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回到上京正是八月底,秋老虎的时节。
冯玉蓁一向怕热,在扬州时还好些,一回到上京便觉得暑热难耐,房间里面必然少不了冰。
从徐夫人那儿回来,冯玉蓁就只想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婢女走进来,问世子现在是否要摆饭。
陆衍看了眼床帏的方向,让她下去准备。
他缓步走至床边,坐到一侧。
床上的女子安静地睡在里侧阖目养神,她卸掉了钗环首饰,一张小脸白如凝脂,朱唇微微张阖,像陷入沈睡的神女一般。
安静的午时,相守的两人,陆衍的内心一片祥和。
见妻子一缕发丝落在额际,他擡手轻轻别至耳侧。
陆衍低声道:“午时了,起床用饭罢。”
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亲呢。
陆衍差事办得好,皇帝便多给他放了几天假,这几日他来蘅芜院比之前来得更勤了些。
床上的女子在对方走过来的那刻就已经清醒,只是闭着眸子在装睡。
冯玉蓁感受到脸侧肌肤摩挲时升起绵绵痒意,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仿佛只是偶然的举动。
她轻声道:“我不饿,世子先用吧。”
刚刚在徐夫人那里食了些瓜果小食,这会儿肚子确实还不饿。
加上冯玉蓁现在内心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同陆衍相处,只能尽量避免同他接触。
从扬州回来后她能感觉到陆衍对自己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这份不同具体表现在他待她更和煦温柔,时而不自觉会做出一些亲昵举动。
原本的打算是她借侯府身份之便,查出和解决冯家的祸患缘由后与陆衍提出和离,现在冯家的事毕,她也该进入下一步。
但陆衍偶尔泄出的温情,以及徐夫人对她的信任,一切都朝着上辈子她最渴望得到的方向发展,冯玉蓁心中感叹万千又不知该如何挑明。
事情想的多了,一时不察她竟真的昏睡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陆衍已经不在房间。
她问桂月:“世子何时走的?”
桂月:“得有小半个时辰了。”
冯玉蓁表示了然,让桂月替她梳妆,预备等会儿出门一趟。
陆衍是被陈王唤走的。
上京主街一处酒楼。
陈王一袭茶白锦服,满是兴味之色地抱臂观察对面人。
陆衍从容地抿了口茶水,“殿下找我有何事?”
然而陈王一开口却说的另个话题:“本王发现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何不同?”陆衍疑惑地顺着他的问题问下去。
虽然两人几个月未见,但陆衍不认为自己面容会有变化。
陈王换了个姿势,啧了声:“容貌看着没什么变化,就是瞧着比以前有温度了。”
如果对方不是王爷,陆衍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不顾君子之风瞥他一眼。
他又不是尸体,当然会有温度。
陈王真的觉得陆衍和以往不一样了。
从前的他,没有过多情绪,待人接物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淡漠疏离,与人的接触永远一丈一量。
而现在的陆衍,慢慢地有了情绪,眼中有了光,连与他相处时脸上的表情都比从前生动了不少。
好像,一切变化都是从他娶了那位冯家小姐开始。
陆衍蹙眉:“殿下约臣出来不会就说这个吧?”
“当然不是。”陈王收回不符皇子礼仪吊儿郎当的动作,变得正色,“先前你不是向大理寺递交了扬州刺史齐向之收取贿赂的证据。”
陆衍颔首,问:“这件事办得如何了?”
自把证据交上去后陆衍就没再过问这件事,齐刺史收贿已经铁板钉钉,按照正常程序,过不了多久就会颁布处置结果。
陈王:“昨日梁章与我说,齐向之收贿只是冰山一角,他还卖官授爵。”最后一句话他压低了声音,“不只是扬州的官位,甚至京城五品及以下的部分官职也同样标价售卖。”
陈王母家的表弟梁河,任职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自收到检举就派人去扬州查看,这一查不得了,本以为齐向之只是收受贿赂,若涉及到卖官授爵,这个案子涉及的人就十分广泛了,案子最后移交到大理寺少卿的桌上。
更多详情需等齐向之押解至上京才能查明。
听到这个,陆衍一下子就皱紧眉头。
京官,即使是五六品的官员,也是由吏部的人根据考课绩效亲自拟定人选。若能绕过吏部的选官任免,要么是绩效做了假,即夺占了他人功劳,要么上面人打过招呼,负责的人不敢得罪,只能通关放行。
无论哪一种,都兹事体大。
这件事,绝对不是一个扬州刺史若能办到的,齐向之上面绝对还有人。
陆衍沈凝道:“殿下以为会是谁?”
陈王冷笑道:“不是睿王便是本王那几个皇叔。”
卖官授爵不仅可以在重要官员的任免上安插自己的人,还能获得巨额的钱两,大大壮大己方势力。
也正因如此,这是皇帝万万不允许发生的,一经查出,必然会被陛下厌弃。
陈王:“本王已叮嘱过梁章,一查到什么就立刻告诉本王。”
如今,齐向之已经被查了出来,背后的人很有可能会有所行动。
今日冯玉蓁特意与张崇春商议开分店的事。
三珍阁无论是收益还是知名度都比从前多出数倍,现在的店铺配置面对与日俱增的客流量已经稍显吃力。
冯玉蓁已经考虑开一家分店。资金没什么问题,最主要的是店铺位置的选址。
张崇春建议道:“东家为何不考虑城北?”
他们店里的东西品质好,但相应的也就意味着价格有门槛,开在城西只有亏钱的分:城东的话,基本都是世家豪户的住宅区,虽然有顾客,但是店面租金高昂,也就城南和城北两个选择。
但现在三珍阁的位置靠近城南,所以张崇春认为开在城北或许会更好些。
冯玉蓁正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出一片嘈杂的吵闹。
店里面,本来有几个人女客正在闲适地挑选衣物,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突然从外面冲进来。
看对方凶恶的神情显然不是来买东西的,接待的夥计忙迎过去问:“夫人有何事?”
妇人将手上的衣裙扔进他怀里,朝地上啐了口道:“自己看看你们做出来的东西质量,把你们掌柜喊来,我要退货!”
夥计手上拿着的是三珍阁近日推出的新品,名叫蚕丝裙,布料轻薄透气,更主要的是他们采取了特殊的工艺,不向市面上常见的蚕丝那样容易勾坏,引来不少客人的追捧。
而现在裙子的下摆却被勾的一团乱麻。
夥计仔细摸了摸裙子的面料,得到了这不是他们三珍阁卖出去的裙子的结果。
妇人一听,不依了。
她把裙子抢过来,翻出后面特有的三珍阁标识,厉声道:“怎么不是你们店里的东西了,你自己看,这商标是不是你们的!”
夥计顿时无语凝噎,因为商标确实寻不出差异,但裙子明显货不对板,和店里的样品相比质量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妇人喊的更大声了:“这说明你们三珍阁店大欺客,故意将次品卖给我。”
说完,她直接坐地不起,立马换了副受害者的姿态:“哎呦你们店里的东西本来就卖的贵,说是质量好,我好不容易攒够钱买了一身,你们却拿次品来哄我。”
女人的声音本就大,加上她撒泼打滚的行经,顿时吸引了不少看客。
有人窃窃私语:“好多有钱人家的夫人都在此地购置衣物,听说连华安公主也穿过她们家的衣服,质量不说顶顶好,也不能算差吧。”
另有人反驳道:“那可说不准,说不定是真假混买呢?把质量好的卖给世家贵族,把没人要的再卖给我们这群普通人。”
……
三言两语间,三珍阁的招牌摇摇欲坠。
张崇春立马道:“东家,我过去看看。”
“不急。”冯玉蓁目光被朝里张望的一个熟人吸引,淡淡道:“张掌柜,你之前说孙荣去了何处?”
张崇春回忆一瞬:“启祥楼。”
启祥楼和三珍阁相差无几,都是做服饰类生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对家。
冯玉蓁示意外面,随后对张崇春耳语几句。
妇人对自己造成的混乱十分得意。
恰在此时,一个衣着光鲜,容貌卓绝的女子走到她旁边。
“这位夫人,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妇人瞪她一眼,语气不屑道:“你又是何人,能主事吗?”
冯玉蓁态度温和:“我是三珍阁的东家。”
妇人一听,身姿高傲地重覆了一遍,“道歉的话我不需要,我现在唯一的诉求就是你们这个店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
冯玉蓁一如开始的不慌不忙,“如果你手中的蚕丝裙确实是出自我们三珍阁的商品,那么我可以答应你。”
说完又换了个严肃的语气立马道:“如若不然,那么我就要报官了。”
“这东家敢下这么大的赌注,难不成真是冒充的。”
人群中有人煽风点火:“这可说不准,万一只是夸下海口,那可就闹的难看了。”
孙荣说完这句话,又恢覆了看热闹的姿态。
自被赶出三珍阁后,他不但不感恩冯玉蓁的网开一面,反而怀恨在心,于是投到了启祥楼那边,出了这么个损招来败坏三珍阁的名声。
妇人攥了攥手心,梗声道:“做错事的反正是你们,我怕什么。”
“好。”冯玉蓁:“你说你是在我们这里买的蚕丝裙,那么你是几月几日买的,接待你的又是谁。”
三珍阁店铺中夥计和女侍共有十二名,每个人都有对应的编号,这还是明落提出来管理人员的模式。
根据每个人招待的客人数和营业额指标的不同,每月获得的月钱不同。
妇人装作回忆犹疑道:“上月初八,是六号接待的我。”
她心想每日这么多人流量,多往前说个日期,难道他们还都能记得住不成。
冯玉蓁让人取来个册子,查询到她说的日期,摇摇头道:“夫人说错了,上月六号请了病假没有来。”
妇人心一慌,“我记错了,是八号才对。”
冯玉蓁淡声道:“那日不是八号上岗的日子。”
妇人急了,声音尖利道:“是谁还不是由你定,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三珍阁每日开店营业都是有册记录,你说你是上月八号来买的蚕丝裙,那你看看上面可有你的名字。”
冯玉蓁直接把册子摆在她眼前。
妇人未料到对方还有这一招,她哪里敢说自己根本没来买过东西。
她梗着脖子道:“说不准是你们把我的名字写漏掉了呢。”
“这应该不太可能。”冯玉蓁耐心的解释道:“客人姓甚名谁,买的什么东西,是谁接待,这关系到他们月底的月钱,如果是你,你会漏记吗?”
趁对方畏缩不语时,冯玉蓁仔细看了看她带来的蚕丝裙,“标仿的很像,但蚕丝的用料差了些,我们店里的蚕丝裙制作时用的都是北方的天山蚕丝,轻柔薄软,至于你这个嘛,我就不说了,大家也都能看得见。”
“原来是碰瓷的。”
“这么不要脸,报官吧,快报官!”吃瓜群众呼应着。
妇人一听要被抓紧官府,立马失去刚刚的嚣张,灰头土脸地想要退出去。
店里面的夥计面带几分怒气地拦下她,敢光明正大地进门讹人,若不好好惩治,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孙荣一看情形不对就打算溜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回头是张崇春带着张笑脸,“来都来了,咱哥俩不聚聚吗?”
从前结的怨他可都还记着。
孙平挣扎着,同样地被绑着和那个妇人一齐被官差押走。
众人齐齐叫好。
之前看在往日情分上冯玉蓁给他留了条后路,不曾想却飞来祸事。
冯玉蓁稍感劳累地揉了揉额角。
不远处,陈王满脸兴味和感慨地看眼旁边道:“你这个夫人可真是厉害,轻轻松松地就处理了这桩事。”
酒楼离此处不远,回途恰好路过,看热闹的人太多挡住了去路,陆衍和陈王便都停了下来。
见到三珍阁的牌匾,陆衍记得这是妻子手下的资产,而里面据理力争的人不是冯玉蓁又是谁。
不卑不亢,从容镇定,这也是近段时间以来她表现出的一面。
假期过后,陆衍又恢覆了从前早出晚归的作息。
某日晚膳,陆衍与冯玉蓁道:“半月后秋狩,我在随行名单内,你可要去?”
冯玉蓁在算中公的账,目不斜视道:“秋狩,不就是打猎吗,我又不会骑马,还是不去了。”
到时候去了也只能待在营帐,多没意思。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陆衍仿佛很想让她去,继续劝慰道:“华安公主也会去,你不是同她关系好嘛,而且木洛围场的风景也很好,你还没去过。”
冯玉蓁闻言有些犹豫。
最后还是没经住陆衍的诱惑同意了。
冯玉蓁没骑过马,但是也知道骑马要穿专门的骑装。
临近出行时,她为自己准备了三套。
陆衍瞧见了,没忍住打趣:“不用带这么多套骑装,秋猎为期十日,骑马带着轻便的衣裙便可以。”
一听到他这么说,冯玉蓁脸有些羞红。
这不就是在嘲笑她没骑过马没经验吗。
陆衍注意到妻子啥事红润的面色,不忍调侃太过,抵唇轻咳一声,“其实多备些也好,留着下次带你去的时候再穿。”
这次冯玉蓁瞪了他一眼。
得到妻子满含嗔意的怒视陆衍丝毫不生气,抿唇轻笑,甚至感觉心尖的地方淌过一阵暖流,给浑身带来一丝颤栗。
若成婚前陆衍的想法是,把人娶进门,只予以对方正妻应有的尊重和待遇,旁的丝毫不过问。
现在的陆衍早把从前的想法抛之脑后,他只明白,和冯玉蓁待在一处,他得到了以往未曾有过的欢愉和放松。
不知不觉中,两人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已经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