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连城破
且说那押司不由得瞠目结舌地问道——
“知军大人, 您怎么也来了”
阮平潮越过一众缉拿锁人的官差,同那押司摆摆手,道:“你先带人出去,没我命令不许进来!”
然后变戏法似的, 换上一张和蔼笑脸——他本就是个清风霁月的人, 款款走进来更是惹得众人瞩目, 只是因为他官儿大, 大家瞧了他一眼便连忙低下头去。
阮平潮打眼一望, 瞧见了唯一接他目光的女子, 便震袖上前,笑问道:“可是折羽真人之旧仆”
这原是一段有隐喻的话, 所谓的折羽真人便是当今圣上, 张书染闻言轻轻颔首,朝那阮知军蹲了个福。
“奴家见过知军大人, 给知军大人道福。”
“折煞了,折煞了!”阮平潮连忙虚托起张姨娘的手, 又问道:“不知圣物何在,可否请来一现”
“请知军大人稍等。”张书染微微一笑,随即挥手, 早有丫鬟蕊书蕊簟捧着两只檀木匣子走来, 向那知军展示匣中之物。
阮平潮凑近了看这两样物什,一样是孔雀翎翠羽折扇, 一样是水过天青釉雕龙纹赏瓶,这两样东西, 民间罕见, 非御制不可有。
他将这女子的身份信实了五分,又上前一步, 看见宝扇与宝瓶身上的刻印,果然见“闵州肃王府”几个篆字——这是皇上当年龙潜时的封地与封号,阮平潮郑重地看了看眼前女子,他已信实了她十分。
忽儿的,他向京师的方向伏地跪下,连声道:“微臣阮平潮遥祝陛下圣躬康健!臣见此二物如睹圣颜呐!”
说着,这阮知军声口都带着哭腔。
张书染:“……”
不过,知军大人这一跪,倒惹得在场其他人都稀里糊涂跪了一地。
“都散了,都散了!”阮平潮遣散众人,来到张书染跟前,从容笑道:“阮某见过姑姑,叫姑姑受惊了。”
张书染忙道:“不敢,阮大人,奴家既无诰命,也无官职在身,担不起‘姑姑’二字。况且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因着陛下擡举,奴家才有这等体面。这两样御赐之物本就不该这样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皆因奴家之失。”
阮平潮听她话里话外如此圆融,顿感此女子城府深不可测,滑不丢手,忙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回想当初离京时,幸得陛下和贵妃召见,临行前贵妃娘娘还曾说,连州城有她的旧友,当年她们一同在潜邸侍奉还是王爷的陛下,我记得当时还有传闻,说肃王爷身边有一对绝世双姝——”
“奴家怎敢与贵妃娘娘比肩”
“呃……”
阮平潮结舌,看着对面女子恬静容颜,并未察觉自己被打断了话,也没生出被冒犯的不悦,反而不断拿眼睛觑着她,心里嗟叹道:世事无常,人生两样,怎么一个位比中宫享不尽富贵尊荣,一个跑到这荒凉州府当一介商户的姨娘
*
既然通了身份,张书染与那阮知军寒暄两句后便道出请他上门的来意——穆家二爷穆道勤的案子到底是什么境况目下有什么证据,谁指认谁揭发将来如何审,多久结案等。
谈到这些,阮平潮也收起嬉笑之态,很快公事公办地答覆张姨娘。
“这案子嚒,目前形势不见好,罪证很有力度,至於姑姑想知道是谁指认,谁揭发,请恕某不便作答,不过,本官可以透露一句实话给姑姑,若查明证实贵府二爷是被冤枉的,快则一旬,慢则三个月,总也出来了。”
张书染心里有底,写道:“奴家省得规矩,多谢大人告知。”
……
*
山间岁月长,层林尽染霜。
熬着盼着,她们来到清净山已经有三日,府上仍旧没有派人来接。容姐儿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没形没状猴儿似的满山乱跑,每每晨起便跟着师傅做早课,至晚方归;
晴秋却没有这样的闲适,清净山上的生活一概从简,且并不是很便宜。道士们每日都无比忙碌,除每日诵持功课,祈禳斋醮外,还要下山赈济。作为借住此地的居士,晴秋要自己担起她和容姐儿的一日饮食起居。
……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山中层林尽白。
大雪压着树枝踩起来咯吱咯吱,晴秋背着草篓,缓缓行在山上,捡拾晚间要烧炕生炉子的柴火。
目下正值酉时,老爷儿正沈沈落下去,一擡头便是满天绯霞,仿佛擡擡手就能够到似的……晴秋垫脚看尽了兴,才拾了满筐碎枝枯柴,缓缓下得山来。
手套叫雪濡湿,叫风一吹,已然上了一层冰霜,晴秋把它脱下掖进框子里,两只手蜷进袖中,蜗行牛步往山腰道观里走。
她并不觉得辛苦,寒冬腊月,山中鸟兽绝迹,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越发显得万籁俱寂,反倒欢喜起来——自打崇元十三年入府,一晃已有十年过去了,这十年她日日守在那四方天地里打转,还是头一回,不,是
第二回 出府来。
不过,相较上回跟着鸿哥儿短短地逛了一回大街相比,在清净山的这几天,显得格外悠长。
这种心境,不可与外人道,对待府上,她自然是担忧的,担忧是否发生了什么,担忧张姨娘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是某一晚,她起身关叫风吹开的窗户,临窗往外望去,一弯弦月挂在天上,仿佛比在穆府看到的更亮更美。
她才恍惚察觉,她已经出府了,这一刹那,她心底是雀跃的,可是转瞬即逝,又满腹惆怅起来。
……
心焦与心喜,两种覆杂矛盾的心绪感染着晴秋,闹得她夜夜不得好睡。
“咚——咚——”
浑厚的鼓声在山间徘徊传荡,晴秋加快脚步,容姐儿该诵完功课,她要回去烧炕生炉子了。
*
“今天我听人说,是我二伯坏了事。”一回来,容姐儿便带回了一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晴秋有两三年不做堆柴生火的差事,好在手艺没忘,很快烧着了炕,摸一把鼻尖,忙擡头追问道:“二老爷坏事姐儿如何得知”
“要过年了,观里来上香打醮的多,我听见有香客咕叽,托小道童打听来的,说……”容姐儿露出哀哀的表情,兀自摇头道:“说二伯犯了通敌叛国的罪,叫知军大人索走了,连家里都被官差围了!”
晴秋听了,惊恐万状,不可置信:“怎会如此”
那姨奶奶呢晴秋几乎要脱口而出,只是当着容姐儿的面,她不能这么问,容姐儿定比她自己个儿还要惦记,便硬生生忍住了。
容姐儿如何不担心姨娘,惶惶地坐在炕稍,没了一点主意。晴秋忙起身,道:“姑娘别忧心,正经该歇一会子。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姨奶奶是有章程的,定能遇难成祥,况且这也只是香客风闻罢了,又有谁真见着了百口传一句话,芝麻粒磨盘大。这屋里冷,姐儿往炕头坐一坐,别回头冻坏了身子,等回家去姨奶奶该责怪奴婢,没将您服侍好了。”[注1]
她故意这样说,让容姐儿知道回家是有指望的。
容姐儿呐呐点头,晴秋便服侍她脱了鞋子上炕,不一会儿,便躺在晴秋烧得热乎乎的暖炕上迷瞪着睡着了。
……
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崔氏提着食盒进来,她一进来便看见侍女晴秋一面在竈前添柴,一面掩面啜泣,不由轻声道:“好端端,淌眼抹泪的可是为何”
晴秋忙起身,抹了把脸,蹲了一福,呐呐道:“太太,奴婢是……想家了。”
“正该想家了,”崔氏知道她们主仆的心事,这一天容姐儿虽然嘴里嗡嗡念经,耳朵却没闲下来过,遂拍拍晴秋肩膀,宽慰笑道:“把你主子叫起来,你们随便用一点饭食,这就下山去罢。”
晴秋一怔,随即转忧为喜,忙问道:“可是家里来人了平安无事了”
崔氏道:“这个你回去就知道了,总之姨奶奶打发杜管家来接你们,就等在山门前呢。”
晴秋几乎喜极而泣,忙叫醒容姐儿,担惊受怕一整天的容姐儿睡得也不实,很快悠悠转醒,听闻可以回家的消息,立刻精神了,挣着就要下地,饭都不要吃了。
“立刻回去!”
“还是用一点饭食,这一路颠簸,起码要走上两个时辰,肚里也好受用。”晴秋劝着。
崔氏也道:“很是,快起来吃一点儿再走,不然咱家姨奶奶可要怪罪我啦。”
“我姨娘再不敢怪罪太太的。”容姐儿笑道,匆匆用了两块点心,喝了半碗茶,再吃不下了。
出门时,却看崔氏没有要跟着的意思,忙问道:“太太不和容儿一起家去嚒”
崔氏笑道:“我要过了圣诞才回呢。”
每年崔氏都要在清净山给老君过圣诞,这是她坚守十几年的旧例了,阖家都知道,容姐儿因此也不再多言,拜别再三,和收拾好包袱的晴秋携手下山去了。
……
一路嘁嘁喳喳喜忧参半自是不表,且说她们主仆二人回到家时,已是夤夜,从角门而入,却见张姨娘掌着灯,独伶伶一人正等在二门外。
“姨娘!”母女相见,分外动情。
容姐儿抱着张姨娘呜呜咽咽地哭,又摩挲她臂膀,查看她是否有恙,半晌才嗔道:“这大冷的天,如何能在冷风里久站”
晴秋也在旁帮腔道:“姨奶奶的确有失考量,这风冷得紧,不知道后半夜怎么过呢,等会子进了屋就得吃一剂丸药才行。”
张姨娘笑道:“也罢也罢,瞧你们一个一个,我是估摸着时辰掐着点儿出来的,你们不说我爱重,反倒来念起我的经!”
说起念经,这些日子容姐儿没少吃这个苦头,不由忒儿一声笑道:“姨娘要是想听人念经,容儿肚子里可多着呢!”
“是嚒,那你正经念来一篇听听。”
“唔,不成,这会子肚里空空,须得两碗汤饭下肚才行!”
……
她们回屋,一屋子丫鬟围着上来伺候,容姐儿栉沐梳洗后,吃得酽酽地睡去。
等服侍容姐儿睡熟了,晴秋披衣来到东厢。
她原想关照张姨娘夜里咳嗽的,谁想姨娘竟也没睡,正点着灯靠在炕边看一本书,底下蕊书蕊簟围在熏笼边打叶子牌。
张姨娘见晴秋进来,忙指了指炕头,笑道:“快来坐。”
晴秋走近,并不坐,反倒拿着蜡烛往前一照,见张姨娘读的是一本乐府诗集,不由嗔道:“大晚上读这阿物儿作甚又不为考——”
“我不考女状元,沈嬷嬷,饶过我这一遭罢!”张姨娘撂下书,抢先笑说道。
晴秋噗嗤一声也乐了,笑道:“这倒叫奴婢没话说了,好了,熄灯睡罢。”
“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嚒”
张姨娘打量晴秋,见她心事重重,的确,从山上回来她们就没说过两句话,她心里肯定是有疑虑的,便打发蕊书蕊簟,道:“也罢了,你们俩别在这里熬更守夜的,自去睡,叫晴秋打发我睡觉。”
蕊书蕊簟乐得如此,均忙道了个是,在暖阁外头小榻上囫囵睡了。
*
晴秋剪亮蜡烛,来到张姨娘炕前,张姨娘让出一边炕头,两人把臂同坐。
张姨娘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二老爷如今正羁押在司理院大牢之中。”
“是。”晴秋颔首,轻叹道:“这家里哪处墙是密不透风的,奴婢一回来就听人说起了,都说二老爷坏了事,叫人给下了大狱。奴婢只是不知,二老爷所犯何事想打听,问来问去,真真儿的哑巴传话,呆子打岔——说不清,道不明。”
张姨娘冷嗤一声,道:“她们哪里知道内里只怕这会子就是二太太,也是糊里糊涂的,不明就里。”
“那您……”晴秋欲言又止,她知道张姨娘虽然如今事事回避不出头,但若论消息灵通,处事妙绝,这府上无人能及。
不然,怎么提前送走了太太和容姐儿
果然,只听张姨娘喟叹一声,道:“我已派人多方打探,如今知道的是,冒出来一张他画过指的卖给塌它十万石粮草的文契,叫人拿住了,指证他通敌叛国。”
晴秋惊诧不已,忙四下环顾,见屋里只有她主仆二人,才略放心些,不由失声道:“通敌叛国咱们家的粮食凑都凑不够,还有多馀的卖给塌它况且这样大的事,二老爷究竟怎么敢真的是他做的嚒”
是啊,这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的买卖,如何当得真
张书染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这阵子咱们家一直买粮卖粮,所有的账我都算过了,官府也都全查没了去,全没有错的,那粮食本就缺得紧,如何冒出十万石来卖给塌它”
“那就是遭人陷害了,想必青天大老爷在上,知军大人审案严明,定会还给二老爷清白的。”
张姨娘没说话,秀眉仍是紧蹙着。
晴秋为宽慰她,又道:“再说奴婢冷眼瞧着,二老爷这两年狠改了些,不像从前似的那么混不吝,这也是咱们三爷每日耳提面命,忙前殿后之故。”
“是啊,我总是不信二老爷,也信你老爷的。”张书染喟叹道:“这一回关卡可难过了,咱们是没准备的着了人家有准备的道,自然要吃亏。”
“这可怎么是好”晴秋情急之下,把心里话也问出来,她是奴婢,本不应该把主子的难处挑明来说的,不由抿了抿唇,“奴婢说错话了。”
张书染握住她的手,像是说给她,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不碍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不管是二老爷还是咱们,这回难过也要熬过去。我心里总有个恍惚的想头,这个案子除了那一纸契书,再无实证,怎么结案却看的是前方战事。若是一朝得胜,我穆家危难自然不打自消,烈火烹油顺势而起;若是万一战败,那就是大厦倾倒,猢狲四散……”
“一定不会的!”晴秋回握住张姨娘的手,忙道:“三爷就在边关督办粮草,有了粮食,再加上咱们连州百战百胜的藩军,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张姨娘见她无比坚毅的眼神,心上也被感染了几分,沈沈吐出心中郁气,笑道:“对,你说的没错,自然是要这样。”
*
戍北原,连州界,回望与太平两山峡谷。
山风如号,吹响军旗烈烈。
这一路护卫严明的辎重队伍见首不见尾,缓缓前行。孟青指着前方一片狭隘山谷密林之地,神色颇为凝重地道:“此处就是彭将军折戟埋骨之处。”
穆道勋神色庄敬地看着这片土地,连日来的风沙与大雪早将累累尸骨掩埋磋磨殆尽,只有林间被胡乱砍掉的树木,石头上尚未解冻的血迹,四处散落的箭矢能隐约窥探出那是怎样的鏖战。
军士们神情也都庄严肃穆,沈默又警戒地走过这片峡谷。
“传令下去,疾行穿过这片峡谷,日落时分在前方路口扎营!”
军令一道道传下去,满是辎重的队伍在一重一重号角声中加快了步调,向前进发。
……
车队又行了两日,看着茫茫雪野,视线尽头出现蜿蜒的河流,巍峨的石头城,便知道前方便是他们此行一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大靖重镇,檀寿关。
“过了檀寿,往北再行一千多里,就是莫尔道大关了。”
孟青骑在马背上,和穆道勋慢悠悠说着话。这一路相比从前急行军,很是不一样,一则护粮队伍辎重颇多,是实打实的“尾大不掉”,二则队伍里不仅有粮车,还有几千匹驮马丶上万名役夫囚徒,每日里杂事摩擦不断,光严肃军纪就够孟青小将军烦心的了,因此急脾气很是消磨许多。
派出去的神臂弓游击打马回来,报道:“启禀孟将军,前方檀寿关燃起狼烟,请将军探看!”
孟青很快收起从容态度,拍马疾驰而去,约行了几箭地,走到一处高坡,掏出怀中千里望,搭眼望去,只见前方檀寿关上与平日并无二致,能隐约看到驻防的兵士与左右巡回的夜不收,只是不知为何,左右高台都燃起丛丛狼烟,这让小孟将军的心狠狠提了起来。
“传我号令,全军轮番上甲,各营都以粮车为中心,成‘之’字型团团相靠,严阵以待!”
一声令下,护粮队伍齐齐动了起来,刹那间大地上扬起飞沙无数,孟青手搭千里望,眼睛紧紧盯着檀寿关城门,忽然,只见那门楼上两个“夜不收”挥舞大旗,打起了旗语——严令禁行!
孟青猛地蹙眉,喝道:“传我号令,全军披甲戒备!”
各营伍长齐齐行动,连穆道勋都有小兵送来一副铠甲。这一路行军,穆三爷都没穿过这阿物儿,不由得心里一跳,怎么回事,怎么临到自家关界,反而要顶盔掼甲起来[注3]
他忙不叠穿戴好盔甲,再回头时,整个漫长见头不见尾的护粮队伍,已经团团相靠,成一个巨大的“之”字型了,穆三爷满目震撼之馀,只剩下对孟青这个年轻后生的佩服。
……
戍北酷寒,虽是正午的天,明晃晃的老爷儿挂在天上,却和一盏刺眼的明瓦灯无甚差别,照在人身上,除了亮堂,没有一丝热气。
地上走兽全无,天上倒是有几只燕隼,忽远忽近地飞着。
眼下该怎么办
檀寿关近在眼前,守城士兵却诡秘莫测地打起“严令禁行”的旗语,众人都期盼地看着孟青,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在这种境况下该做出何指示
“斥候听令,速速前去探路,改道过敕蓝河,不走檀寿关。”
檀寿关本就是依附敕蓝河与莎梭河为界,孟青的意思是要让护粮军队强行过河,不从关里走。
敕蓝河在檀寿这个地界儿上,河道十分凶险,不过眼下正值隆冬,再汹涌的河水也叫老天爷上了冻,只需稍作准备,就可涉冰渡河。
不过,这么沈重的粮车,能平安过得去河嚒
正当穆道勋犹疑踌躇之时,忽然只听破空中传来一声鸣镝,他擡眼望去,却见打头一个斥候从马上跌落,随即视野尽头漫起腾腾飞沙,大地震动——
他尚不觉,但行军已久的兵士们都神色为之一振,这是骑兵的声响,这动静,约莫有三千人!
“列阵!弓箭手——”孟青驱动身|下马匹,夺过旗兵手中大旗,大旗旗语,并喝道!
*
大靖崇元廿三年,腊月廿五日,檀寿关界前,前来送粮的连州藩军辎重队伍遇到塌它蛮兵突袭,双方即刻就地展开激战。
人员冗杂,尾大不掉的护粮军遇上兵强马壮丶灵活机动的塌它骑兵,战况可想而知,孟青只堪堪坚守了一刻钟,便觉得泰山压顶,只怕这回要呜呼哀哉了。
可他是带头将军,万万不可有泄露士气,便咬死了牙关,狠冲着——他时时注意着头顶上方檀寿关界传来的旗语,终於在一个当口,他密令几个游击传令给后方十五个粮车——“如此这般,速去!”
……
穆道勋作为朝廷指派的护粮官,本就不上战场的,早早被两个伍长护在队伍中间一辆辎重车里,他却忍耐不住挑起帘子往外看,却见后头十多辆粮车突然离了队,很快被蜂拥而上的塌它骑兵包了个滚圆!
“粮车!快救粮车!”他不由心急如焚喊道。
那两个伍长看着粮车被劫走,只得痛心摇头道:“没有军令,我等均不能动。”
只能看着辛苦筹集来的粮食被塌它骑兵占去,穆道勋愤怒地锤了锤大腿,这时候是个汉子都想自己提刀上马,和敌人狠杀一通。
两个伍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盘算,忙殷殷劝道:“粮官大人,您是掌管我们吃饱饭的,还请稍安,外头除非打没了人,否则您都是安全的。”
这等安全,我要之何用
穆道勋心道,可是面对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伍长,他也发不出怒火来。
“大人,您看!”
其中一个伍长忽然指着窗外,几乎跳起来道:“俺就说小孟将军智勇双全,瞧瞧,桐油都用上了,哈哈哈,烧得他们捂着马屁股乱窜!”
“你这话里不尊重,‘小’字该去掉啦!”
穆道勋顾不上听两个伍长打趣,连忙探出头去看,果然外头黑烟滚滚,却原来是被借走的那几辆粮车着了火,而火之所以起,是护粮队伍里早早就准备好御敌自保的桐油!
他心里直叫阿弥陀,正赞叹之时,忽然听见“咔咔”一声巨响,檀寿关巨大的城门在他眼前豁然洞开,饶是见惯了世面的穆家三爷,也不由得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得唇角微微翕张。
“打马扯呼,进城!”孟青随即喝道,全军听令,如臂指使,游龙摆尾一般,全速冲进檀寿关内!
……
护粮队伍拼尽全力快速进入檀寿关,一到了关里,才晓得情况如何紧急——他们此前已经在此和塌它骑兵鏖战三日有馀,城里民兵损失泰半,妇孺皆上阵,连民房的檩子都拆下来拿到城楼当了滚木。
一片萧索狼藉。
常年驻守边关的军人似乎看惯了此情此景,他们不舍得浪费一刻钟来怀缅感慨,唯有穆道勋,望着眼前家园尽毁,百姓流离失所之景,陡然心生悲戚。
檀寿关将军道:“还请孟将军速速开拔,我等稍后便开启城门,出城和敌人死战!”
孟青眼里含泪,口中坚毅地说道:“今日多谢刘将军相助,事态紧急,别无赘言,青在此遥祝刘将军杀尽蛮贼凯旋!”
穆道勋至此才明白,原来先刚这檀寿关将军将他们引入城里,是冒死之行为,而且他们还要出城继续迎战,也是了,蛮贼还在外头,若不赶尽杀绝,檀寿关下面,是连州城……
可是,他转了转身,看刘将军身畔孤零零只有百馀人,他忙看向孟青:“孟青,刘将军的人马未免也太少了!”
刘将军朗声笑道:“粮官大人小看吾等,若有机会咱们军中一叙,大人亲自数我胯|下人头!”
说着,集合兵士,上马疾驰而去。
“咱们也尽快出发!”孟青扯着穆道勋臂膀,说道。
檀寿关城门再一次打开,只是这次只开了条铱骅仅供一匹马通过的缝隙,刘将军摔残部很快疾驰出城。
城门将阖未阖之际,穆道勋看到了听见前方嘶嘶马鸣,以及无数塌它骑兵疾冲而来带起的腾腾烟尘——
“塌它增援了!”
他紧紧攥着孟青的小臂,不可置信地说道。
孟青眼眸一闭,两行热泪混着脸上的泥土滚滚而下,穆道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刘将军和他的部下,是凶多吉少了。
“留下两车粮食,其馀整装,即刻出发!”孟青任由冷风吹干泪痕,很快恢覆坚毅面容,对穆道勋说道:“伯父,我们要赶快前往莫尔道大关,把剩下的粮食送过去。檀寿关地处天堑,目下只有这一波蛮寇突袭,但莫尔道大关,那里驻扎着数万草原骑兵!”
这道理一路上无数人都和穆道勋说过,但他望着城门,还是感觉浑身发冷,“不,孟青,你应该抽一批人留下来和刘将军一同制敌,将门外的贼寇全部杀死,否则,檀寿关外三百里,就是连州城呐!”
孟青没说话,擡头望了望天空,好半晌才道:“听我的命令,即刻出发,绝不恋战——穆伯父,我们耽搁一时,莫尔道大关就有无数凶险,大关失受,数万蛮兵大举压境,受难的就是整个大靖,全部大靖子民!”
家人与国人,孰轻孰重,两难抉择,饶是经世四十载的大商人穆道勋,也盘算不出这笔账,他呆楞楞直挺挺叫孟青拽上了驮马,鞭子一挥,马儿疾驰而去。
“驾!”
……
“伯父放心,连州城有三万藩军驻扎,还有朝廷指派下来的阮知军指挥作战,定是能化险为夷,安全无事的!”
路上,孟青不忘安慰忧心忡忡的穆道勋。
“借小将军吉言!”穆道勋不住地回望,并祈祷说道。
*
连州城,穆府。
这两日二太太梅氏都打发人来请张姨娘过去说话,张姨娘知道她是心里焦急穆二爷,可她千百样安慰人的话都说尽了,梅氏仍然惘惘的,她再打发人来,便支使晴秋过去,同她敷衍一会子。
……
晴秋刚从二太太处出来,往燕双飞这里走,路过春醒画堂角门,两个小丫头一边贴桃符一边闲话,只听她们叨叨地说道:
“那大人一来,就看见姨奶奶身旁的那俩丫鬟,蕊屏蕊簟,一人捧着一个黑漆漆的木匣子出来,你可知道这是两样什么来历的物件”
“那会子我都吓傻了,躲在花园里,不知道是什么,你别卖关子,快说!”
晴秋原本无意偷听,只是“姨奶奶”三个字顺风飘来,不由得叫她停住了脚步,四下环顾,找个墙根靠着,支着耳朵细听。
却听方才那个小丫头兴头头笑道:“我瞧见了,是一把扇子和一个青瓷瓶子,好生奇怪,这两样东西竟叫那个大官拱手拜了两拜,那态度,变得比冯嬷嬷见着大少奶奶还快!”
这话形容的,连壁听的晴秋也不禁失笑。
只是扇子和瓶子晴秋跟在姨奶奶身边多年,收拾细软时也没见过什么尊贵物件是扇子和瓶子的,想来这两样物什是一直被束之高阁,不叫外人看见的。
“要我说,还是咱们姨奶奶有急智,当时那么紧要的裉节上,她打发两个小厮,一个前往通判衙门请来徐通判,一个前往知军府请来阮知军,瞧瞧人家这两手,比二太太光会哭强多了!”
“嗐,你也别这样叽咕二太太,咱们姨奶奶嚒,那是真人不露相,谁又有她那份本事和派头呢若事到临头到你自个儿身上,你那两条腿想必还不如二太太硬邦呢”
“也是……欸,你说,咱们姨奶奶到底是什么人呢那天闹哄哄的,阮知军又屏退了许多人,根本没人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看阮知军的态度,姨奶奶实是一位尊贵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不过她是姨奶奶,我想这肯定没错的,她总是不一样嚒。”
“也是,可惜当时我被一个观察箍在地上,吓都吓死了,谁理会他们叽咕什么”
……
晴秋听到此处,知道这两个小丫头也不过是闲磕牙,没甚重要信息,便百无聊赖地抽身离去。
其实她回来时,银蟾早就叽叽嚓嚓和她说过了,姨奶奶的底细,还有她和阮知军的谈判。
“姨奶奶真是真人不露相,你不知道,说出来骇你一大跳!她竟然是陛下潜邸时的宫人,据说还有品呢!你没看见,当时家里被人缴成什么样!什么官差,简直是闯进来的土匪!后来那个阮大人来了,他倒是瞧着文人墨客样子,说话也算有礼有节,姨奶奶跟他说:‘只说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男人又不在家,她可以阖门闭户全家都不出门,至於官府,案子想怎么查就怎么查,若是果真穆家通敌叛国,那么全家锒铛入狱没有二话,若是没有实证,就不奉陪了’。”
晴秋那是也听得连连点头,就是这个话呢,连切实的罪证都还没有,就先把一家老少主仆都拿了下狱,这数九寒天,大牢里又没火炕烧,多阴损的主意呢,好赖没有做成,真是老天佛祖保佑!皇帝陛下万福!
……
晴秋一面回忆那天情形,一面拐进燕双飞,进了东厢,见到事中人正在凭窗远眺。
明瓦窗户半开了条缝隙,冷风嗖嗖吹进来,吹拂得张姨娘鬓发凌乱,晴秋忙回屋拿了一件氅衣出来,披在她身上。
“您看什么呢”
晴秋也顺着窗户缝往外望去,可惜外头只有一望无际碧蓝的天,连云彩都没有,不由劝道:“若是烦了闷了想看天,何不穿好衣裳走出去透透气也好趁机看一整片天,这么窗户缝里瞧,把天都瞧小了不说,还容易着风邪!”
张姨娘叫这小丫头的话气笑了鼻子,回身点着晴秋额头嗔道:“偏你歪理甚多,什么叫‘把天瞧小了’让有心人听去,治你个大不敬!”
晴秋忙不叠捂住嘴巴,吓得几乎失色,“咱们府上如今都有官府的壁听啦”
张姨娘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二人便在窗前一起看起天来。
……
“快过年了,百事吉,春幡胜,也该挂起来了,晴秋,总不见你张罗这些。”
“您冤枉了我,这些我一早就备下了,只等着新春元旦那天叫容姐儿挂呢。”
“今儿就挂吧,红红艳艳的,瞧着热闹,这家里实在是太萧索了。”
张姨娘忽儿叹道,晴秋闻音知意,明白她是想那些没回来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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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似乎偏爱叫人求之不得。
崇元廿四年这个年,是不能如众人心愿,好过了。
年节前夜,塌它骑兵大举来犯,直逼连州城城门!守门将士誓死抵抗,三个时辰之后被塌它蛮贼捉中一个空档,以燃烧浸泡过桐油的滚木强攻城,终於城破!
疾驰入城的蛮贼虽然很快被赶来的藩军一举歼灭,但越来越多的塌它骑兵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他们从四面八方强势攻城,狼烟乍起,血流成河!
城中军民还在殊死抵抗,知军阮平潮沿着城楼拾级而上,手搭千里望,看着远方疾驰而来的塌它骑兵,如同一团黑压压的云翳,从天边逼近到眼前——
没有人知晓他当时做何想头,也无人理解他随后的命令: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
没有人听令,众将士都傻眼一般看着他们的知军大人,阮平潮望向全城童叟妇孺,跌坐在地上,喊道:“给我开城门!”
城门口的小小兵士浑身一个激灵,手搭在门栓铁链上才一刹那,便感觉地动山摇,紧接着城门被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从外乡里破开——他被震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时,眼睛里最先看到的是塌它人的铁蹄!
不!
小兵无声地呐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