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葬褚山13(二更)
【亓明烽, 终有一日,你会死在你最蔑视的贱民手里。】
李月参说出这句话,心窝处骤然泛起的痛感仿若将她带回到前世的亓府里。
她自春宴那儿来, 往萄红那儿去, 于是她的背后是褚山上凛冽的寒风,她的面前是胸口处盛放的红花,她闭上眼, 从此将她们的模样印在心间。
此时,再睁眼,树林里将将露出一丝浅金色的光线, 半空中扬起的刀刃折出冷色的寒光, 那寒光映出了春宴唇边翘起的弧度, 也映出了亓明烽灰败的目光。
长刀落下的那瞬间,李月参面容平静地转过身, 踏上下山的路,与亓远斯擦肩时, 她耐心提醒道:“亓城主, 接下来您可能要忙上一阵子了。亓明烽的死只是开始, 掌事的家主死了, 底下那些人势必要闹腾起来, 您还是早做准备比较好。”
亓远斯自上山以来就感觉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只是在府里优哉游哉地喝着茶, 练着字,听着曲, 就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布了这么大的局, 还悄无声息地就把亓家的家主杀了,他头一回生出一丝淡淡的挫败感来。
“唉, 日子又不得清闲了。”亓远斯叹口气,满面愁容。
见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李月参失笑着轻摇了下头。
恐怕正是因为他这种怕麻烦的性子,亓明怜才选择瞒着他在褚山布阵,而不是早早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吧。
谋杀家主这么大的事,一丝差池都不能有。
“诶李姑娘,请等一下。”见她欲往山下走,亓远斯忙唤住她,“这七袋宝兽你不看看吗?”
她没有回头,声音如雾一般飘过来:“那七袋宝兽早就是死物,只是依着咒术才残喘至今,于我并无用处。”这件事也是她前世就知晓的。
下山的路还未走几步远,忽听得“咕噜噜——”的诡异声响。
李月参停住脚步,目光落在自己脚边的影子处,本该是平铺在泥地上的黑色,却宛如烧开的水一般沸腾起来,慢慢有一张脸自影中浮现,冲她露出诡异的笑容。
她并没有被吓住,琥珀色的瞳孔淡淡地注视着那张脸。
影妖。
与大妖,魅妖不同的是,影妖并不是天生存在的,“它”是被制造出来的。
制造手法极其繁琐且残忍,决定成败的是被选中之人的意志力和觉悟。
一旦成为影妖,终其一生只能生活在旁人的影子中,只能偶尔分离片刻。
因着这一特性,影妖可以在重叠的影子中来回游窜,并且如附骨之蛆缠绕在那影子的主人身上,轻易割舍不掉。
影妖露出来的表皮部分是带有腐蚀性的,换句话说,被影妖缠上的人,除非经过晨昏池煅体造就一身铜墙铁壁,不然不消片刻就会被腐蚀成一滩泥水。
她知道,有些大妖会在府里养几只影妖,但绝对不多,只因制造难度太大,也没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受困于黑影之中。
没想到,亓明怜竟能培养出一支影妖军来,手笔不可不谓之大。
自她影中浮现的诡脸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一道凌冽的银光从不远处飞来,猛地钉在诡脸的眉心,那诡脸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黑影中又伸出了两只黑黢黢的手臂,在脸上狂乱地抓挠着。
李月参微微皱眉,后退了两步,那诡脸被眉心的银簪死死地钉在地上,彻底与她的影子分离开。
“我说怎么少了一个,原来是躲在这了。”
春宴含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李月参擡起眼睫,直直地撞入那没有一丝暖意的冰眸。
春宴已经收了刀,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诡脸,伸出脚踩了上去,堵住了那刺痛耳膜的尖叫声。
“擅自混入李姑娘的影子里,经过我的同意了吗?”春宴说着,眼眸微微眯起,脚在脸上撵了撵。
“呜——”
诡脸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似是在求饶。
天可怜见的,给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伤害李姑娘啊。
他只是久闻大名,一直对这位被亓家主捧在心尖尖上的白月光感到好奇,到底是哪样的神仙人物能获得亓明烽的青睐,加之昨日藏在春大人影中的大哥对李姑娘啧啧称奇,更是让他心痒难耐,想一睹李姑娘的真容。
谁成想,春大人竟这般紧张这位李姑娘,大人别踩了,在下脸真的很痛啊呜呜……
似乎是感受到这诡脸的委屈,李月参想让春宴停下,却被她此刻眼底暴戾的猩红色惊了一下。
不知是否是刚杀了亓明烽的缘故,春宴一身浓郁的血腥味此时尽数朝她涌去,连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她感到有轻微的恶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
怎么会与前世那个被抛弃在褚山受尽折磨的“春大人”别无二致呢?
她轻微的动作立刻引起了春宴的注意,后者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因太过紧张她,而没能掩饰住暴虐毒辣的本性,吓到她了。
周身的阴郁瞬间收起,春宴佯装无意地望过去,眼神清澈干净,还有一丝小心翼翼:“李姑娘,您怎么了?”
不适感随着春宴的问话而褪去,李月参静静地凝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错了的。
前世里,她并不知春宴的身世,只当她是柔顺安静的性子,内里却是如疾风吹过而屹立不倒的劲草,而褚山一战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无端使她生受许多苦楚,将性子磨成那般,妩媚勾人,又惨烈决绝。
而这一世,她知晓了春宴的身世,有些刻骨的伤痕难以磨灭,经历过家破人* 亡的春宴又怎么可能真的如娇花一般纯善天真。
她再以从前的眼光去看待春宴,便会有许多矛盾之处。
春宴本就怀着失去至亲的痛和恨,又在短短五个月内迅速爬到了金刀之位,成为亓明怜最趁手的刀,她早就挣脱了“弱小”的枷锁,已然有了独属于上位者的强势和气场,这很正常。
李月参因妖丹的原因,自小便与那些养在绸缎里的大妖不同,她知人间疾苦,也知妖奴若想在这世道立足,只凭良善温柔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狠辣的手段。
春宴想要让底下的人听话,除了信服,还有威慑。
是她自己总是怕春宴又走回前世的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妄想春宴永远做那个安安静静纯良柔软的小姑娘。
“没什么,只是晃了下神。”她轻摇了下头,安抚性地牵了牵唇角。
然而,李姑娘刚刚那下意识的后退,始终让春宴心有芥蒂。
她知道,李姑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她,现下想来,她并不了解李姑娘,连她的真名都是她偷看信件才知晓的,她们之间隔着许多事,而这让她越发烦躁,仿佛李姑娘会因为这些事慢慢远离她,而她甚至都不知道疏离是从何时开始的。
不行,不能这样,她必须拿回主动权。
思及此,春宴擡起眼睫来,眸子里渐渐泛起水雾,蒙蒙地盖住她所有阴暗的念头,望过来时仿佛在粼粼闪烁着,盈盈欲滴。
“李姑娘,您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告诉奴婢,让奴婢去猜您的想法,可是您知不知道,刚刚奴婢太害怕了。”
李月参一怔。
春宴的嗓音有些沙哑,说道:“奴婢这么紧张姑娘,怕影妖缠上您,也是有原因的。不知为何,奴婢总感觉失去过您一次,或许是在梦中吧,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奴婢就胆裂魂飞,这才举止过激了些……”
她说,总感觉失去过她一次。
前世里,亓明烽的剑穿胸而过,直到失去意识前,李月参都在遗憾,又留下春宴一个人了。
没想到,冥冥中,春宴也有所感。
像是有根针,在李月参柔软的心脏上轻轻刺了一下,有股温热的暖流从中淌出,其中还混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感。
春宴是怕失去她而行为过激,她却因为那一瞬的心惊而下意识后退……
她迈步上前,轻轻将春宴拥入怀中,对方顺从地垂下脑袋,她轻抚着对方的脊背,鼻息喷拂在柔软的耳廓上,哄着人儿一般说:
“不会的,春宴,我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了。”
“父亲曾说过,不要回头看,如果身后是一片狼藉,那就往前走,走得远了,总能看到光亮。”
春宴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嗅着那股清幽的冷香,表情餍足,语气却婉转潮湿:
“自从我孑然一身后,有时总会怀疑,漫漫长夜,真的会有光亮吗,那点光,真的会照拂到我身上吗?如今我确信,父亲没骗我,他确实从不说谎的。”
她的话语太过惹人怜爱,李月参忽视了其中的熟悉感,稍稍抱紧了她。
另一头,从春宴脚下逃走的诡脸早早地躲到影妖大哥的身后,听到这二人的对话,又见着这一幕,两只妖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最后还是诡脸打破死寂,伸出手点了点太阳穴,颤巍巍地说道:“大哥,春大人她……她是不是这儿有问题啊……”
他就从没见过阴鸷狠毒的春大人表现出这种小白花一样的模样,说出这种软不拉几的话。
影妖大哥面色凝重:“说不准。”
诡脸欲哭无泪:“完了,咱们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春大人发怒,我害怕。春大人微笑,我更害怕。每次她温声细语地跟谁说话,谁就要被剥下一层皮。现在她对李姑娘又是微笑又是温声细语的,李姑娘不害怕,我都快吓疯了,感觉身上的皮都皱巴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影妖大哥幽幽叹气,“昨天我就说了句大人私自脱离队伍不太好,她就冲我笑,我直觉再多说一句这双胳膊就要废了,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诡脸惊奇道:“咱们这位大人是不是喜欢人家啊?”
影妖大哥瞥他一眼:“你才看出来?我看你不知死活地跑过去非要近距离瞅一眼人家的容貌,心里正佩服着呢,敢在老虎嘴里拔牙,还说等你回来,这大哥位置让你坐。”
诡脸忙摆手,冷汗连连:“不了不了,这辈子我都得离李姑娘远一些。现在我这眉心和脸还疼着呢。”
影妖大哥目光重新落在不远处拥在一起的二人身上,若有所思:“这位李姑娘,怕是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那双眼睛,明明是看猎物的眼神啊。
疯狂,偏执,不顾一切,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