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葬褚山12
算算时间, 应该差不多了。
李月参手执白子,望向城外不远处的褚山,山上依旧是枝繁叶茂, 郁郁葱葱的景象, 间或飞过几只雀鸟,点缀在湛蓝的天空上,林间静谧, 吞噬着某些不能被听到的声音。
为了麻痹亓远斯,亓明怜早就在褚山布下结界,除非亓明烽把山头炸了, 露出缺口来, 否则五个时辰以内不会有任何人察觉褚山的异象。
这做妹妹的想要哥哥死的心不是一般的强烈啊。
“李姑娘莫急, 依堂弟的手段和能力,得到七袋宝兽的心脏应是探囊取物。”亓远斯注意到她的视线, 微笑着安抚了一句,随后将黑子放入棋盒中, 叹息道, “这局又输了, 李姑娘棋艺远在我之上, 下了这大半天, 让你看笑话了。”
李月参也放下白子, 窗外盈盈的光洒进来, 他恍惚了一下,竟不知棋子和她的手指谁更白。
“亓城主不必自谦, 我不过是沾上几分气运罢了。”李月参眉眼从容, 挂在她腰间的一枚玉简忽地亮了亮,她心下了然, 对亓远斯道,“亓明烽的能力不容置疑,可城主不觉疑惑吗,自他上山伊始,三个时辰以来山上毫无动静,无论是否困住妖兽,总该有个响才是。”
被她这么一提醒,沈浸在棋局中的亓远斯这才察觉其中的不对劲,跟着望向城外,声音沈了几分:“姑娘说得有理,我这就带几个人上山察看一下。”
李月参沈静地看着他发号施令,召集人手,等他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才温声道:“不知城主大人能否捎上我,我也挂念着山上之人的安危。”
亓远斯第一反应是婉拒,谁不知道亓明烽看她看得紧,她又是个病美人,万一上山途中被不长眼的小兽惊到了,亓明烽岂不是要找他算账。
可一对上那温静如水的目光,拒绝的话就那样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也罢,反正他带足了人手,褚山上也没什么特别危险的妖兽,大不了他命人多多看护,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亓远斯没有挣扎太久,脑袋一点,就答应了,出城的时候还不住叮嘱她要牢牢跟在他身边,切莫独自行动。
等到他们一行人上了山,亓远斯瞧着一路上的痕迹越来越心惊,清晨就生出的某种预感好像成了真,他那位堂弟可能真出了事!
“主上,是影妖。”颇得亓远斯信赖的一名刀妖检查过那泥土上黑褐色的腐烂痕迹,面色沈重地说道。
亓远斯眉头重重一跳,终于后知后觉道:“看来有人早就盯上我这位堂弟了。”
说着便有些懊恼,很明显这幕后黑手不是一时兴起杀个大妖来玩玩,而他身为一城之主竟然让人家舞到眼皮子底下才发觉,也太失职了。
亓远斯的第二句话是:“幸好这幕后黑手不是冲我来的。”
他的手下们:“……”
知道出事后,一行人加快了速度,顺着痕迹一路往上,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视野里终于出现了熟悉的人,和……一堆不熟悉的黑不溜秋的玩意。
那些黑不溜秋的玩意,就是手下口中的“影妖”。
而那熟悉的人,自然就是亓明烽了。
亓明烽的锁骨和手腕处都被一道细细的银白色丝线穿过,那丝线看似一砍就断,实则极硬,牢牢地将他钉死在阵法之中。而他一手紧握剑柄,剑尖抵在地上撑着颤颤巍巍的身子,另一手则按在膝盖上,五根指头竟被齐齐削断,十分骇然!
任谁都看得出,亓明烽撑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
亓远斯还处在震惊之中,亓明烽听到动静擡起头来看向他们,这一擡又把亓远斯吓了一跳,一道可怖的伤痕自他的眉峰斜至他的下巴,他的右眼几乎浸泡在血水之中,空气里浮动交织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亓远斯……”亓明烽咳了一声,吐出血沫,见这位洛城城主一脸惊骇的模样,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难道他并没有参与其中”的疑惑,电光火石间他扯着哑掉的嗓子喊道,“救我!”
被这一嗓子喊醒了的亓远斯刚想捏碎通传的玉简,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亓城主,请等等。”
亓远斯转过身,手指正正搭在玉简上,只见李月参从从容容地走到他面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亓城主,你还看不出亓明烽是强弩之末了吗?他一个大妖,又是亓家的家主,能在短短三个时辰内被耗到妖力枯竭,如此狼狈,可见幕后主使是下了功夫,做了万全准备的,甚至只差一步便成功了。你若是帮他,除了白白牺牲你的手下,还能得到什么呢?此时此刻,正是做选择的时机,还请城主大人多加思考,慎重决定。”
亓远斯再蠢,也明白过来,眼神一凛,问道:“李姑娘竟也是他们那头的?”
谁知,李月参轻轻摇头,目光穿过他,居高临下地落到狼狈的亓明烽身上。
“我只是借势而为。”
眼见两人说着话,亓远斯的手慢慢从玉简上移下来,望过来的目光含着一丝愧疚,亓明烽的眼里爬上厚重的绝望,仿佛千里阴霾,驱散不去。
“轻棠……你为什么……”
他看到了她冰凉的眼眸,他想不明白。
与她相识的这二十几年,他何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被赶出李家,路遇危险,是他救下她,并将她留在亓府,护她安稳。
他四处命人搜寻治病的药方,花重金为她买下药材,除了他,还有谁愿意为她花费如此巨大的财力和精力?
甚至平日里他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他或许对不起其他人,可他从没有对不起她!
亓明烽咬着牙,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拔起剑,试图朝她走过去,然而下一刻贯穿他身体的丝线被用力一扯,牵连着他的骨头都喊起痛来,他五官扭曲,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剑从手中脱落,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告诉我,为什么……”他不甘心,死死地盯住李月参。
眼窝处汇聚的汩汩鲜血流淌下来,瞧着像是一行血泪。
他想看清李月参的神情,眨了眨眼,却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嘶吼,其中饱含的痛苦令亓远斯心头一震。
竟是一道凌厉的刀光砍在他的左眼上,鲜血猛地喷涌而出,他弓起脊背,断了五指的左手和连着丝线的右手颤抖着捂住双眼,叫喊的声音几乎哑到断了声。
出刀的是一个女人。亓远斯这才注意到这里除了他们这些人以外,还有一个女人静默地矗立在不远处。
实在是影妖的存在太过引人注目,竟让他一时忽略了这个女人。
她就是幕后之人吗?
亓远斯正猜疑着,却见这女人定定地望着李月参,随后朝她走去,鞋子踩在树叶上,发出咯吱的脆响。
李月参也在看着女人。
随着女人朝她走近一步,面上那怪异的模样就变化一分,及至她面前,女人已经彻底变了容貌和衣着,身上那股不协调感彻底褪去,仿佛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在看清她真正的面貌后,亓远斯瞬间失了言语。
天下所有形容美貌的词语仿佛都是为她而生。她的美极具侵略性,美的张扬,美的肆意,当她不需要刻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收敛自己的气息,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压迫。
亓远斯还是第一次见到光凭容貌就能产生压迫感的女人。
危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危险的女人,在望向李月参的时候,唇角扬起一个柔善的弧度,那双眼睛比冬日林间的溪水还要清澈,仿佛洗尽了世间所有的尘泥,剩下的只有纯粹的欢喜和依赖。
怎么会有人美得又危险又纯善?
若不是她手里正握着一把滴血的赤色长刀,亓远斯简直怀疑这份危险只是因为亓明烽的惨叫太过瘆人,导致他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
“李姑娘,昨个奴婢去见了您,您却好像没有认出奴婢呢。”春宴眼睛亮亮地凝望着李月参,语气有些娇,又有些软。
李月参那面对亓明烽冰冷的眸子转瞬融化,带着点冬日初阳的暖意,温声说:“若是不识你,我又怎会把手递给你。”
她一向都是不喜人近身的。
可,她将手搭在了那婢女的手上。
竟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闻言,春宴眉眼弯弯,清凌凌的眼里多了几分雀跃,淡化了几分危险性,更显灵动。
她说:“早知如此,奴婢不该吃了自己那么久的醋,虽是自个假扮的,但总觉得李姑娘是对着旁人那般温柔。”
李月参眸子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刚想说什么,被一道发颤的声音截住了。
“春……宴?”
亓明烽好不容易从剧痛中缓过来,混沌的神志清醒了几分,却又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出口的话语有了某种迟钝感。
直到这时,春宴才施舍般分出一丁点馀光落到亓明烽身上,面上的笑不淡反深,说:“亓家主,五个月不见,你怎么变得这般狼狈了啊。”
亓明烽的双眼都被砍伤,已不能视物,只能凭听觉分辨来人的位置,他挣扎着仰起头,朝声音的来源虚虚地望过去,语气满是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在这……咳,难道那人竟是你……”
那个可能性对他来说太过残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我在这,自然是需要有人送你上路啊。”春宴握着囚月,刀尖划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又令人神经绷紧的声响。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针对他的局已经谋划多年,靠一个小小的婢女是不可能完成的,她在这,是她背后的主人指示的。
他的好妹妹啊,他那手足情深的好妹妹啊。
亓明烽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太过凄厉,使得周围的影妖纷纷摆出进攻的姿态,而他因肺部受伤又剧烈咳嗽起来,一口吐出黏稠的黑红色鲜血来。
春宴站定在他面前,又蹲了下来,阴影覆盖在他的上半身,他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气,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又嗤嗤地笑道:“我乃大妖,而你不过是一个贱婢,妖奴……”
与其说是不能相信曾经温顺谦卑的婢女向他举起了刀,不如说是不敢相信他会败在这个他从来看不上的贱奴手里。
同为大妖的亓明怜甚至没有出面。
“我的妹妹啊,为了杀我费了不少功夫吧。”他笑完了,语气低沈下去,近乎变成了喃喃细语,“竟骗了我这么久……”
春宴眸里的笑意没有丝毫的温度,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的各种反应漠然置之。
等他差不多接受现实了,伸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仰面对着她,问道:“你当初为何不让我做刀妖?”
这是她曾经最大的困惑。
亓明烽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眶里又涌出新鲜的血液。
是了,从一开始他就说过,她不配做他的刀妖。
他又岂会看不出她的天赋。
可当她半跪在地上,擡头灼灼地看向他时,他脑海里叮的一声,大妖的直觉告诉他,她非常危险。
那时的她刚刚死里逃生,又经历家破人亡,心里涌动着一股火,没有很好地掩饰住,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野心。
这是最不该出现在贱民的眼睛里的。
贱民即便成为了刀妖,对他们这些大妖也应该保持最深刻的敬畏和尊崇,应该时刻谨记自己与大妖之间有着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鸿沟,哪怕手里握着刀,心里那对大妖最深的畏惧也使得贱民不会将刀尖对准主人。
大妖和贱民,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
可是那会,他看到了,那不顾一切的狠绝和无穷无尽的野心。
她对大妖没有畏惧,只有不甘。
这种人,放任她成为刀妖,终有一日会将刀刃横在他的脖子上。
所以他要提前折断她的念想,让她当一个最卑微的婢女,把她放到狭窄又逼仄的井中,那么她穷尽一生能做的只是从井底爬到井外,而他可以在她快要爬出枯井时,往里面倾倒石子,让她再次坠落到深渊。
可是如今,有人把她从井里拉了出来,还递给她一把刀。
【我的好妹妹啊,你带走她,培养她,让她的锋芒再也不被遮掩,让她手握权力体验到了主宰命运的快感,那么,你的坟墓会不会在此刻就挖好了呢?】
他的神情让春宴皱起眉头,因此不待他答话,她突然收回了手,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他的脖颈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垂落下去。
“如今,你的答案对我已不重要。”她嫌恶地擦了擦手,重又举起刀,“是我多嘴问了这一句。”
他怎么想的,已经与她无关了,她在乎的从来就不是他。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即将魂归九天,再也没有转圜的馀地,亓明烽动了动仅存的手指,茫然地找寻着李月参驻足的方向。
【轻棠,这么多年了,难道你竟一点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李月参眸光一片清冷,浅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对他,仅有一句可说。
“亓明烽,我说过,终有一日,你会死在你最蔑视的贱民手里——那便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