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小姨
饶是青兰百般猜测,也未曾想到这竟然是自己在世界上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怔怔地看着自称自己小姨的女人,神色茫然中又带点可怜,像是一个从来看着别人在父母怀中撒娇丶自己只能偷偷羡慕的小孩,忽然被人给予了温暖的笑靥和怀抱,一时呆住,以至于不知所措。
林月娘心疼地捧着少女的脸,不住地说:“瞧瞧,姑娘,你长得和姐姐简直一模一样。”
青兰回忆着母亲的脸,她长得和娘像吗?岁月已然模糊了记忆中的面庞,但林月娘和自己的眉眼之间确实有一丝相像。
她张了张嘴,“……小姨?”
林月娘激动地应了一声,“好孩子,好孩子。”
大夫人冷眼看着这一对亲人相认,直到林月娘说出要带青兰走,她才反对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林月娘面对大夫人的表情很是冷淡,甚至有些不屑。
“我的侄女,我要带她回京城天经地义。”
“陈家养她十几年,怎么能说走就走?”
林月娘扬起声音,“你如今说起,我便和你好好算算,当初陈家收留兰儿,是因为我姐姐姐夫对你家老祖宗的救命之恩,我不求兰儿在你家过得好,可你看看她过得是什么日子?”
林月娘在来之前就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青兰在这儿陈府空有个小姐名头,但什么下人都敢给她脸色看,还有个品行不端的好色之徒虎视眈眈。
她越想越气愤,“择日不如撞日,反正兰儿也不姓陈,咱们现在就走!”
“小姨……”
这回阻止她的反而是青兰,少女眼眶红红的,咬着唇道,“我想替老祖宗守完这几天再走……”
大夏人过世,按规矩停丧十五天,再过几日就是下葬的时候了,青兰念及老太太总归照拂自己十几年,想最后送她一程。
“好孩子。”林月娘摸摸她的发髻,有些动容。
姐姐的孩子在外十几年,没有变得自私自利眼界狭窄,而是长成了姐姐姐夫希望她成为的善良模样。
林月娘最后听从了青兰的意见,在清河县再留几日,不过她嫌陈家人个个心思多,坚决不住知县府,而是在不远处一家客栈住着,并且借口多年不见想与青兰说说话,将她的行李收拾收拾一并带回了客栈。
“兰儿,这是你姨父特地让我捎来的礼物,他有官职在身不方便离京,便选了这玉佩让我带给你。”
林月娘将她带到床边,拿出一块碧绿的圆形玉佩,刻着平安喜乐的字样。
然后又掏出了一堆东西,女儿家的饰品丶京城时兴的花钿妆膏,零零碎碎,不多贵重,但满是心意。
青兰抿嘴眼中蕴出笑意,轻轻靠在小姨的肩上,“谢谢小姨。”
林月娘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兰儿,姨母当初太懦弱,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
林家发生变故时她太小,父母在战乱中相继过世,只剩青兰娘亲咬牙带着幼妹四处奔逃躲避,直到嫁了青兰父亲才在清河县安顿下来。
林芝娘又当姐姐又当妈,努力供林月娘识字算术,后来林月娘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二人情投意合,本来易暄上进又能吃苦,通过科举能当个小小翰林也不错,可运气不好遇上上司贪腐,累及他下放远赴苦寒之地当个小官,直到前年才升回京。
青兰父母相继病逝,竟一封家书都来不及寄出去,林月娘和姐姐失联多年,四处打听,直到最近才得知自己的小侄女寄人篱下,十分心酸。
“若是早知道陈家是这么个情况,我怎么也要把你带出去。”林月娘擦了擦眼泪,她头一回和大夫人接触,观此人面相刻薄,便知很不好相处,青兰在她手底下得受多少苦。
“我没事的,有老祖宗在,我其实过得也不算差。”青兰说。
林月娘看她眉目如画且气质舒然,感恩怀德且不念旧恶,心中越看越喜欢,忽然心里一动,“兰儿,算算你今年也十六七了吧?”
青兰点点头,林月娘顿时喃喃,“十六岁,也是议亲的年纪了……”
“小姨!”
青兰不妨她刚见就说起这事,羞红了脸。
脑中不期然浮现起蔺恪的面容,青兰感觉胸口泛起一阵钝钝的阻塞之意。
他向来消息灵敏,想来此时也知道了她的家人找来的消息吧。
蔺恪此时确实已经知道了青兰的离去,既放松于青兰终于有了一个相依相伴的长者,又欣喜于青兰能同他一起回京城。况且有林月娘在,蔺恪也不必担心他回京后青兰无处可归。
这对蔺恪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福顺可不这么想,他一边收拾书桌一边嘟囔:“卞七姑娘好生大的脾气,京城那么多名门闺秀恋慕我们公子,公子看都不看一眼,唯独对七姑娘上了心,就这样还要挨人白眼。”
蔺恪皱起眉头斥责他一句,百般心绪萦绕。
他自觉给不了青兰幸福,但又觉得陈家实在非久留之地,眼看杨家势力越来越大,这才莽撞地提出安置青兰的想法,被她一痛骂了,也觉得很愧疚。
青兰既然找到了家人,大概也不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好心了,也许回京后就会和他一刀两断。
蔺恪垂眸,可想起那个温热的吻,心里还是泛起丝丝痛意。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青兰的院子这几天已经少了许多东西。
有些被她带到了林月娘那儿,但一大半都被青兰送给了晓蓉。
说是大半,其实青兰本也没有什么东西,带不走的多是些重物和装饰,待青兰离开,这间院子大概也会被陈府收去,她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的痕迹也将会被一一覆盖。
“好了,不要哭了。”
青兰摸了摸靠在自己身上的晓蓉,拿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小姐,可我舍不得你。”
晓蓉抽抽嗒嗒,青兰抱了抱她,在她过去的生活里,近十年都充满晓蓉的影子,从最初老祖宗将晓蓉给了她,两人相伴太久太久。
可晓蓉是陈府的奴婢,青兰带不走她,在她拿出积蓄尝试向大夫人要晓蓉的奴契时,大夫人讥讽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青兰无声叹了口气,转而给她塞了一些银子,“你既在我这里呆过,日后去别的地方定会被刁难几句,一切以自身为首要,从今往后,我已不是你的小姐了,你要多多保重。”
她握住晓蓉推辞的手,眼神柔和,二人这么多年的情分,早非一般主仆,况且青兰从未把自己当成过高高在上的主子,晓蓉在她心底更像是朋友。
东西不多,转眼房中已空置大半,青兰最后拿出了床头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匣子。
触手微凉,青蓝抿了抿唇,曾经她视这个木匣子为自己最后的退路,里面的东西固然能带她离开陈家,却也能陷她入未知的荆棘,好在如今有了林月娘,有了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切都将雨过天晴。
她抱紧了木匣子,就像透过纷飞的时间洪流抱住自己病弱的父母,青兰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包裹最深处。
小姨说好了今日中午要亲自下厨给她做饭吃,青兰期待极了。陈府并不大,她向门口走去,从今天起她就正式离开了陈家,此时此刻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忐忑和向往。
青兰没想到在陈家的最后一天,她还能遇到英珠。彼时通往陈府大门口的路上,丫鬟婆子们聚在一起,十分慌乱,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的正是英珠。她站在一座高高的假山上,身形看上去清瘦了很多,转过头来看见青兰,瞪大眼睛,青兰这才发现她戴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面纱,在女孩的脸上彰显着极强的存在感。那双总是充满傲气和得意的眸子不复往日风采,而是阴郁而沉默,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又变得愤怒起来。
青兰呆呆地盯着她,这是英珠出事以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光是一个照面,青兰就能明白英珠遭遇了什么样的打击。
英珠忽然变得恼怒起来,下意识做出了扭头的动作,随即那双露在外面的眉眼又皱起来。
“你看什么看!”她喝道。
青兰不想与她多做纠缠,对视一眼后便想离开,可英珠伴着众人的惊呼声从假山上跳了下来,直直拦在她面前。
“卞青兰!你凭什么不回答我,看我如今这样,你很开心是不是?”
青兰无奈地停住脚步,“我没有。”
“你是什么语气?”英珠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着,青兰觉得自己怕是从今日的簪子到衣摆的花纹都不顺她的心,退后几步好声好气,“三姐姐,我如今要离开陈府了,以后估计也不得见,我素来不惹姐姐生气,姐姐在这儿拦着我又是为何呢。”
英珠这时冷笑一声,浑身都是尖锐的棱角,稍微靠近就刺得人满身疮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人虚伪得很,此时定在心里嘲笑我的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