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广筹粮(下)
“不是, 老三,你真要答应筹粮”
书房不蠹斋里,二老爷穆道勤一壁擎着三老爷穆道勋的臂膀,一壁嘬着牙花发问。相较於他的犯难, 三老爷面上倒是风平浪静, 只是沈吟地问起目下家里外头还有多少粮食。
“你问我, 你难道心里不门清”
二老爷掏出一沓账本, 瞪着眼道:“今年闹白灾, 地里收成不济, 咱们家的粮食,除却拨给连州粮仓的, 剩下的也仅够阖家半年之食;至於外头, 连州粮仓里倒是有两万旦粟米,你够胆子用呢”
三老爷闻言果然苦笑摇头, 连州粮仓里的粮食是为平籴粮价所用,他自然是不够胆的。二老爷见他兄弟也开始愁容满面, 心中郁气便陡然消了泰半,反倒出起主意来。
“唔,此番你为前线筹粮, 主簿有说个数没”
三老爷叉手比了个“十”字, 二老爷见状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搓着头皮道:“家里倒是还有万八千石粮食, 盛在装满雪汁的瓮中……”
三老爷闻言忙不叠摇头,道:“那是种粮, 岂可挪用明年家里的田和老虎滩的地, 都要靠这些种粮播种呢。”
“啧,”二老爷又嘬了嘬牙花, 忽儿响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说起老虎滩,粮窖里不是有十万石粮食正好解燃眉之急——”
“万万不行!”
仅仅是听了个头,三老爷便唬的背脊一凉,忙肃容与二老爷郑重道:“老虎滩粮窖万万动不得,那是穆家死生干系所在,二哥往后切勿说这个话,就连‘老虎滩粮窖’这几个字都该忘到脑后,权当不知才是!”
二老爷闻言便往椅背上重重一仰,两手一摊,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粮食怎么筹得起来我是没主意了。”
三老爷也长长吁了口气,叹道:“欸,为今之计,唯有买粮一法。”
“买粮”二老爷穆道勤闻言嗤了一声笑,嗔道:“好兄弟,你冲谁买眼下不说咱们连州,就是旁边德邺二州多馀的粮食,也都被咱们买尽了,填补连州粮仓平籴粮价,你难道忘了”
“我自是没忘,不过二哥好像到是把一个人忘了,他手里绝对有粮食,还不少。”三老爷穆道勋意有所指地说着。
穆道勤闻言,先是怔了一怔,片刻后便了悟,道:“你是说——”
“刘丰年!”
二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那个粘胶腻牙之人,你怎说动他肯卖粮”一想到那位粮食把头,连向来自诩颇擅胡搅蛮缠的穆二爷都不自觉蹙起眉头,道:“刘丰年还有他手底下那夥粮商,自然是有粮食的,据我所知还不少——我们在德邺二州买粮,还碰上过他们的夥计,他们甚至还派了夥计往平州去收粮。不过,他们近来行事安分得很,我们这边开仓售粮,他们的米面铺行也一样,只是每日放出的粮食都很少,那么多粮食留在手里,只怕是寄希望於连州粮价翻番上涨,狠狠发上一笔横财。”
“只要他们手里有粮就好,”三老爷穆道勋沈吟道:“不管他们做何计议,如今阮知军要北伐出征塌它,可莫尔道大关急缺粮草,此战关键便在此一举,我唯有一试。这样,二哥,你我换了衣裳,这就同我往刘府走一趟。”
穆道勋说完,便已起身。
可这必然是一场尔虞我诈的斗心局,大名鼎鼎的粮食把头并不是别人三言两语就能震慑住的,穆道勤走在穆道勋身后,并没有稍减愁容,反倒又忧心起来,一则是如何谈妥此事,一则是买粮的钱财从哪里来,前一阵子那批军械的钱都没收回来呢。
……
穆府,燕双飞。
隆冬时节,花园里残雪未消,暮晚的日头从层层云翳中漏出一角,照在正堂前那棵大槐树上,映出一片萧瑟的影儿。
三太太崔氏的这间正堂向来清冷肃静,眼下却漏出连声笑语,原来是张姨娘带着容姐儿并几个侍女攒珠花似的,正围在绣架前,看她拈针挽线绣一幅五福捧寿图。
近日连州灾情不断,崔氏自打卖出几幅绣作换来许多钱资捐给道观赈灾祈福后,便弃了那套“闺房戏作”之说,竟认真捡起针线,夜以继日挽线不辍,正经当一项生计似的操持。
崔氏绣完最后一只蝙蝠,挺直腰背揉了揉腕子,张姨娘见状忙笑道:“太太,您快歇歇手,剩下的题跋让我来试试,描花绣朵我虽不通,但几个字尚还算会绣的。”
“你忒自谦,谁不知道姨奶奶工书善画”崔氏亦笑道,果真将针线匣子推让过来。张姨娘便另外取了针认上线,又问了崔氏题哪几个字。
崔氏道:“只题年号就好,至於名讳,便取‘崔夫人’三字罢了。”
三太太没有小字,出嫁后她的夫君亦没有为她取字,张姨娘这样一思忖 ,迟滞了片刻,很快恢覆从容,躬身伏在绣架前,一针一线将字提了上去。
张姨娘近来身体略有好转,但长时间屏息凝神仍然耗费气力,不一会儿额上便沁出些许细汗,最后一笔心思也恍惚起来,一不留神针尖戳到手指头,她未免众人惊惶,只得从容抿去血渍,佯装无事发生,却不想被一旁的丫鬟晴秋尽收眼底。
晴秋正待上前,却见外头蕊簟一脸焦急走来,张姨娘便问她何事。蕊簟回说道:“大太太打发人来请姨奶奶这就过去一趟。”
大太太找她什么事张姨娘心里存了个狐疑,面上却不显,忙躬身与崔氏告辞,崔氏连连允诺,直叫她快去。
……
出了门,才知道哪里是什么大太太打发人来叫,是三老爷回来了,一回来便命人收拾衣裳细软,蕊簟见其脸色深沈,心事重重,知道有紧要的事发生,这才忙不叠找了个由头叫张姨娘回来。
张姨娘回到东厢,便屏退左右,关起门来和穆道勋说话,这才知道他要奉命筹粮,还有要亲自前往莫尔道大关押运粮草。
“看来你都有主意了,也做定了要去的打算。”张姨娘面带忧愁地说道。
“朝廷下令,我不得不从嘛。”穆道勋连忙温言解释。
张姨娘思虑得却深,道:“休要哄我,你这一去,可知多险恶今年的戍北原雪大成灾,那个阮平潮却要在白灾未祛之际发兵北伐,本就是时机未到师出无名,整个连州官场,没有一人出来谏言阻止他嚒”
穆道勋闻言苦笑摇头,又恐她胡思乱想,只笑道:“为夫就是一介商户,又不是当官的,哪里知道官场上的事。他们要从我这里买粮,我就为之奔走筹粮嚒。”
“你筹粮,你光是筹措连州粮仓里的粮食都快忙垮了身子,还筹措军粮况且哪里还有馀粮,你又哪里还有钱财”张姨娘捂着心口问道,说到情急之时,不免又气短,犯了咳疾。
穆道勋连忙扶起她,为她抚背顺气,并道:“这些我都想到亦都解决得了,还请姨娘不要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为要。”
他二人又切切说了些许体己,末了,张姨娘问了他出发之期,沈吟半晌,道:“走时去见见太太罢,她这阵子为了给灾民捐资纳福的事,也忙得心力交瘁,你跟她说说话,算是宽慰,也免得大家惦念。”
“欸。”穆道勋应了一声。
……
那边厢晴秋带着容姐儿回了西厢,后见穆道勋出门来,才领着容姐儿过来张姨娘处。
一问,才知道穆道勋不日要随孟青将军押运粮草丶北上莫尔道大关,不免心里唏嘘一番,却又唯恐平添姨娘心焦,只得佯装浑不在意,一壁和她说话,一壁帮着收拾穆三爷的细软。
“爹爹要出远门,那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容姐儿在旁仰着脸问道。
张姨娘便往匣子里取出一封信笺来,笑道:“这是前两日收到的家信,你看看罢,他还在闵州呢,这阵子估摸着应该到平州了罢,回来的话最快也要一个旬日。”
“那就要过完年了。”容姐儿一面看信,一面掰着手指头算着。
晴秋三心两意地做活,这会儿忙觑着话缝问道:“姐儿,那信上鸿哥儿可说请到神医了嚒”
张姨娘闻言笑笑,容姐儿争着说道:“请到了,请到了!听哥哥说,那还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女神医呢!”
请到了,这就好,晴秋心里忙念佛,顺便祈祷鸿哥儿和神医一路归家平安顺利。
……
却说那边厢,粮食把头刘丰年宅邸。
年关将近,刘家大宅门口早已悬挂好锡打春幡胜,百事吉斛儿等新春贺吉之物,一路行来,更是雕栏玉砌,美婢如云。
然而,年轻的公子对眼前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只见他一路蹙眉疾行,快步来到书房,一推门,正对上同样愁容满面的刘丰年。
“爹,我听说晌午时分穆三爷来拜访您了”
刘丰年点点头,没说话,指了指下头的玫瑰圈椅,叫儿子坐下。
原来这年轻公子正是粮食把头刘丰年的长子,大名唤刘骥春的。这小刘公子听了老爹的话,哪里肯坐,几步来到刘丰年案前,道:“满商会都传,主簿叫那穆老三筹措军粮押往莫尔道大关,他此番前来,不会是打咱们家粮食的主意罢”
刘丰年瞪了瞪眼睛,又搓了搓脸,仍旧没说话。
见此情形,还有什么猜不出的,小刘公子不由急了,嗔怪道:“您老那么刚性的一个人,怎么叫他三言两语就给蛊惑了呀,他是怎么忽……骗您的”
“什么骗我,当你老子是那么好上当的”刘丰年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好半晌才全盘托出,道:“人家算出咱们手上有馀粮,直言说哪怕变卖家财,也要保住连州粮价,你道我待怎样”
连州粮价若日趋平稳,届时来年春天,雪化冰融,荠麦青青,老百姓不因缺粮而犯愁,而自家囤的粮食难免糟虫蛀鼠咬,又失了脱手的最佳时机,那他们忙碌的这一遭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刘骥春哽了一下,忍不住啐道:“这个穆老三,他可真是老奸巨猾,他不惜倾家荡产都要和咱们对着干,意欲何为他这么玉石俱焚,到底希图什么”
刘丰年擡头望了望,高高的承尘摇摇欲坠,叹息道:“他可能就图个济世贤良名罢……欸!”
“简直是狗屁!”小刘公子嗤嗤一笑,又问他爹道:“您粮食卖都卖了,卖的什么价”
刘丰年动动嘴皮子,说了个数。
那小刘公子听了,心道也没亏太多,见他老爹仍然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也蹲下来,道:“那您这买卖也还算成呐,叹什么气呢”
刘丰年瞪了儿子一眼,恨声道:“你哪里知道,这回筹粮他穆老三可算是在连州官场露了脸了,回头一世贤良名都是他的,我又出粮食,又舍钱财,我落得什么好了我”
“哦,原来您是忌讳这个,”刘骥春耸肩笑了笑,忽儿拐了拐他老爹一肩膀,悄声道:“儿子有一法,倒能叫他既得不了这个好名,甚至……”
刘丰年听他娓娓道来,不禁睁大了眼睛——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