丶恐怕不吉利……”
“我活了七十来年了,不怕不吉利。”顾明宣,“让开。”
“母亲!”杜元聪急道,“这棺木不能开。”
“为什么不能开?”
杜元聪左右看了看,面有难声,低声道:“就算母亲要开,也是自家人在的时候才开,怎么能让这许多外人开?”
“好啊,你们现在大了,翅膀硬了,我的话不管用了。”顾明宣拿出杀手锏,“是不是要我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才肯听话?”
两个孝子果然跪下了,他们带来的人手也没敢再拦着陈长山的人。
从始至终,傅幸臣没有朝这边看一眼,只擡头望天,仿佛在欣赏那看不见的月色。
“开。”顾明宣下令。
五六名精壮汉子一起用力,棺木应声而开。
顾明宣不顾杜元聪两兄弟的劝阻,上前。
里面没有尸骨,只有一套带霞帔的吉服,一只凤冠,上面的珍珠珠宝石比棺木还要持久,在星子照耀下闪着明丽的光。
原书中关于梅氏的一切都来自于顾氏翻陈年旧账时的痛骂。说她狐媚成性,不知廉耻,贪得无厌,明明是个妾室,成亲的时候还敢穿凤冠霞帔。
骂了十几年还放不下,显然是被这套东西狠狠戳过肺管子。
晚风吹过,裹着披风都挡住不住,直接透进顾明宣心里。
真的是梅氏。
这套凤冠霞帔被埋在杜尚书身边,三时五节,受人祭奠,而真身成了荷花的养料,十五年来一直沉在冰冷水底。
*
庄子上,管事的把屋子里的薰香点燃,躬身退了出去。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明宣沉声喝问,面罩寒霜。
两位当朝大佬跪下,杜元明道:“母亲,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谁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梅氏明明是自己病死,丧事还是你们父亲主持操办的,为什么棺木是空的?为什么骸骨在水底?你们早就知道是吧?所以先是拦着不让我捞骸骨,现在又拦着不让我开棺。”
顾明宣说着一拍桌面:“说,到底是谁干的?”
杜元聪和杜元明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忧心忡忡。
以前说起宫里那位连陛下都认不出的皇太后,大家私下都是称为“老糊涂”,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也走到了这一步。
母亲一反常态地偏疼杜婉歌,两兄弟以为是人年纪大了,心肠变软,想要为过去的事情弥补。
没有想到,母亲是忘了。
那些像母狮般为孩子们战斗的岁月,她都忘了。
梅氏嫁进来后,顾氏基本就失去了丈夫。
杜元衡出生后,杜元聪他们也基本失去了父亲。
顾氏就像一个被敌人入侵丶并且一寸寸蚕食地盘的野兽,最终忍无可忍地反击。
她刻意选择在杜婉歌降生那一天。
“事情要是办成了,杜家未来还是你们的。事情要是办不成,你们要记得,无论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是克死祖母的丧门星,千万不要放过这一点。”
顾氏的声音冷静深沉,一点没有慌张,因为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母亲……”孩子们围在母亲身边,那时候老大杜元俊和老二杜元朗还没有外放,四个儿子一起反对顾氏的决定。
但一如既往被顾氏驳回了:“你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离不开娘亲的小孩了。”顾氏轻声道,“我也老了,这条命还能剩多少年?豁出去也值。”
杜元衡惊才绝艳,杜尚书期待他能有一个和他一样出众的男孩,一直守在杜元衡院中。
梅氏只是寻常风寒,但不愿意看见那个青楼女子,索性在屋内养病。
她听到外间有响动,似乎有人倒地的闷响,才问了声“谁”,两道高大的阴影就在烛台的照射下蔓延到她面前来。
她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拖出了房间。
是夜,杜元衡院中响起一声响亮的啼哭,杜婉歌到来。
荷花池中沉入重物,发出“扑通”一声响,梅氏离开。
*
无论是杜家兄弟还是陈长山,明天一早都要上朝,当晚便离开。
管事的难得接待主家,屋子里的薰香重能在薰死蚊虫之外再薰死人。
顾明宣一把推开窗。
山间清新的空气涌来,顾明宣深深吸呼一口,忽然看见园中凉亭里的一点白光。
那是傅幸臣的酒壶。
一般言情男主或男二都喜欢给自己整一身白衣,傅幸臣却是一身毫不起眼的浅灰,斗篷是深灰色,一裹上便能黑夜里隐形。
只有那只小瓷坛,反射着清冷月光。
这次还挺考究,配了只小杯子。
“还有没有杯子?给我一个。”
顾明宣在石凳上坐下。
傅幸臣给杯子倒满,将酒坛推到顾明宣面前:“干净的,没有动,剩得不多,老夫人可以凑合喝。”
顾明宣仰头就来了一口,然后——
“咳咳咳咳咳咳……”
傅幸臣背靠着柱子,嘴角在夜色中往上动了一下。
冰雪烧一度风靡京城,不过因为太烈,最终只成为武将们比拼酒量的终极杀器,很少进入贵人们的餐桌上。
顾明宣怀疑自己在喝酒精,辣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真不知道傅幸臣是怎么拿它当白开水似地喝这么久。
“幸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那具白骨是梅氏,知道顾氏就是凶手。
顾明宣开始相信他说的“好奇”。
只不过他好奇的显然不是“谁是凶手”,而是她查出凶手时会是什么表情。
“你还知道什么?”顾明宣问,“杜尚……老爷不会不知道棺木是空的,为什么就这么下了葬?”
杜尚书是杜家家主,自己心爱的人没了,他难道找都不找?
难道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傅幸臣低眉,端起杯子,浅浅尝了一口。
“这个么……晚辈小时候确实是听人说起过。”
就算是肉身凡胎,经过十几年时间的打坐引灵,足够让他远比一般人更加耳聪目明,方才发生在房屋里的谈话他听得一字不落。
这位老夫人知道很多别人做的事情,却不知道顾氏亲手做的事。
他当年就猜她不是顾氏,今夜终于可以肯定了。
“当年出生的是位小姐,据说杜尚书十分失望。”
“再加上七小姐的母亲是难産,落下了病根,往后不能再生育,杜元衡却坚决不再肯再娶第二个女人,杜尚书勃然大怒,摔了屋子里的白玉镇纸。那是他送给杜元衡的生辰礼物,亲自绘图找匠人雕刻而成,曾经费尽心血。”
“回到上房后,杜尚书和老夫人大吵了一架。”
“没有人知道杜尚书是怎么想的,只听说他在荷池边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梅姨娘病逝的消息传遍杜家。”
“梅姨娘是杜尚书亲手入殓,亲手下葬,葬礼上十分风光呢。”
顾明宣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酒依然很辣,她却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辣气升腾上来,心就没那么凉了。
什么深情挚爱,原来都是权衡。
杜元衡已经废了,梅氏也已经死了……而顾氏还活着,顾氏的儿子们也活得好好的。
虽比不上杜元衡的天分,踏实稳重保住家业足矣。
“晚辈当时年纪还小,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傅幸臣问道,“怎么,老夫人都不记得了吗?”
顾明宣苦笑:“年纪大了,忘性也大。”
傅幸臣点点头,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顾明宣的脸:“老夫人,你的妆好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