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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蒙厄难

第64章 蒙厄难

且说刘家父子一直计议到深夜, 彼时更漏将残,晓窗明灭,更衬得刘骥春轻巧的哂笑声在这个冷夜里寒凉如许:

“等他穆家人来买粮,文书契约必定多如牛毛, 那穆老二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 自不会细查, 届时咱们两手一倒, 将‘那个物什’往他这里一送, ”刘骥春一壁说, 一壁手上夹着比划,口里仍旧道:“等他点指画字, 这里通国外的罪证便坐实了, 叫他有口也难辩,正所谓‘移花接木’——”

他睁着晶亮的眸子, 轻快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如何将炉饼里的驴肉换成羊肉,可一旁他的父亲刘丰年却听得一怔, 作为一介粮食把头,混迹江湖数十年,自然见惯诡道人心, 只是他儿这般慧心巧思, 狠辣阴毒,着实叫他瞠目不已。

“使不得, 这也太过毒辣了些,穆家……”

穆家在连州城树大根深, 且跟官府丶藩军交情深厚, 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如何动的了况且若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将其一举撼动, 叫人抓住了把柄,那可就是捅了马蜂窝,遗祸无穷呐!

刘丰年到底比儿子多吃了半辈子的盐,不由在心里深深盘算了起来。

刘骥春不知道他爹心思电转,早已想那么远,仍旧劝诫着:“爹,此时犹豫,更待将来如何那件事咱们不是已经做定了么,既如此,塌……那头不能得罪,将来万一事发,朝廷又得罪不过,眼下这送上门来的机会,正好能把这事糊涂混过去,一石三鸟,如何使不得”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灌下,这话叫刘丰年顷刻之间顿感透心凉。是了,那笔粮食他已经卖了出去,不论如何这是真金白银的买卖,白纸黑字的罪证,将来万一事发,他这一家子就是灯尽油干,如何不豪赌一把

思虑至此,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颔首道:“也罢,时也命也,此番是他穆家该着,明儿咱们细细琢磨琢磨。”

刘骥春知道父亲这是被自己说服了,忙又把心中筹划的此计诸多细节一一拿出来商榷。

……

三日之后,穆道勋筹集粮草,整饬待发。

出发那日,是孟家大公子孟青来接。

少年将军一袭红披银甲,亲自登门,穆家长房太太年过半百的人了,握着他的手,谆谆道:“古人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穆家虽略有薄财,却不敢比那等诗书大家,今天蒙朝廷不弃,让我们三爷筹办粮务,出征边关,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自当尽忠效力,我已嘱咐他,定不负朝廷与长官的期望。”

大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户,这一通文白夹杂的话自然不是出自她腹中,而是昨夜里清哥儿交代她如何说出来圆场面的,她快六十岁的人了,长了穆三爷将近二十岁,长嫂如母,自小就拿他当幼弟小儿看待,如今离别在即,面对未知凶险的前路,这一番话经她口一说,倒果真像肺腑之言似的。

孟青也感受到这份殷切情意,忙躬身以示恭敬,听大太太谆谆教诲。

说完了场面话,接下来就是大太太自己的心里话了,她拉着孟青的手,膝头就要往下沈,“虽说我们家这位三爷常年在外游商,但从军打仗不是闹着顽,咱们两家是姻亲,虽说他是你的长辈,但在军队,到底是以小将军你为尊,这一趟出门在外,你可千万多照拂着他些儿!你若答应,就是我们穆家的恩人呐!”

“折煞晚辈了,晚辈怎敢不应!”

“小将军,你一定将他全须全尾带回来,老婆子我千恩万谢报答你!”

孟青连忙扶起大太太,拍着胸脯作保,笑道:“就那没亲没故的,晚辈也会恪尽职守,护他周全,更遑论咱们是一家子!姻伯母,您就放心罢,我孟青必定将穆伯父全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穆家众都忙道:“是极,是极!平平安安!”

……

只道是千般牵肠,万般挂肚,别情难诉,一家子人都拉着穆道勋的手说着谆谆叮嘱的话,唯有不见张姨娘出来送行,众人心里疑惑,又想到她在有外客在场合一向离群索居,便心里打个恍惚也就罢了。

……

“孟青哥哥,你一路保重,我父亲就托付给你了!”容姐儿挣开三太太牵着的手,来到孟青身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孟青也郑重应道:“还请小姐放心,孟某一定会照顾好伯父的!”

“好啦,都回罢,我是粮官,又不是打冲锋的,说这些个。”穆三爷叫离情沾染,湿了眼眶,他本就是天长地远混迹江湖的,偌大戍北原东西横跨三千多里地,哪里没有他的足迹跑一趟莫尔道大关就值得这般叮嘱

他挥了挥手,打发家人各自散了,笑道:“劳诸位兄嫂惦记,前路漫漫,就此暂别,还请大家多保重身体,过个好年。二哥,你来,弟弟有一句话嘱咐你。”

俩兄弟走到避人处,穆三爷这才开口道:“万一,我是说万中有一,真有一天前方战事打坏了,敌人打到家门口来,二哥,你可要把这个家撑住了!”

他郑重地拍了拍穆二爷肩膀,很是语重心长地说着。混不吝大半辈子的穆二爷,这也是头一遭感受到这嘱托的分量,默默颔首。

“你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别怕避嫌,去找书染商议,她自不会不管。”穆道勋继续道。

也不知怎的,穆二爷听了这句话,紧着的心立时松懈了几分,忙道:“君子一言,有老三你这句话,哥哥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你放心罢,家里的事我不会托大,有拿不定主意的定会请教姨奶奶。”

两人又说了几句,也到了穆三爷该出发的时候,家下人又把他送了几送,直送到胡同口,才算作罢。

*

多灾多难的崇元廿三年眼瞅着就要过去,目下已经到了腊月廿五日,离元旦还有一个巴掌就能数得着的日子,阖家都喜气洋洋,盼着年节到来,一扫战争与白灾带来的时运不济。

……

枥马喧新集,桃符换旧书。[注1]

腊月二十五,原是糊窗户的日子,只是今年开春化冻之际,三老爷将燕双飞里外大窗户都换成了明瓦的。所谓明瓦,便是用蚌壳一片一片打磨粘接而成,糊在窗棂上既透亮,又遮风挡寒,比纸糊的窗户高明不知多少。

也正因此,全装上明瓦窗户的东厢围廊也比外头暖和多了,容姐儿就坐在擦拭一新的围廊下,画新一年的桃符,银蟾在旁洗笔研磨;与之一墙之隔的暖房里,张姨娘正在伏案整理账簿,晴秋在一旁收拾书箱。

如今,晴秋已算得上是张姨娘心腹之人,能帮着整理书信。她点着匣子里鸿哥儿的来信,算了算日子,笑道:“上一封信还是在平州驿,约摸着也就是这两天就该到家了,总能赶上过年。”

张书染一壁埋头算账,一壁说道:“他慢些也无妨,如今年关,各州关防都严得很,况且又赶上白灾,附近几个州府都有灾民扎窝子熬冬,他最好不要图快。不过这也只是咱们娘儿们的想头,他在外头就是一匹脱缰的马,哪里晓得这些经世学问。”

晴秋笑笑,便没再开口帮腔。

张书染扒拉着算盘,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花了多少钱呐……”

穆三爷临走前,和张姨娘一块盘了一回账,新立了一册账簿,如今张书染又拿出来盘算,罕见地愁得蹙起眉头。

晴秋忙拿起来一看,也不禁眉头一紧,这上头记载着打从入了冬开始,三爷各处买粮的钱,总有十万缗之费——十万缗,她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

那她那副慌张模样,张书染笑道:“吓着了这还不算给花在老虎滩上的钱,上回你问我为什么柜上没有送来开春要采买的粮种丶药材丶杂货单子其实,我告诉你一句实话,除了粮种咱们家里有,其他的,三爷压根就没多馀的钱买这些!”

“那明年开春怎么办”关张嚒,晴秋咽下这三个字,连忙问。

“不怎么办,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难得张书染说了句俗谚,说完自己先失笑半晌。

晴秋见状,喟叹一声。她知道,其实张姨娘并不像她面上这般轻松,穆家并不是只有燕双飞一房,三爷是当家大掌柜,即便自己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一家子老少未必都情愿跟随,届时必定有非议和嫌怨。

只是,正如张姨娘所说,过日子哪能这样患得患失,也只好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喽。

未免张姨娘过於沈湎於忧虑之中,晴秋矮下身,一边为张姨娘捶肩捏背,一边找了个话茬,问道:“奴婢尚有一事不解,还望姨奶奶赐教。”

张姨娘松散着肩膀,睇着她道:“你倒是嚼起文来了,有什么事要我为你解”

晴秋便笑道:“是奴婢几次看账,发现三爷花在老虎滩上的钱的确不知凡几,不说买地垦荒,就是‘未名花销’,就有十数笔,况且数目也大得惊人,奴婢算起来,总也有十多万缗——这是什么名目花销如此甚大。”

其实这个事儿藏在晴秋心里很久了,若说这项“未名花销”有蹊跷,三爷和姨奶奶本应该另起一本账,不让自己瞧见才是,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这样做,她经常帮着姨奶奶看账,他们对此也不避讳,只是模棱两可地说着这笔钱,因而总叫她云山雾罩的。

所以,这次开口也算是瞅准了个好时机解惑。

张姨娘叫她伺候得很舒服,因此慢悠悠道:“论理你是我身边人,我也该知无不言才是,但这笔钱干系匪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晴秋心上一滞,刹那停了手,忐忑地吞咽一口唾沫,在张姨娘耳畔轻声问道:“奴婢就是打听打听,心里好有个数儿。那……总不会是违宪触律的事儿罢——姨奶奶,律法严明,咱可不能往火坑里跳呐!”

张书染听了,先是一楞,而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拧身点着她额头嗔道:“你呀,小丫头,倒是惯会琢磨,难道你不知,若他穆家敢干欺君罔上的事,别说你,头一个我就不依!”

听了这话,晴秋吁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别的不说,张姨娘的品格她是十分信得过的,她如此信誓旦旦,那自然是很稳妥的事了。

晴秋便继续伏低做小为姨娘捏起肩背来,顺杆继续问道:“那老虎滩,真那么重要嚒值得咱们家往里耗那么多钱进去”

“当然,”张书染漫应一声,眼睛微微眯着,说话的声口也轻轻缓缓,但说出来的话却叫十个男人也汗颜。

“从前老虎滩是一片荒地,当然不重要,三不管嚒。可是如今不一样,老虎滩是良田万顷,还有霍帅司专门垒建的城堡,据说里头有兵器库,还有粮窖,塌它葵乞谁不对它垂涎三尺你别看老虎滩是霍帅司牵头开垦出来的,可是自打这片地落成,连他都不敢拍着胸脯说这片地姓霍。老虎滩就是一块明晃晃的肥肉,四周要吃它的鹰隼可多了,谁都想要叨上一口!”

张书染睁开原本眯着的眼睛,望向窗外,围廊底下,她的女儿在画新桃符,侍女们在剪春幡胜,她的目光从她们身边略过,好像穿透了一扇扇白蒙蒙的明瓦窗,直达外头天际,直达东北老虎滩那一大片富饶的旷野……

“老虎滩这片地,想要它的,除却朝廷,外族塌它丶葵乞也在虎视眈眈——这都是要打仗的,晴秋,你知道打仗打的是什么嚒”

这是近日三爷和姨奶奶老生常谈的话,晴秋已经很知道了,忙道:“奴婢省得,打仗打的是粮草!”

“对,”张书染颔首,想到了什么,深深吐出一口气,道:“这也是为什么阮平潮非逼着你老爷这个大粮商去莫尔道大关的原因——莫尔道大关若是没有粮食,他穆道勋顶上的脑袋,不用塌它人来摘,就自有朝廷的人……”

张书染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垂了垂眼睛,神色又担忧起来。

一旁晴秋却惊骇地说不出话来,她有料想过三老爷此行的凶险,却没有想到凶险这么直白分明。

成则封妻荫子,败则刀下亡魂。

话说到这儿,晴秋越发后悔不叠起来,好好的没事扯什么闲篇,正自懊恼着,外头清哥儿大奶奶打发小丫头来说:“我们奶奶请姨奶奶过去议事。”

张书染和晴秋对望一眼,二人眼里都分明说着:来了。

早在穆三爷走的那一天,她们就在打赌,赌管家奶奶忍耐得了几天。

张姨娘换了衣裳过去,晴秋坠在她身后,轻声笑道:“果然姨奶奶经世学问厉害得很,是奴婢输了。”

——最迟三天,张书染说的没错。

*

“今儿请母亲和诸位婶婶过来,因是有一件连我也不能做主的事,拿出来大家商议,共同裁定才好。”

明间里,人一到齐,管家大奶奶清哥儿媳妇李氏便站起身笑说话,而她所谓的“母亲”,正是大太太,只不过这位老人家明显是她请来的镇场子的,一落座便只垂眼吧嗒烟嘴,不说一句话。

剩下的便是二房梅氏和三房张姨娘,张姨娘一进屋便往角落里小杌子上坐了,同样一语不发,端的是做小伏低。

唯有梅氏,闻言“啧”了一声,道:“清哥儿媳妇不好卖关子的,都是一家子,有什么话敞开了说便是,眼下各处都忙,我那屋里还有好些事儿呢!”

二太太眉眼具笑,其实她不说,别人也都知道她在忙什么——二老爷好不容易当了一回家,她正忙着往连州城各豪商富贾,仕宦权贵府上送礼呢!

李氏显然也很清楚,睇了梅氏一眼,忙笑道:“好,那侄儿就闲话少叙,今儿召集诸位婶婶主要议三件事:头一件便是节省开支,裁减冗员。这府上原就有许多位上了年纪或者吃空饷的仆役,不如查检出来,都打发了;二则,眼下家计艰难,我看柜上还有一笔银子支出,是做五千件纸衣,我因知道这是要捐给本州灾民过年的,可本来咱们家就在瑞昌大街施粥棚,都施了小三个月,不如就蠲了纸衣这一项,还留下粥棚。三则——馀庆商行换大掌柜。”

这三条说出来,满是寂静针落可闻。

大太太迷瞪着眼抽烟,都快腾云驾雾了,自是不用看便知道她是给李氏仗腰子的,二太太倒是嘴角噙着笑,看热闹似的看了一眼张姨娘——这几条,桩桩件件可说得都跟三房有关呐!

李氏也有意看着张姨娘,瞧她的态度。

张姨娘尚未开口,就听座上原本还在吞云吐雾的大太太忽儿的呵斥道:“胡闹,哪个狗头军师替你出的歪主意,说出来不怕我打他!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盼着你毁家灭业,你岂拎不清”

李氏腾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大太太,随即低下了头,嗫喏一声:“母亲……”

自打老太太故去,一家子便以长房大太太为尊,本来她就是有年纪的人,加上她每日稀里糊涂只顾抽烟睡觉,这么个无事无非的老太太自然颇引得儿孙官面上的敬重。李氏原也是打算把她老人家擡出来给自己镇场子的,没想到头一个触的就是自己的霉头。

她几乎有些吓傻了。

大太太磕了磕烟灰,语重心长道:“头一则,你要撵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就不依!今年咱们连州城闹灾了,外头失田失业的那么多,你叫咱们家这些老人家出去怎么讨生计难道出去沿街要饭,别人都打听是咱们穆家给撵出来的嚒咱们家,自打你们老太爷起,便以‘诚信义’治家,加之老三,他管家以来一向以‘仁商’自居,他还远在边关,你们就要这样毁他的家业”

李氏腾地一声涨红了脸,她深深低着头,心里却叫苦不叠,想着:今儿这位老人家是吃错了什么烟,怎么什么唇枪舌炮都往自己这个儿媳身上招呼!

只听大太太咂摸口烟,又道:“第二则,说的还是这个,那纸衣我原知道,是咱们家要往寺庙丶道场丶校场捐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过冬的,一共才五千件,原本就是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大太太没读过书,有点张口结舌,底下梅氏忙道:“杯水车薪,呵呵,嫂嫂。”

“对,原本就是杯水车薪,”大太太瞪了一眼李氏,嗔道:“你还要蠲了它这不是造业障嚒况且这也是柜上的钱,又不是家里官中的。”

她说完,停了一停了,又咄咄道:“还有第三件,更笑死我老太婆,那馀庆商行原本就是人家的,你打什么主意”

话说到这份上,李氏不辩白岂不是难做人了,忙起身回说道:“母亲,您也小瞧了媳妇,媳妇哪里是敢想那些您话既然说到头里,媳妇索性也剖白剖白,二婶婶,姨奶奶,你们可都要明白我!”

梅氏张姨娘都忙道:“不着忙,我们自是知道你的心。”

李氏手拿帉帨揩了揩眼角,哽咽道:“母亲既然说到柜上的钱,和官中的钱——是了,这是实情,可是诸位婶婶可知,咱们官中眼下哪还有钱原本外头的生意与我们不相干,但自打一闹起灾,官中就越发捉襟见肘,各房哪天不来找我要钱要填还各人娘家,还要捐资纳福,家下仆人每月还要多支出一笔钱往柜上兑粟麦,我自己节衣缩食也就罢了,背后受那些冷言冷语也罢了,可是再减再省,就要省到各位叔叔婶婶身上,各位哥儿姐儿身上,难保你们不会叽咕我,说我铁公鸡一毛不拔……”

梅氏听了这话只觉得话锋都是往自己身上去的,她也的确背地里没少叽叽咕咕,因而脸上讪讪的;张姨娘却起身,拉着李氏的手,轻声劝慰道:“你这是多心,我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想头。如今家里家外都有难处,我们都深知,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李氏眼泪簌簌地掉,她抹了把脸,索性说道:“姨奶奶,这个家我也管不了了,索性你能耐大,不若就换你……”

“好了,”大太太出言喝止,道:“什么大事,值当哭哭啼啼的,那是你还年轻没经过这些,再过几年你看看,不也是像这烟一样——”她吐了口烟,那烟蒙蒙的聚成一团又忽儿的散开,笑道:“不是个事儿!”

李氏也是话赶话,哪里真的愿意交出管家权,不由破涕为笑,张姨娘见状也笑了笑,并不以为真。

既然大家都开了尊口,后头的话也就好说了,不过就是官中缺钱,众人又议了一会子,商讨出柜上再往官中拿多少钱,如今三老爷不在家,柜上一应主事都暂时托付给了二老爷,恰好此时穆二爷脚步匆匆进来,这屋里媳妇丫鬟一堆,他囫囵打了个揖,刚要开口,就听自家太太笑道:“正好财神爷来了,签了这押再走。”

“财神爷”一词让穆二爷挑了挑眉,他随手夹起凭条一看,原来是官中要领两千缗钱——这可不是小数,可惜这会子他正火急上房,压根顾不上呲哒这群娘儿们,只摆了摆手,道:“日后再说!”

“日后都过年了,就是过年才要花用的——”梅氏倏地住口,她看见二爷几步竟然走到张姨娘跟前,堆起满脸笑来,忙收声支起耳朵,她不信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这混蛋要犯浑,她可要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话说那穆二爷走到张书染面前,打叠起谀笑,道:“还请姨奶奶移步,愚兄有一件紧要的事要向姨奶奶指教。”

张书染忙起身道:“哪里,二哥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还便宜。”

穆二爷抓耳挠腮一番,又环顾左右,这一屋子女人,哪个没有竖起眼睛支楞耳朵壁听呢

也罢了,穆二爷也顾不上这许多,他轻轻在张姨娘身侧说了一句话,说完就苦着脸。

张姨娘神情也严肃起来,又问了一句:“二哥你可仔细找过了,有没有落在哪里呢”

“没有,这些签押文契我一向都是收在箱子里,拿钥匙上了锁的,这是老三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规矩,我哪里会出错!就是少了一张文契,我明明记得那天跟刘丰年签押的时候,是一百四十张文契,我还打趣他是和尚敲木鱼——哆哆哆(多多多),哪想到今儿我重新点数,不论怎样数都少了一张!这可如何是好”

张姨娘听罢,心思电转,脑海里已经有了好几种猜测,而且她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看着惴惴不安的二爷,她也说不出什么马后炮之语,只好这样问:“那天经手的咱们家只有二哥一人,还是有夥计帮衬”

“有一个夥计,是常年跟着我的吴老六,他当时也只是……我想起来了,当时他的确拿了一张文契过来,说:二爷,这张签了押,没画指——我想都没想就画了指在上头。”

张书染随即问道:“那二爷应该查查这个吴老六,看他近日有没有发了什么横财,或者娶了媳妇,盖了新房”

“欸,我这就办!可是,吴老六他跟了我快二十年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也许他最近遇上了什么难处,受了别人的贿,也未可知。这自然是我的猜测。还有二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大凡商人签订契书,不都是要去衙门加盖官印,缴印税嚒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有没有那一张文契”

穆二爷苦思冥想,缓缓摇头:“没有,那时候吴老六还没跟我说,我就寻思我当时还挺纳闷,但也不知怎么,恍恍惚惚就给他画了指。”

你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张书染心里腹诽,口里却道:“既然没有在官府过明路,那张莫名其妙的文契就不那么可怕,为万无一失,二哥不妨再去衙门走一趟,剩下的就不需我多说了罢。”

这是自然,穆二爷恍然大悟,拍这大腿笑道:“真真儿的要谢过姨奶奶,也叫你见笑了。”

张书染客气一笑,穆二爷也不兜搭,扔下一屋子人,连忙拔腿就走了。

梅氏并其他媳妇丫鬟听了半耳朵,都云里雾里,可看他们言谈都在规矩内,便也知道谈的是要事,自是没话讲,又寒暄了两句,各自都散了。

……

回去的路上,晴秋见张姨娘神情凝重,不免有些心忧。先刚她离得近,穆二爷再压低声音她也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姨奶奶,可是还担心二爷的事”

张姨娘见左右四下无人,轻声道:“说不好,我只是心里慌张,刘丰年这么痛快的把家底都卖给咱们,难道就没有后手”

这说的是当时三老爷为筹集运往莫尔道大关的粮食花重金买连州大粮商刘丰年的粮食,而一惯与穆家不怎么对付的刘丰年竟然一反常态同意了,将几乎全部存粮全部卖给穆家。

三老爷和张姨娘没少计议这件事,晴秋跟前跟后自然是知道来龙去脉的。

……

张姨娘加快了脚步,回到燕双飞,没回东厢,反而率先进了正堂。

崔氏正在房中小憩,边上还放着一幅未完的绣品,丫鬟见她进来,忙要叫醒崔氏,张姨娘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太太……”

崔氏尚未熟睡,随即睁眼,见是姨娘,笑道:“几时了我是不是睡得有点多”

张姨娘摇了摇头,伏在崔氏榻前,开门见山说道:“太太,收拾包袱,现在就往清净山去罢,把姐儿也带上。”

“这是怎么了”往年都是年初一才上山祈福的,崔氏忙起身,见张姨娘神色罕见的惶恐不安,也有些惊诧,她并不笨,马上思量清楚,因问道:“你要我带着姐儿避难,可是出了什么岔子是三爷他——”

张姨娘忙道:“不是三爷,欸,说起来全无头绪,可能也只是我多虑了,总之太太先带着姐儿避一避为好。”

她既然不说,崔氏便没再追问,道:“也好,反正没差几天就初一,我总是要上山的,这回就提前躲清净罢!”

张姨娘抿唇笑了一下,又道:“我回屋多拿点钱给您捎带上,丫头您也带几个。”

“你知道的,我不爱带那些人上山……你给姐儿带一个丫头罢,她们说说话解闷,山中是无趣了些。”

*

张姨娘回东厢,很快安排好容姐儿上山事宜。

“好了,都别丧着脸,又不是没跟着太太上过山,到山上听师傅的话,别乱跑,好好做功课!”张姨娘叮嘱容姐儿,又嘱咐晴秋,道:“钱都缝进你们棉袄里头,晴秋,你看顾好小姐!”

晴秋忙颔首应是,她也匆忙打了个小包袱,大家寒暄一番,便和容姐儿暂别张姨娘,跟着太太上山去了。

……

马车是家里两个老管家驾驶,且有两辆,前头太太独乘一辆,后面是容姐儿的。这让晴秋紧绷的心松下一点儿。

容姐儿一上车便一语不发,她过了年就满十一了,也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姨娘忽巴拉把她支到山上,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是什么,仍未可知。

她看着晴秋,这位她姨娘身畔头一等贴身侍女,知道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闭口不言。

反倒是晴秋,见容姐儿沈默,越发担忧起来,忙道:“姐儿别怕,万事都有奴婢挡先。”

容姐儿笑笑,只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苦恼,你们实在是拿我当小孩子,况且,这清净山难道真的能躲清净嚒”

这话简直问到晴秋心坎里,是啊,清净山能躲清净她不知道,心里很是没底气。

晴秋握了握容姐儿的手,眼下她也没有别的虚词拿来安慰人,她的心也是提着的。

兴许容姐儿也感受到了,转过头来露齿一笑,主仆二人连忙搂在一起。

“没事的,没事的。”晴秋抚着容姐儿背脊,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

去清净山的路很长,总也有四五十里,这也难怪,满连州城也只有一座山。

从小到大晴秋都没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她悄悄掀起一片窗帘,向外望去,旷野森森,茅舍稀稀,向远望去,已经能看见山脚下白茫茫一片雪原,她搜肠刮肚一般回忆着,可惜眼前哪一条路都不是回家的那一条。

*

穆家不愧常年资助清净山道观,一到了山上,只亮了一下名帖,山门便向他们打开,坐车马车又行了一会儿,才来到一处道观前。

崔氏打前头先下了车,自己拎起行囊,向出来迎候的小道童介绍家里的小姐和丫鬟。

一番厮见,那道童竟没问起她们所来缘由,只问一路肚子饿不饿,正好有斋饭云云,这让晴秋提着的心又放下些许。而容姐儿则猴儿似的缠着那个只有几岁的小道童,要饭吃。

……

她们来到这处道观,除了先刚通报的道童外,也并未见外人,崔氏常年来山上清修,也和回家一般,领着她们进了内院,指着一处门房说道:“这是我清修的地方,旁边那间本就是打扫好的,晴秋你带着姐儿去住,有什么缺的,和我说,我来添置,山里冷,夜里记得把炕烧一烧。”

“欸。”晴秋答应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

*

她们主仆二人就这样在清净山上安顿了下来。

崔氏一进了山上,就好像换了个人,和在家时和颜悦色的面目全然不一样,她面对容姐儿既不亲热,也不冷淡,却总是提前预备好东西,不叫她缺东少西,犯了难。

晴秋猜想,可能清净山上的崔氏,才是她原本的脾性。

可是要过年了……看着山下越发喧闹的场景,晴秋和容姐儿都不禁想:难道这个年要在山上过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正在这个时候的穆府,正经历着立家以来前所未有过的劫难!

*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无故闯进别人家宅院”

“什么人,打量打量我们是连州府衙门的!”为首的皂吏穿戴幞头,乌皮靴,提着刀棍,声势嚣张,大喝道:“闲杂人等切莫打听,都老老实实跪在那儿!奉上峰之名捉拿穆道勤以及穆家一众主事,给我搜!”

“一改主仆不论,全部缉拿!”

“是!”

叮铃哐啷,嘁哩喀喳,这夥人一进来便和盗贼似的搜房查院,翻箱倒柜,也不知道是找人还是找物件,精美的摆件字画摔碎了一地,金银玉器囫囵掖进了他们口袋,便有管事的拼着挨打去拦着他们,也有机灵的立刻回内宅,给太太小姐们通风报信。

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很快,前院几乎被搜刮一通,大太太领着二太太张姨娘并肩走出来,高声道:“找什么,我们孤儿寡母的都在这里,我两个弟弟,一个还在为朝廷奔波筹粮,一个送粮远征边关,我倒是不知各位差爷所来何事!”

那为首的官差一擡手,制止手下几乎劫掠一般的搜检,鼻孔朝天,叱道:“官府办案,奉命缉拿通敌叛国罪人穆道勤,你是他长嫂快,把他人交出来,大家都便宜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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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敌叛国穆道勤

一家子都惊诧不已,惊的是这么大个罪名,诧的是就凭他们家二老爷那个脑子,他还能捅出这么个窟窿

不过,也许凭二爷鲁莽性子,还真能把天捅破了,毕竟他也不是没干过触律的事!

“这可怎么是好”梅氏头一个受不住,忍不住慌张起来,大太太也没主意,两个人张皇半晌,都不约而同看向张姨娘。

她的章程总是比别人高妙。

果然,张姨娘看起来十分从容不迫,端的是临危不乱,她以眼神示意大太太二太太稍安勿躁,踏出一步越众而出,向那为首的蹲了个福:“奴家请押司大人安,不知二老爷所犯何事诸位前来锁人,可否可带了连州司理院下发的火牌”[注2]

倒是一个深明就里的妇人,那押司挑眉望过来,见说话的女子形容婉约,气度不卑不亢,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喔,你是什么人”

“回大人话,奴家姓张,是这家里三老爷的妾室。”

原来是穆道勋的爱妾,那押司也曾听闻这穆府的奇闻怪事,这三房原是姨娘当家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小女子比别个都有气魄些。

那押司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当众亮了亮,“都瞧清楚,我等是奉钧令捉拿嫌犯!”

张书染看过了火牌,秀眉紧蹙——火牌为真,看来不是没由头胡乱抓人,难道二老爷真的通敌叛国

会不会是那张莫名其妙多出来又不见了的文书之故

她心思电转,诸多想法一齐涌上心头,不待她踟蹰,那押司等不及招呼众观察道:“将这府邸各门都赌上,一律主仆不论,全都缉拿回府!”

“且慢,大人!”张书染忙道:“这火牌上并没有写明要缉拿我穆家全部人口,况且案子尚未有定论,如何不审就抓人”

“哼,你倒是道理多呢,去司理院和司法参军掰扯罢,都带走!”

话音一落,那押司手底下一众观察便齐齐上阵,势如破竹一般往各院驱赶拿人,只听得丫鬟仆妇叫苦连天,老妪婴孩嚎天喊地,正是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之际,却见穆府大门“嘭”地一下从外头破开,一声“且慢!”凌空传来——

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徐通判三步并做两步,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都住手!直娘贼你个冯道年,谁叫你来穆府拿人的”徐通判气急败坏地骂道,他一把扯过这楞头青押司,小声咬牙切齿道:“前日穆老二才从我这里拿走一万缗钱,我要的军械他还没如数交够呢!”

那押司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冲上打了个揖,忙道:“大人,你岂不知坏事的就是他穆道勤,咱们抓了他,要多少狼牙棒铁蒺藜没有”

“你懂个屁!”

“大人你……总之,卑职是奉知军大人之命,还请通判大人看清形式,体察下官难处,不要耽搁下官办案——都看什么看,拿人啊!”

“道年,慢着!”

凌空忽然又传来一句,这声音又轻又急,於一片混乱不堪中几乎不被听见,还是徐通判扯了扯那押司的袖口,惹来那人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回头,瞠目结舌地问道——

“知军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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