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青鹅梨
晴秋将马厩中诸事一五一十告知张姨娘, 张姨娘原本和缓的脸色变得凝重,后又听闻马倌纠缠她的事,忙拉着晴秋上下检视一番,见并无外伤, 才放下心来。
“姨奶奶, 我走的时候见他还伤倒在地上, 可怎么办”晴秋无不担心那马倌反咬一口, 红缨又不会说话, 反使自己落得个致人重伤的罪过。
张姨娘拉着晴秋的手, 安抚道:“你不用怕,不说他们找不着你, 就是找着你, 我也要为你做主,不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的。”
“嗯!”听了这话, 晴秋满腹委屈和害怕才算有了口子流淌出来,看着姨娘, 眼圈有点泛红。
张姨娘忙道:“也罢了,你快回屋里换身衣裳洗个脸,定定心。大奶奶那边你也暂时别去了, 等她打发人来, 我自有话说的。”
“这……”
“去罢,”张姨娘拍拍晴秋, 笑道:“再把红昭绿袖叫进来,我有话说。”
……
晴秋出门, 叫红昭绿袖进去, 自己径自回了房。
目下银蟾在书房陪着姐儿上学,屋里一个人没有, 晴秋一回来便迫不及待换了衣裳,又打水栉沐,原想躺炕上静卧一会子,奈何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忙起身。
想了半晌,干脆从柜子里拿出往日绣了一半的椅袱花样来——这还是夏天时三太太给的,因为纹样太过反覆,她断断续续绣了许久,眼下最适合拿出来继续,既消磨时间,又沈心静气。
……
这厢晴秋一针一线晃着神针黹,那厢张姨娘叫了红昭绿袖进来后,一叠声儿的吩咐道:“红昭,你赶紧叫鸿哥儿带几个人,把马厩连人带马都给我按住了,甭管是管事的还是马倌,一根人毛都不准给我私跑出去!切记切记,叫他动静小点儿,别吵嚷得全家都知道了!”
“是!”红昭并不问缘由,应喏一声,一径去了。
张姨娘又嘱咐绿袖道:“你悄悄地去请曲嬷嬷过来,再去请老太太身边范嬷嬷一并过来。”
绿袖颔首,也去了。
……
片刻功夫后,先来的竟是鸿哥儿,原来是他一察觉红缨有异,便亲自去了马厩一趟,那时马厩的管事正收治那个马倌,见他进来,以为是问罪,恐怕牵连自己,连忙一推六二五,将马倌纠缠晴秋一事全都说了。
穆敏鸿道:“原是那马倌喝了酒,见一个貌美眼生女子忽巴拉在马厩喂马,以为是神女娘娘下凡应了他的愿,於是色心大起,作起事来。我给他上了疮药绑起来了,姨娘要打还是要杀,他都禁得住的。”
张姨娘啐道:“呸,什么喝了酒你也喝酒,我也喝酒,何曾这样没羞没耻过不过是因有一段腌臜肚肠,生了歹心,推到酒身上罢了!”又道:“叫我为着这么个泥猪疥狗一样的人犯杀业,还不能够。你只管先拘着他,再把他家里父母妻儿消息一并打听给我,我自会好好发落。”
穆敏鸿颔首,轻轻一叹道:“阴差阳错,这里也有我的不是,我不该叫那丫鬟去二门外帮我喂马的,白白惹上一身腥。”
张姨娘也吐了口气,蹙眉道:“若要这么论,根节还在我这儿,若不是我交出管家权柄,旁人看咱们燕双飞以为倒了架,都踩着脖子来打脑袋,难有今天这一出。这半年里这样的事多着呢,你以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些污糟事就不找上门了也亏得晴秋性子刚强,但凡换个小丫头,别说敢诉出原委,说不定心里郁结,寻个墙根一头碰死了。”
鸿哥儿听了也唏嘘道:“原来姨娘在家竟这样难怎么从不写信来说,爹也是的,早叫他分家不听,一门心思想着兄弟和合,可想他兄弟也跟他一样肚肠姨娘您还不知道呢,二伯他——”
张书染擡手,制止道:“这些先不细论,你出去罢,等会子老太太那边的人该过来了,见着你掺和内宅的事,终归是不好。”
鸿哥儿颔首,旋即离去。
……
晴秋在屋里刺绣,心却始终不定,外头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叫她心里一突。
听见唰唰的脚步声,忙掀开支摘窗一角,却见鸿哥儿从东厢里出来,不禁浮想联翩,姨奶奶怎么还把他找了过来
正怔楞着,又听见一阵窣窣脚步声,是绿袖领着曲嬷嬷和范嬷嬷进了来。这是两个老管事嬷嬷,看样子姨奶奶是有主意,要同她们商量的。
然而晴秋却不知道,张书染请她们来,不过是知会一声,今天的事——从马厩分配粮草不公允,到马倌唐突冒犯自己的丫鬟,还有管事的疏忽职守等,一概由三房自己处置,若老太太或管家奶奶问起,她张书染自有话说。
曲嬷嬷没应声,先看了一眼范嬷嬷,她是跟着老太太的,自然维她马首是瞻。果然只听范嬷嬷笑道:“这个自然,姨奶奶管过咱们几年家,何曾出过这等荒谬丑事连老太太自我出来前也交代说:姨奶奶这般急着来寻你,定有大事要讨我的主意,你只管闭着眼睛替我应了便是,竟不用来问我。”
张书染笑了笑,没言语。
曲嬷嬷便也忙道:“老爷们长久不在家,那起子脚夫马倌原本就撒了鹰似的散漫不拘,镇日吃酒耍钱,罚也罚过,撵也撵过,只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三日,如今作出事来,可不是他们的死罪!姨奶奶只管放手去管教,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尽管开口,若管家奶奶李氏问起来,老奴也只会如实说话的。”
张红玉点点头,道:“大奶奶问起,我也有话说的。不过还有一则最为紧要,便是‘悄悄’二字,尤其马倌冒犯晴秋一事,若老太太问起还罢了,若没问,则仅止於咱们三人知道,若我听见外头有一半句嚼舌的,我只问你们一个究竟!”
两个嬷嬷都道:“这个自然,不用姨奶奶嘱咐,我们定当守口如瓶的,晴秋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岂能让那么一个泥猪癞狗的玩意儿带坏她的清白!”
张姨娘这才颔首,如此相议,又嘱咐了几句话,才叫散。
……
等外头又风平浪静时,晴秋关上了窗,心绪仍旧不定——她不知道姨奶奶会如何处置马厩的事,这些管家嬷嬷们又会怎么说
平心而论,她不想将这事儿闹得满家风雨,阖府尽知,可若要因此放过那个马倌,她也不甘愿。
如此怔怔想着,忽儿叫针戳到手指头,立时沁出一粒血珠儿,她两个指头抿了抿,毫不在意。
转脸看了看桌上的更香,快到午时,便收拾好绣料,打算去小厨房拿容姐儿的饭。
……
出来时,却见红缨拴在花园一角,就靠月亮门的边上,也不知谁给它在墙角上搭了两根木椽子,在上面遮盖着一张丈许长的湘妃簟,算是一个能遮风的简陋马厩。
只可惜这马厩没有围栏,全靠红缨自觉站在墙根里。
晴秋笑了笑,快步走过来,红缨也仿佛认出她来似的,欢快地打了个响鼻。晴秋伸出手挠了挠红缨的脖子,也不知怎的,她在这马儿跟前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心里安定,大约是它曾救了自己的缘故。
忽儿想起什么来,晴秋立即摸了摸红缨胸骨上的伤口,见被上过了疮药,才放下心来。
“你饿不饿先刚都没吃饱。”她对着红缨轻轻说道,又道:“你且等着!”
……
燕双飞的小厨房就是绰楔门旁边一间倒座房改的,如今连三太太房里的人也用着这里,都不去和喜堂拿饭,很是便宜。
也不知是不是晴秋的错觉,她总觉得一进来时其馀丫鬟婆子们的目光都从自己身上意味深长地略过,甚至旁人对待她的殷勤,都叫她无措。
她深深吁了口气,只管强自镇定,拿了容姐儿和自己还有银蟾的饭,还单把自己食盒中的那只鹅梨揣在兜里,预备给红缨吃。
……
等晴秋埋头提着两个大食盒出来,来到月亮门旁才放下,掏出怀里鹅梨,擡头递过去:“给你吃——”
湘妃簟遮住的一片阴翳下,穆敏鸿看着眼前递过来的这只硕大青翠的鹅梨,眨了眨眼睛。
天爷!
晴秋猛地一滞,鸿哥儿怎么站在这里一声不吭的!
她举着梨子的手不知该放下还是坚持——若是以往,晴秋纵不会是如此踟蹰的一个人,只是因着头晌的事儿,叫她实在难以面对一个不相熟的男子。
幸而鸿哥儿没伸手,反而笑道:“给红缨的嚒那你就喂啊。对了晴秋,这阵子红缨暂且就拴在这里,可我总不好常来后院,你帮我多照看照看它等会子我叫人拿它的草料来——喂和遛不用你,你只管多看着这张簟子,刮风下雪的别叫它塌了就行,好不好”
晴秋后退了一步,躬身道:“自然是可以,况且哥儿您是主子,有什么差使打发奴婢做就好了,用不着说‘帮’这个字,也不用问我的想头。”
穆敏鸿心道,这不是对你有愧嚒,不然岂有这个耐心烦呢!嘴里却笑道:“若这么说,那我直接和容姐儿打一声招呼就好了。”
晴秋低着头,没说话,不知道怎么回。
穆敏鸿也觉得好没意思,便转而摸了摸红缨的头,跟它耳语两句话,便走了。
等他一走,晴秋这才长出一口气,赶紧擡起胳膊,捧着鹅梨递到红缨嘴边,红缨噅儿噅儿叫了两声,就着她手上一口一口吃了。
……
远处东厢房,支摘窗开了一条缝,张书染就在窗户后面默默地看着,等红昭过来催用饭时,仍旧一脸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