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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葬褚山11

第036章 葬褚山11

洛城的城主名亓远斯, 模样端的是玉树临风,性格也如名姓一般斯斯文文,说起话来不急不缓, 总是捧着一盏茶, 遇事就是一句“莫急莫慌”,颇有点世外高人的意思。

亓远斯向来是好脾气,对旁人都是能交好就交好, 一般不轻易结仇,很多时候顺手就卖了个人情,也不图什么。

因此, 当手下来报, 说城外的褚山上发现七袋宝兽的踪迹时, 他立时便想到了他那位堂弟。

金屋里藏的那个“娇”不正缺一味修补妖丹的药引吗。

他想起多年前去往雁城亓府时竹林里的惊鸿一瞥,哪怕未曾相识, 观其周身气质也知此人不磷不缁,行比伯夷, 后来与堂弟的闲聊中又偶然得知这位李姑娘妖丹破损, 便屡屡叹息, 深感遗憾。

可惜了。

或许, 把七袋宝兽这样极品的妖兽拱手相送, 除了卖人情以外, 还存一点补全缺憾的意味吧。

亓明烽这次出城并非为了战事, 自然不好带太多的人手,点了身边几个得用的便朝着洛城出发。

赶得快些的话, 不到两日就能见到褚山的山头了, 但队伍里并不全是骁勇善战的刀妖,还有个体弱多病, 二十几年来头一次远门的李姑娘。

亓明烽怕她吃不消,特意放慢了速度,选了曲折却平坦的大路,这才多耗了些时日,于第五日的酉时来到洛城城外。

亓远斯早就收到消息,人一到,他就亲自带着侍从出府迎接。

“堂兄。”亓明烽淡淡地喊了一声,算是全了礼数。

四景大陆上本就强者为尊,亓远斯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眼睛一弯,笑吟吟地拱了下手,目光掠过他身后的轿子,说道:“里头就是李姑娘罢?”

亓明烽点了下头,也跟着往后看,两人的视线被轿帘遮挡,覆又收转回来,聊着闲话往里走。

一行人进了城主府邸,被下人婢女引着往各处去。

李月参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自己也该下轿了,遂伸手拨开轿帘,微微俯身,刚想捏着衣裙走下去,斜刺里递过来一只手,恭恭敬敬地悬在半空中,等着她去扶。

她擡眸瞧了一眼,是个面容清秀的婢女,似是有些紧张,眼里的光略略浮动,两颊上腾起一抹红晕来。

“谢谢。”李月参温声说道,竟将手递了过去。

待下了轿,那婢女欠了下身,低垂着头说:“请姑娘跟我来。”说着便转过身,快走几步在前头引路。

在李月参看不见的角度,婢女将扶过她的那只手凑近唇边,柔软的指肚缓慢摩挲着微阖的唇片,从鼻尖呼出的温热气体落在手指上,激起一阵酥麻,脸颊上的那抹红晕好似蔓延开,将她的眼尾染出几分湿润的浅红来,看着仿佛醉了酒,迷醉沈沦。

等到将李月参带入一间宽敞明亮又舒适的屋子,婢女没有停留的理由,再次欠了欠身,往来时的那条小路离去。

此时太阳早已没了踪影,明月高悬,星子散落,城主府中表面一片幽静,暗地里却是影子乱走,人心浮动。

那婢女回到自己的住处,关紧了门,突然拔下束发的簪子,扬手往自个身前的影子头部掷去,牢牢地将影子钉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再后退几步,那影子便一分为二,一个跟着她后退,另一个则被钉住动弹不得。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影子,不多时影子晃了晃,一个愈来愈高大的身形自黑影中钻出,粗粗一看乃是个九尺的大汉。

大汉按着肩膀抡了抡胳膊,似是在狭窄的影子里待得久了,有些酸疼,随后他朝婢女单膝下跪,有些犹疑地说道:“春大人,主上说过现今是千钧一发,容不得半点闪失,您私自脱离队伍扮成亓家的婢女去见李姑娘,只怕……”

没等他说完,婢女面上漾起一个笑来,一派纯良无害的模样,却令那大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想到春大人每一次这样笑起来的后果就是他被打得满地找牙,牙龈就隐隐发酸,顿时咽下劝说的话。

“我做什么,还需要请示你吗?”扮作婢女的春宴盯着大汉,笑道。

大汉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身量虽比眼前的婢女壮上许多,此刻却犹如瑟瑟发抖的鸡崽,一声不吭。

事实证明,他的识时务使他避免了一次皮肉之苦,春宴现在心情正好,也不再计较他拿亓明怜来压她,摩挲着手指,问道:“其他人都准备好了吗?”

大汉沈声道:“都准备好了,即便事败,亓明烽也绝不会查到莲城那边。”

“有我在,不会败。”春宴坐靠在椅背上,叠起腿,瞧不出一丁点婢女的卑微残影,扬起的眼尾,微擡的下巴,从容不迫的身姿,游刃有馀的气场,无不彰显着“春大人”的压迫感。

明明是一句自信到自傲的话,大汉却不会有任何怀疑。

这个女人被主上带到莲城的第一个月,就用一柄长刀把觊觎她的丶看不惯她的丶瞧不起她的,都变成了害怕她的。

她到莲城的第二个月,就* 将那暴虐无比的金刀踹下位子,从此腰间挂上了金字牌。

之后的三个月,凡是主上交代她去办的事,从没有失败过,主上嘴上不说,人人都看得出来,春宴春大人已是主上最得力的手下。

春宴的天赋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更何况她在晨昏池里煅了那么多次体,生生捱过那么多次非人的痛苦,无论是躯体还是意志,都远非常人所能及。

“对了,那东西拿出来。”春宴忽而想到什么,说道。

大汉跟了她两个月,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连忙弯腰在自己的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恭敬地递给春宴。

春宴手指轻抚,眼神有片刻的柔和。

当天晚上,李月参自梦中醒来,瞧见窗外月华如水,流淌下来,似银纱般笼罩在窗边一株月澜花上。花瓣上的波纹泛起淡淡的乳白色光圈,与星夜挂住的月亮上下辉映。

如梦似幻。

-

次日清晨,亓远斯在书房里听见外面的动静,知晓他那位心急的堂弟已经出发,赶往城外的褚山了。

哪怕是冷傲如他,也不得不为美人折腰啊。

亓远斯笑着摇了摇头,搁下手里的毛笔,面朝远山伸了个懒腰,又偏头问身旁的婢女:“我这字如何?”

那婢女忙探头来看,说:“奴婢读书浅,说不出什么名头来,只觉得好字正应如此一般令人身心舒爽,见之难忘。”

明显的恭维,亓远斯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把它挂起来吧。”

婢女挂字时需得仰着头,瞬时觉得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特别是后脖颈处,刀砍一般的疼,疼得她双手一颤,一副好字便从她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亓远斯闻声转过头去,好脾气地问道:“怎么回事?”

婢女虽知他不会随意打杀人,可还是半跪了下来,告知缘由:“可能是近来有些劳累,自今日起身便有些脖子疼,刚才头擡得有些猛,疼痛之下失手摔了字,请主上责罚。”

“既如此,今日换个人来服侍,你去找医司瞧一瞧吧。”亓远斯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又面向窗外,清晨的褚山缭绕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好似将一切的污糟都掩了去。

他喃喃道:“总觉得要出事……”

另一头,亓明烽没有亓远斯这种预感,他正带着十几个刀妖在褚山上寻觅着,一旦发现七袋宝兽的踪影,就立刻追上去。

至于李月参,他让她安心待在亓远斯的府邸里,等他的好消息。

山林间偶尔响起几声鸟啼虫鸣,除此之外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幽静得有些过分。

一股较为浓郁的难以描述的香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尖,那是“玲珑香”,是亓远斯一早准备好的用来引诱七袋宝兽的香气。

要不是七袋宝兽一旦被困就会选择自尽,不然亓远斯自己就命人捉了它送给亓明烽了,哪里还要亓家主亲自跑过来上山捕兽。

“吁——”

寂静的山林间,一道嘹亮尖利的哨声自东南方向响起,瞬间传遍了整座褚山。所有人闻之一震,皆知这是发现七袋宝兽了,齐齐往东南方向奔去。

亓明烽到底是大妖,几个瞬息间就来到了吹哨人的身边,厉声道:“在哪?!”

吹哨人往前一指,亓明烽立刻朝着那方向追去,他太着急了,若是他再仔细些,便能发现这吹哨人并没有立马跟上,而是停留在原地,维持着一种僵硬的姿势。

他的双脚,被他的影子牢牢地缠住,半点动弹不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怎么也撕扯不开,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此时,林间响起了另一道脚步声,他猛然朝声音的源头看去,寄希望于自己的同伴,然而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嗬嗬声,像是在竭尽全力对自己的主人示警。

很快,这细微的声响也湮没在寂静的树林里。

另一边,亓明烽追到半途,果然见到那七袋宝兽的身影,庞大的身躯上挂着七个类似于香袋一般的口子,细长的尾巴朝他猛地一甩,瞬间甩出千百根淬着毒的尖刺来,根根飞向他。

他脚步不停,双手在前一推一钩,一股强大的妖力便将那些毒刺席卷至两旁,他好像一把利刃,劈开了潮水,直直地朝妖兽逼近。

妖兽嘶吼一声,猛地抖了抖身躯,从它的七个口子里滚落下来五颜六色的珠子,每一个珠子落地便生荆棘,有生命般疯狂涌向亓明烽,誓要把他搅碎在其中。

“哼。”亓明烽根本不把这些荆棘放在眼里,继续调动妖力将它们一一粉碎。

七袋宝兽固然强大,可他作为四大家族之一的亓家家主,又岂是吃素的。

正当他与七袋宝兽打得有来有回,后者渐渐落入下风之时,一线银光自他馀光闪过,强烈的直觉逼迫他顿住脚步,上身往后一仰,就见一根利箭自他眼前飞速窜过。

“谁?!”他大喝。

无人应声,反倒是那可恨的妖兽被他这一嗓子给激得又吐出不少珠子来。

直至这时,他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他与七袋宝兽打了这么久,闹出的动静也不小,他那些手下,都去哪了?

想到这一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早有人埋伏在这褚山上,对他这条命虎视眈眈。

这个念头刚起,他便立刻捏碎了腰间坠着的玉简,传令给亓府里的刀妖军。刀妖军再快也需得一日,换句话说,他必须撑过这一日,才有转圜的馀地。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传令给亓远斯,可他现在对他已然丧失了信任。

他是大妖,想对他出手,必得有万全的准备,绝非一时兴起。

利用七袋宝兽引他上山,又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困住或者杀了他带来的刀妖,这可是大手笔,亓远斯若是没参与其中,那就是个十足的蠢货,叫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布了这么久的局。

撑过这一日,说难也不难,就看对方准备牺牲到什么地步。

大妖不受火息的侵染,这是天然的优势,这些人想杀了他,没这个本事,唯一的办法估计就是耗死他,用一条条的人命来耗尽他的妖力,等到他妖力枯竭时幕后主使再出手取他性命。

他若死了,谁能得利?

亓明烽冷笑着盯住利箭射来的方向,右手往虚空一探,牢牢地攥住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剑,直指对面,全然不顾不远处还在咆哮的七袋宝兽。

想耗死他,没有千八百条人命,做梦。

然而,正当他准备率先发起攻击时,眼底炸起一片紫红色的光来。

他低头看去,却见他立足的地方亮起了一道繁覆的阵法,纠缠交错的阵脉正是那紫红色光芒的来由,阵起的那一刻,囊括在阵中的杂草石子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碾成齑粉,他面色随之一变,眼中怒火滔天。

这不是巧合,他们没那么大本事控制七袋宝兽将他引到这来。

那么,在这座山上,他们究竟布下了多少阵法?!更令他惊惧的是,以他的学识和阅历,竟然看不破这个阵法!

若是冯川能死而覆生,对这阵法瞧上一眼,恐怕会觉得万分熟悉。

这阵法使他调动妖力有了阻塞之感,且他开始感受到了一股燥热之意,仿佛四周的空气凭空燃烧起来。

必须尽快破除阵眼!

就在此时,幕后之人走到台前来,亓明烽感知到一股强大的妖力朝他倾倒,寒着脸立刻提剑横在胸前,定睛一看——

来者竟是个女人,只模样生得怪异,眉毛浅淡,眼睫成赤金色,而那双眸子似含着烈火,泛着灼烧一切的血色。

她的衣着也很奇特,露出右边雪白的肩膀,那肩膀上纹着一个淡金色的月亮,与她整个人透露出来的妖冶格格不入。

“你是谁?”亓明烽冷道。

那女人不发一语,只扬起了刀,刀刃在细碎轻薄的阳光下闪着足以令人肝胆俱裂的寒光。

刀剑相撞,各自裹挟着磅礴的妖力,刹那间飞沙走石,尘土飞扬,两人都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试图将对方的锋芒折断在利刃之下。

“你到底是谁?!”亓明烽咬牙,眼里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这女人的妖力竟然不在他之下!

腰带上镶嵌着宥珠,不可能是大妖,可不是大妖,又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回答他的依旧是无言。

两人此时靠得极近,近到他能看清她赤金色的睫毛是以怎样的弧度卷翘着,而他和她的影子重叠着,仿佛在紧紧拥抱。

突然,亓明烽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地上,她的影子里,宛如藤蔓一样的黑色泥状物唰地钻出,死死地缠绕在他的双腿上,被挤压的地方传来一股剧痛,自他的小腿飞速攀升至他的大脑,令他的面色又白了三分。

他刚想调动体内游走的妖力往小腿汇聚,将那污秽的黑泥粉碎,手腕却被什么东西激起一阵凉意。

是一根极细的丝线,好像一扯就断。

而那女人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她的眼里是疯长的阴鸷和狠毒,笑容却无比纯良无害。

他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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