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一个软乎乎的小姑娘镶嵌在自己怀里。
那感觉,很陌生,不踏实。
却意外地并不排斥。
谢昭凌摇摇晃晃,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重量。
他脱力往后倒去,在意识消散的瞬间,他收拢双臂,将人牢牢护在怀里。
“……”
“……”
“老赵家的,你家娃咋这俊呢?打哪儿捡来的啊这是?”
同村人扛着锄头,冲打田垄边路过的赵家母子打趣道。
女人牵着个三岁的小男孩,面带笑意,“你也想去捡一个?”
“是啊哈哈,瞧瞧,好孩子可真俊啊,哪像你们两口子。”
“那你可捡不着,我们娃是老天的恩赐,只这一个。”
小少年一双黑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
女人蹲下了身子,从竹筐里拿出一根才摘的黄瓜,“渴了吧?来。”
小少年弯了弯眼睛,嗓音清脆:“谢谢娘亲。”
女人笑意不减,擡手揉了揉他的头,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家走……
“……”
“……”
“你说什么?!”
小奶猫“嗷呜”一声,浑身毛都炸起。
“哎哟哟!别扯老夫胡子!!”
谢昭凌蹙了蹙眉,手指动了一下。
嘈杂声入耳,周遭似乎乱作一团,吵闹声将他从梦境深处拽了出来,却依旧睁不开眼睛,挣不脱黑暗。
“姑娘你别急啊,快松手,听吴大夫把话说完啊,他肯定不会放弃谢护卫的,只是要让谢护卫快些好起来罢了!”
吴大夫本来脾气就不算好,这下更吹胡子瞪眼:“你还想不想他好?!”
“呜呜,我能不想吗?可是你刚刚说他要瘸了!”
吴大夫恨得直咬牙,指着床上昏迷的少年,“老夫行医多年,就没碰上过这么不听话的病患,我昨儿说什么来着?也别管昨儿了,我就是拎着他耳朵才嘱咐完的话,他扭头就能抛到脑后去,他这么不想好,我也不必在他身上白费心思!”
乔姝月一把拉住吴大夫的胳膊,哽咽了声:“他是为了我才这样的,吴叔你救救他吧!他对我真的很重要……”
屋中静了一瞬。
半晌,吴大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也低了下去,无力道:“老夫原本想着,他年纪还小,就用寻常的法子,好好将养,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可是他……唉。罢了,他这么有主意,那老夫也不必再怜惜他。”
刘妈妈听得心头一紧,“您是要?”
“给他用的药一直很温和,讲求一个细水长流,慢慢滋养。可是现在呢,这法子倒成了拖延的累赘了。”吴大夫沈声道,“那我就给他用一剂狠药吧,方子虽在医书上有记载,但老夫没试过,听闻药效强烈,诊治过程中患者会遭受极大的痛苦,所以老夫一直不忍用。”
“但是,常言道绝处逢生,他这么能忍,想来那些痛苦于他而言,自然不如常人那么煎熬。”
“挺过去的话,好得能更快,挺不过……”吴大夫叹息道,“来世再投个好胎吧。”
“……”
谢昭凌再度陷入昏睡前,隐约听到婢女们急切呼唤了声:“姑娘!!”
她出去了?
不知去了哪里。
乔姝月去了乔誉的院里。
此刻正值深夜,乔家却无人在休息。
乔父今晚在公衙值守,大哥乔叙带着大理寺的人去围了悦泉楼。
京中的铺子账目出现问题,乔母褚氏今晚没回来,家中能做主的,只有陆氏一人。
或许这些都是提前设计好的,特意支开家中的长辈,再设法引乔良出府,诱他担下杀人的罪名。
乔姝月心里恨极,不顾护院的阻拦,直挺挺地冲了进去。
二哥乔良已经从麻袋里爬了出来,苏醒了,他大概不是自然醒来,周身湿漉漉的,似是才被人用冷水浇过。
他颓唐地靠着门板,垂着头,人还迷糊着,眼前忽然晃过来一个小团子。
而后他下巴重重地挨了一下,脑袋也因为后仰,狠狠磕在了门框上。
乔良抱住脑袋,痛苦地:“嗷!”
乔誉眼角一跳,忙上前拉人。他哪见过小妹挥舞拳头,今儿也算是涨了见识。
乔姝月还想原地跳起,她个子小,就只能跳起来打。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这么冲动过,今日实在是各种情绪都夹杂在一起,惧怕担忧,愤怒委屈,都混在一起,在胸中激荡,令她大受刺激,神志暂失。
尤其是在看到谢昭凌躺闭着眼在榻上的模样。
那庸医还说让他投个好胎!!!
她心里破天荒地生出“我跟你们都拼了”的冲动。
乔姝月一边挣脱,一边冷笑:“四哥你别拉我,与二哥讲不通道理,那我就用拳头让二哥清楚道理!”
乔誉:“……”
不得了,看来那姓谢的小子分量当真不一般,比他想的还要重。
怎么,这是人没哄好,反而发了疯?那姓谢的也不行啊。
乔良满眼热泪,痛得五官扭曲,“打人不打脸,我招你惹你了?”
“你还敢问?!”
小姑娘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狮子,怒吼着直往乔良身上冲。
乔誉一手拦在她腰间,把人往后拖,“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自己。”
乔姝月不听。
有话好好说,也得等她先把人揍一顿再说。
一院子的人都拦不住一个乔姝月。
家仆不敢上手,只能把乔良团团围住保护起来。可是乔姝月气红了眼,敌我不分,谁拦她她就用头顶谁。
最后还是乔誉做主,挥退一众仆从,让小姑娘成功地冲到乔良身边。
罢了,让她解解气吧,二哥也确实欠打。
防卫圈猝不及防地撤下,乔良反应不及。他瞳孔放大,眼睁睁看着那一拳又抡了过来。
乔誉:“……”
乔良:“啊啊啊我的眼睛!!”
这一跳大概用了吃奶的劲儿,跳得老高,一下捶上乔良的眼眶。
乔誉叹了声,似是不忍再看,背过身去,“活该。”
一炷香时辰后。
乔姝月累得呼呼喘气,她目光凶狠,瞪着在地上躺平,一动不动的乔良。
她用脚踢了下乔良的腿,“别装死,再来战!”
乔誉:“……”
他没忍住,规劝道:“哪家闺秀似你这般张牙舞爪?你往日的乖巧与端庄呢?”
乔姝月还紧盯着地上的二哥瞧,仿佛只要他一动,她就能再上去挠两下。
她心里委屈,也没有哪家闺秀要和心上人生死分别两次的。
“打架斗殴那都是街头混混才会做的事。”乔誉顿了顿,改口道,“虽然有的世家子弟也会,遇事用拳头不用脑子,横行霸道,伤风败俗,但你是好孩子,要挑好的学,不能和败类学。”
“败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乔姝月不耐烦地打断,指着二哥,“他是不是在装?比我大那么多,被我三两下就打趴下了?”
乔誉见她不依不饶,只得叹道:“他吸了迷药,劲儿还没过,手脚无力,四肢酸软,能清醒着坚持被你打这么会功夫已然很不容易了。”
乔姝月顿了下,“嗯”了声,老实地坐回去。
还以为二哥诚心悔悟,知错改错,所以才任她捶打不还手。
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那就不算他主动认错,等他醒了再继续清算。
“手疼不疼?”
乔姝月冷静下来,委屈巴巴地揉了揉,“嗯。”
“你放心,他的惩罚跑不了,”乔誉目光微冷,瞥了一眼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你也是,往后有事别自己扛着,若非我这几日一直盯着二哥和你,还不知你们给我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
乔姝月不服气:“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啊,你们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乔誉被噎住,理亏地没吭声,他确实没将这事太放在心上。
一是柳家小少爷禁足,二哥想报覆也没处去。
二则是他确实低估了二哥惹祸的能力。
幸好他的疑心作祟,暗中盯着兄妹的动静,还能为他们善后。
乔誉此时还不清楚乔良会同人命官司惹上关系,但他也能看出来今日有人故意让二哥出门。
引他出去,又施以迷药,盘算之事绝不简单。
“是你让谢昭凌跟着他的?”
乔姝月犹豫了下,摇头,“他自己决定的。”
瞧她这副难受的样子,乔誉心里也不好受,“谢昭凌呢?”
一提心上人,小姑娘眼圈顿时红了,将吴大夫的话一说,乔誉也沈默了。
没想到竟这般严重。
等乔姝月魂不守舍地回到木兰院时,吴大夫已经擦着汗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赶忙上前,“他醒了吗?”
“还没,晚上可能会发烧,找人盯着点吧。”
“我亲自盯着!”
“你?”吴大夫上下打量,冷哼道,“行啊,明早我再来给你看病,你俩轮着病,我干脆留在你乔家当差得了。”
小老头一挥袖子往外走,快走出门时,冲她吼道:“找人给我收拾客房去啊!真让我来回奔波?!”
刘妈妈赶忙差人收拾院子,赔着笑脸,亲自送人出去。
乔姝月抹了一把眼泪,闷不做声,推门进去。
李护卫挠了挠头,也要跟进去,却被紫棉拉住。
紫棉:“辛苦你今晚去耳房凑合一宿了。”
李护卫楞了下,憨憨点头。
“呜呜。”
“呜呜呜。”
“……”
好吵啊。
别哭。
熟悉的疼痛,令人即刻从梦境里脱离。
那如炼狱一般的噩梦,他再也不想体验。
谢昭凌慢慢睁开了眼。
天色还暗着,屋里仅亮着一盏烛火。
右腿传来剧烈的疼痛,比先前更甚,痛到麻木,几乎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
不过这些疼痛比起他先前曾遭受过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罢了。
额头不断有冷汗冒出,他一声没吭,往旁边看去。
自己的胳膊上抵着个脑袋,源源不断的热泪流过他的手背,像极了幼时被当做药引时,温热的血划过手腕的感觉。
原来他也曾被养母善待过。
那根黄瓜很甜,是他吃过最甜的。
头顶那抹轻柔的触感还残存在他的梦里,只不过短暂的美好后来都被血色覆盖,再难寻觅踪迹。
——“孩子,别哭了,再帮帮爹娘吧?”
——“求你了,孩子,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再来一点吧。”
她想要活着,就一定要牺牲他吗?
谢昭凌有些明白,小菩萨与旁人的差别在何处。
养父母挟恩图报,好像养育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取他的血一样,这叫他时至今日都找不到一点求生的意义。
若他痛不欲生地活着,只是为了利好旁人,那真的还有必要将生命持续下去吗?
所以他排斥一切善意,抗拒所有笑着靠近他的人。
可是小菩萨不一样。
她也救了自己,却从不对他提出要求。
在离开乔家之前,她让他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乔誉说得对,是他辜负了她的情意。
眼泪从腕间累累伤痕流过,他心里没有厌恶,不再抗拒地将人推开。
她好像……可以支配他的身体了。
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哭声,又怕将他吵醒,拼命压抑着声音,“好烫,别死了,呜呜。”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愿意来到他的身边。
谢昭凌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火炉一般,被眼泪打湿的衣袖为他心底的烦躁又添了一把火。
他顺遂心意,将手从她怀里抽走,而后慢慢擡起。
乔姝月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看到她满眼含泪的可怜模样,谢昭凌无奈地叹了一声。
他嗓音低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发髻乱成鸡窝一样,脸上沾了好多脏土,碎发垂在耳侧,眼睛又红又肿,鼻尖哭得通红。
“我打了二哥一顿。”小姑娘吸了吸鼻涕,“呜呜,你醒了啊……”
谢昭凌:“……?”
他目光错愕,低低笑出了声。
为了他打架吗?
好可爱的小菩萨。
谢昭凌擡起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回忆着梦中幼时的样子。
生疏地,温柔地,毫不犹豫地。
揉了揉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