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
还是那个废园。
一个老头急匆匆走着,步履沈稳,目光清澈,丝毫不像一个即将步入尘土的老人。
风吹荒草,枯树摇曳。
老人突然站住脚步,目光阴沈的看向一个地方。
“是谁,出来。”
可是,秋风吹过,并未有人现身。
但老人却笃定那里藏着一个人,一个见不得人的人,却又认得他的人。
待老人不耐,月光之下,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里,若不是老人一直盯着那里,他根本不会发现对方。
老人冒出一身冷汗,其实,若不是他生性谨慎,也许根本发现不了那里藏了人,也不排除对方故意露出气息让他察觉。
在月光和黑暗交接的地方,出现一抹蓝色。
老人借着月光只看到对方一身蓝衣,但面容却隐藏在黑暗之中,并不能看清,哪怕老人眯着眼,死死盯着对方,老人想不起自己是否见过这个人,但既然对方是来找他的,又是这个节骨眼,必然是敌非友,既然是敌人,便杀了即可。
老人拿出一个哨子,放在嘴边吹响。
一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远比箭更快!
借着月光可以看清,那是一条蛇,一条毒蛇。
那条毒蛇像是离弦的箭冲向对方。
老人的嘴角已经挂起冷笑,他以为对方必死无疑。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眼睛大睁,死死的看着对方,似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一般,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本应如孙老爷一般死在毒蛇毒牙之下的对方,此刻,却用两根手指夹着毒蛇的七寸,使毒蛇软绵绵的垂在空中,毒蛇喷着蛇信子,不停地摆动身子,妄图逃离,但对方的手指却丝毫不受影响,紧紧夹着那条可以顷刻间要人命的毒蛇。
老人有些惊讶道:“陆小凤……不对,你不是陆小凤,那也不是灵犀一指,你到底是谁?”
对方终於从黑暗中走出来,但老人的脸却瞬间僵硬,他的眼里满是惊骇之色。
老人惊骇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对方道:“我是人是鬼,你不是最应该知道的吗?”
老人掩下惊骇,看着对方,冷笑一声:“不管你是人是鬼,反正今日你是要再死一次的,不知道当日你是为何没死,但今天,你必死无疑。”
老人说完,便突然飞身袭向对方,他的手里突然出现一条鲜红的缎带。
即便杀人,他也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才没有拿出自己的武器,反而选择了缎带。
他以为,当日他能轻而易举取对方性命,今日,依旧可以。
他以为,对方当日活下来只是侥幸,丝毫不觉得对方今日可以再次侥幸存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起来不是轻而易举。
但老人注定失望,他最不该的就是轻敌。
与人交战,最忌讳的便是轻敌。
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如何躲过毒蛇的攻击而压制住毒蛇。
所以,老人注定是要败的。
败便是死。
老人还未近身,便急退。
他不得不急退。
对方仍旧稳稳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但对方手里的毒蛇已经不见。
毒蛇去了哪里。
自然被对方反手丢向老人。
老人并不想死,所以只能急退。
但他又岂能躲过一条犹如离弦的箭的毒蛇。
即便这条毒蛇刚刚还被他驱使。
所以,最终,老人不甘的死去。
他的脖颈上被毒蛇咬了两个小口,毒液已经渗入血液,流入身体里的其他地方。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这条毒蛇本是他选来毒杀其他人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死在毒蛇的口下。
老人即使不甘,却依旧倒地不起。
在老人弥留之际,对方开口了:“当日你杀我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今时今日你的结局,那些被你杀的人,也是这般不甘,无辜,这只是天道规定的命运,你杀人无数,终究还是要死於非命,天道还是很公道的,你杀了那么多人,便要用你的命来还。”
说这句话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去看地上苟延残喘的老人,只是看着天上的月亮,语气清冷,透露着丝丝阴寒。
老人终究还是死了。
对方终於将目光移向老人,他缓步走到老人身边,弯下腰,捡起落在老人手侧的缎带,俯身,将缎带缠上老人的脖颈,慢慢收紧。
不远处响起异响,他起身,摘花飞叶,手腕翻转,手里便多了一片树叶,他将树叶放在嘴边,吹响了刚刚老人吹得哨声,驱动毒蛇的哨声。
他本可以去取老人手里的哨子,但他并没有,也许,他嫌脏。
吹完哨声,他身形一晃,便隐去身形,消失无踪。
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丶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月下摇曳,看来就像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吹竹声。
陆小凤箭一般窜过去,这次他终於看见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树下,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是个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心,眨着眼道:“你要问什么?”
陆小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是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会说谎的。
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
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
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
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
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
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了店卖的还好玩,声音又特别响!”
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了一下。尖锐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
陆小凤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就在他回过头的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窜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远比箭更快!
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一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的咽喉,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丶又黏丶又滑的东西,一条赤红的毒蛇。
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舐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
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一点,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一点,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
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以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生死系於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杀人如草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
但他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冰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吐。
“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的跑了。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反手一摔,将毒蛇摔在一块石头上,再擡起头来时,这又可怜丶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影。
风吹荒草,枯树摇曳,陆小凤站在秋风里,又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恢覆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男孩子发出来的!
小可怜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勒死的。
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也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什么?
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是鲜血一样。陆小凤见过同样的缎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一条缎带勒死的人。
公孙大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的确很可能也已到了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公孙大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
陆小凤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着,终於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些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也可能还藏着一条毒蛇!陆小凤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
没有蛇,蛇会动的。
陆小凤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老得干枯了的脸。
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
手摸着的,竟是个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然戴着张制作得极精妙的面具。陆小凤扯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
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的老头子,竟赫然就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妙,陆小凤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几个人能看破她。
公孙大娘武功之高,陆小凤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的勒死她?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
陆小凤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大娘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更想不通公孙大娘怎么会死在这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陆小凤的原则。
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一双比狐狸还狡猾丶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命!
无论这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未遇的丶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是谁了!
陆小凤本在一家馄炖店大快朵颐的吃热腾腾的馄炖,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娃突然来到他的身边,默默不言的看着他。
即便是一向受惯被人注目的陆小凤也有些受不了。
任谁正在吃饭时,旁边站着一个无比可爱的小娃娃一动不动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而旁边的客人也暗含指责也受不了。
陆小凤放下勺子,抱起小娃娃,放在自己腿上,小娃娃也毫不认生,顺从的被他抱起来,陆小凤舀了一个馄炖,吹了吹,喂小娃娃吃。
小娃娃也不推脱,张嘴就吃,很快,一个喂,一个吃,陆小凤这碗馄炖就进了小娃娃的肚子里。
陆小凤这才发问:“小娃娃家的大人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小娃娃目光澄澈,眼里掩藏了一丝聪慧和一丝狡黠。
小娃娃奶声奶气的说,却并未正面回答陆小凤的问题:“你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吗?”
陆小凤笑了笑,没想到自己的名声连一个小娃娃也知道,他的脸上掩不住的自豪:“没错,我就是陆小凤。”
小娃娃歪了歪头,眼里满是好奇,很是认真的问道:“一个人只有两条眉毛,你怎么会有四条眉毛,你是妖怪变得吗?”
陆小凤刮了刮小娃娃的鼻子,开怀大笑道:“不是,我是人,不是妖怪。”
陆小凤决定直奔主题,便主动问道:“你为什么要找陆小凤。”
小娃娃张开自己一直握着的手,摊开的手上,有一张纸条,陆小凤接了过来,小娃娃跳下陆小凤的膝盖,慢慢跑远。
陆小凤打开纸条。
只见上面有几个字,几个至关重要的字,使他豁然开朗的字。
京郊。古庙。叶孤城。
陆小凤手里拿着这张纸,长长吐出了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他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中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足,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躲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心中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丶一桌丶一凳,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叶弧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巳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莫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这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寂寞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
而现在……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
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假如现在能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肯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了很多事,想起了他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虽然他也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做。
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他终於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倒不防斟一杯酒,”
叶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卷起了衣襟,整起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
陆小凤正在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孤城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
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人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
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
“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
唯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
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畔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
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要跟我交朋友。”
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
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在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要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
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
叶孤城又闭上嘴,沈默了更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
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我乘他不在时,调戏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
陆小凤在叹息。
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定无法解释。
“所以你只有拔剑。”
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
陆小凤道:“但你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机会。”
叶孤城冷冷道:“他本就没有。”
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
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
陆小凤脸色也变了:於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
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下,还有一个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弧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的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巴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沈吟着,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的人本该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已。”
叶孤城注视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们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
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么不惺惺相惜。
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
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
叶孤城目中带着沈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
陆小凤道:“不错。”
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
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
陆小凤也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
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害了孙老爷丶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是要赢得这笔赌注而已。
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
陆小凤道:“是你的伤……”
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
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
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
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已改过一次。”
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
陆小凤道:“什么原因?”
叶孤城沈下脸道:“你不必知道。“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
叶孤城慢慢的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的月明依旧。
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个孩子。”
陆小凤道,“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一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
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的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也终於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了。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的生下他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上天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颠……”
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颠又改在哪里。”
叶孤城又沈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颠!”
陆小凤耸然动容,道:“紫禁之颠,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太和殿就是金蛮殿,也就是紫禁之颠,当然也就是太和殿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足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却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厂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案,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照耀千古。
月明星稀,夜更深。
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已知道,你为什么不走。”
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
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
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
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唯一的朋友。
陆小凤问道:“你为何杀公孙大娘?”
叶孤城反问道:“西门吹雪为何每年四次出门?”
叶孤城却是没有不承认是他做了这件事。
闻弦知雅意,陆小凤自然听出叶孤城言外之意。
西门吹雪每年四次出门杀人,杀该杀之人,杀背叛之人。
许多被西门吹雪追杀之人在临死之前质问西门吹雪为何多管闲事追杀与他毫无干系的人,他们自问自己没有招惹西门吹雪。
而西门吹雪给他们的答案,只是因为他们该杀。
西门吹雪杀人不需要理由。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皆是白衣剑客,若不比试,他们亦是当世之中唯一的知己。
所以,叶孤城杀人也不需要理由。
而且,叶孤城杀人也不用过问陆小凤,又何必给陆小凤答案。
再者,当日绣花大盗一案,叶孤城也杀了金九龄,毫无理由。
叶孤城以为陆小凤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公孙大娘是他的红颜知己,毕竟,天下间好看的女子没有几个不是陆小凤的红颜知己,所以,他冷冷道:“你要报仇?”
陆小凤摇头,答非所问,又问了个问题:“那么,你可知公孙大娘为何杀苏梓?”
陆小凤明知道不会有答案,却还是想问。
叶孤城面露疑惑道:“苏梓?”
陆小凤语气肯定道:“苏梓。”
见叶孤城还是没有印象,陆小凤再道:“相国苏梓。”
以叶孤城的身份,他的确有不去记住一个与他无关的人,能够被叶孤城记住的,除了被他认可的人,其他人皆是蝼蚁。
叶孤城恍然,他想起了苏梓是谁。
那个蓝衣人,冷淡如斯的苏梓,却又心怀天下的苏梓。
叶孤城道:“不知。”
叶孤城在回答陆小凤之前的问题,他杀公孙大娘,自然与苏梓无关,而且,他杀公孙大娘的时候,苏梓早就被他忘到不知那里的旮旯里。
陆小凤难掩失望。
他以为,叶孤城能够给他提供一些线索。
在苏梓还活着的时候,陆小凤因为绣花大盗一案时,得公孙大娘相助,他对年轻貌美的公孙大娘还有好感,甚至愿意与她发展一段恋情,那时,他即便知道公孙大娘在夜晚喜欢易容成熊姥姥卖糖炒栗子杀普通人,但与他无关,他也不过问,丝毫未减他对公孙大娘的好感,可是,公孙大娘杀死苏梓,却让他对她的一丝好感遗失殆尽。
他与花满楼都想替苏梓报仇,可是,他和花满楼都是不喜杀人的人,所以,才让公孙大娘苟活。
现如今,公孙大娘死於叶孤城之手,也是替他们了却一桩心事,他们还要感激叶孤城,无论叶孤城是缘何去杀公孙大娘,这和他陆小凤毫无关系,他也不会多管闲事,即便他的红颜知己欧阳情也是红鞋子的一员,而且她此刻正在合芳斋里借住。
陆小凤问道:“你可认识到老实和尚,亦或见过。”
叶孤城冷冷道:“未曾。”
陆小凤苦笑一声,他问了叶孤城三个问题,叶孤城一个也没有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