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第三次和乔誉共同夜读,谢昭凌已然习惯。
他如常颔首打过招呼,便坐在座位上,翻开了书。
《诗经》他已经学完了全部,如今已开始阅读《礼记》。
他与乔誉的阅读速度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前后接连着翻动书册。
谢昭凌读过一页,身后也响起翻书的声音。
又读过一页,身后的声音没有响起,谢昭凌未曾在意。
等到再看过第三页,依旧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谢昭凌目光微凝,指尖一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自他第一页过后,乔誉翻书的声音便停了,而后久久再无动静。
谢昭凌收回心思,没有去管他人的闲事,他翻过这一张,继续投入地看进去。
他想专心,却有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
“……谢护卫?”
深夜里,乔四公子无力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谢昭凌:?
他倒不担心乔誉会对他做什么,只是这样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情况,着实让人在意。
谢昭凌沈默片刻,没听到身后继续说话,也不再理,默默读完这面,又翻了一页。
身后人传来微弱吸气的声音,似乎也在犹豫,最终在谢昭凌读到第十页时,还是酝酿出了一声:
“谢护卫。”
这一声比先前坚定,谢昭凌听出来,若自己依旧不理不睬,那之后他将无法再安心读书。
谢昭凌面无表情回过头去。
对上乔誉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泛着青灰,神色茫然。
谢昭凌微微一楞,而后声音沈了下去,“何事。”
依乔誉的性子,若非必要,不会同他说话。今夜一而再地唤他,想来是天大的事。谢昭凌做好了准备,等他问话。
结果等了半天,乔誉说道:“谢护卫……来年要参加科考吗?”
谢昭凌:?
他觉得乔誉在骂他。
他读书认字不到半年,这种问题该他思考吗?
没等谢昭凌答,乔誉垂着头,小声嘟囔着:“谢护卫若考,当从县试开始,等成为童生后,方可去院试。”
哦,对了,谢昭凌记得乔姝月说过,乔四公子在十二岁时便已考过县试,成了童生。而后只要再参加院试,考中秀才,便可入官学读书,就像乔家三公子那样。
可这些奇才和他有什么关系?干他何事?
乔誉又轻声嘀咕:“不丶不对,参加科考要出身清白,要提供履历,谢护卫能考吗……”
什么意思?说他不是好人?叫住他,就为了骂他两句?真是吃饱了撑得。
谢昭凌冷着脸,要转回去。
乔誉急急拦他,“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谢昭凌挑了挑眉,这还是乔誉第一次同他道歉,还以为眼高于顶的四公子没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谢昭凌道:“我读书,从来都不是为了科考。”
乔誉楞了楞,喃喃道:“是啊,你是为了月儿。”
见乔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谢昭凌有一瞬间不自在,他引开话题道:“四公子遇到难事了?”
见着乔誉眼底的光黯了下去,谢昭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昭凌又耐心等了会,大概几息功夫,在他耐心即将耗尽时,乔誉终于开口。
他茫然道:“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考。”
谢昭凌诧异道:“四公子这是在问我的意见?”
院试在来年八月,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竟还在犹豫摇摆。
乔誉迟疑了下,“嗯。”
谢昭凌:“……”
如今他二人虽不至于见面便针锋相对,算得上点头之交,但也没好到能敞开心扉的地步。
通常乔誉会看在谢昭凌救过妹妹和二哥的份上,对他不再排斥。
而谢昭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为了乔姝月,也不会再将乔誉的态度放在心上。
可此事重大,乃人生几桩头等大事之一,来问他一个小小护卫的意见,未免太……
“我们并未有多熟。”谢昭凌直白道,“四公子问错人了。”
乔誉沮丧道:“我知你定会觉得匪夷所思,可我实在没有能商量的人了。”
二哥不喜读书,三哥常年在国子监,而大哥与父亲……
妹妹就更不必提了,她不会参加科考,而且他也不希望被妹妹看到自己这么软弱丶没主见的一面。
谢护卫有天赋,有能力,想来也是不甘平庸之人,应该能懂他。
虽然他们二人一直互看不顺眼,此刻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乔誉就莫名觉得,他和谢昭凌是一类人,他们在某些时刻,互相能懂得彼此的想法。
不是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那么问问他的想法,也不无不可。
乔誉擡起头,鼓起勇气,将自己心里憋闷了许久的话,都一股脑同眼前这个无论是身世地位丶还是脾气秉性,都曾被他瞧不起的人道来。
“我与月儿并非同母,我乃庶出,和二哥一样,都是姨娘所生。”
“二哥的姨娘从小就教导他凡事差不多就好,不用太过努力,二哥也早早就接受了自己天资平庸这件事,并不在读书这事上伤神,他朋友众多,人缘也比我好,这是他的优点,他心里不存事,凡是想得简单,看不深,所以我就算问他也不会得到答案。”
“我的姨娘……她常年缠绵病榻,从我记事起便极少见她。一年到头相见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所以也不去烦扰她,我幼时和月儿一起养在母亲膝下,自然和母亲的关系更亲近些。”
“月前母亲试探我的口风,母亲未曾明说,只是她提到了科考相关之事,叫我不得不疑心。那段时间,姨娘竟然开始出门了,她的病还是老样子,可她身体那般不适,也要去见母亲,两人时常见面,一聊就是一个时辰。”
上回和夫子一起走到褚氏院门口,便瞧见过一次陈姨娘出门。而后又被乔誉撞见过许多次,这太不寻常了。
“我心里起疑,有一日主动去看她,她很开心,没多久便表露了想法,我这才知道,她并不希望我参加科考。”
“她许我读书,却不愿我科考,更不愿我做官。她说我是庶子,不该和嫡子相争,就该像二哥一样。”
听至此处,谢昭凌微微皱起眉头。
“我长到十二岁,她都不曾记挂我,等我去年考过童试,成了童生,有了科考资格,明年又要举办院试后,她才频频有了动作。”
乔誉一向心思深重,只这一个苗头,他便能往后想出许多步来。他的生母或许不止是不喜欢他这么简单,她不希望他能出人头地,最好就默默无闻一生才好。
陈姨娘自到乔府为妾后,这些年莫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连乔父乔母也极少见,她不争宠丶不惹事,存在感极低,甚至一些进府时日不长的婢女都没见过她。
虽说是身子不好,常年养病,可每年到年关,她一个妾室必须要到主母面前问候这事,她也从来不做,好在褚氏宽宏,从不计较。
谢昭凌也没见过这位陈姨娘,他先前还以为乔誉与二公子是一母同胞。因为府上只见一位赵姨娘,就是二公子的生母,从未见过另一位陈姨娘。
“姨娘盼望我无声无息地在乔府里活着,最好和她一样,当个不被人察觉的影子。”
他从前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事事收敛,从不冒头,做乔家最不受人注意的公子。
“可是母亲待我们一视同仁,并无分别。包括乔家的学堂,母亲也让我和二哥小妹一起去,在母亲眼中,嫡庶从来都不是那么重要,我是母亲的孩子,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成为国之栋梁。”
“母亲是主,姨娘是仆,妾难道不应该听从主母的吗?”乔誉面色痛苦,捂住额头,“可我前日去问母亲,她却说此事要我顾及姨娘的意愿。”
顾及姨娘的意愿,就不管他的一腔抱负了吗?
夫子说他若参试,必能考中。
乔誉不盼着自己能中,只是想去试试,也算这么多年的勤学刻苦没有白费。
“谢护卫,依你看,我当如何?我是应该听从母亲的话,放弃科考,还是……遵循本心?”
谢昭凌没多思考:“做自己想做的事。”
乔誉心头紧绷的弦微松,又问道:“若你遇上这事,你会……”
“我没有父母了,他们无法阻拦我做任何事。”
乔誉一噎,面色愧疚,“抱歉,我……”
谢昭凌神情淡漠,“无妨,我并不在意。”
毕竟那两个畜生还是他亲手宰的。
乔誉思来想去,也没想出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对自己的人生有操控的权利。
他灵光一现,问道:“若月儿非要你去考试,你会去吗?”
谢昭凌想都没想,“去。”
“哪怕你无身份证明?”
“我会想办法。”
乔誉脸色难看,自己的烦恼暂时忘却,妹妹被人觊觎的感觉又来了。他目光阴沈,直直看过去。
“那月儿指名让你三元及第,你也敢应下?”
谢昭凌依旧是那副平淡冷静的模样,微微颔首:“自然。”
乔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得来,他语气不善:“你怎么不说你要篡位,自立为王呢?!”
呸,狗男人,大言不惭!
谢昭凌微勾唇角,“若她需要,我会拼命去做。”
他那表情理所当然,仿佛‘不拒绝小菩萨’的本能已经被他刻进了骨子里。
乔誉:“……”
真敢想啊。
乔誉这下没话了。
“月儿希望你做什么,你就会去做,可你又说要遵从本心……”
谢昭凌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小菩萨的意愿,便是他心之所向。
乔誉额角突突直跳,手攥成拳,咬着牙,“那倘若,二者冲突了呢?”
谢昭凌斩钉截铁:“不会。”
乔誉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我是说假如!!假如你要去做一件事,与她的意愿相悖,你会妥协吗?”
谢昭凌沈默下来,思考时,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
乔誉呼出一口浊气,理了理衣裳,坐了回去。
半晌,谢昭凌道:“我会偷偷做。”
听谢昭凌堂而皇之地表示自己会隐瞒会欺骗,乔誉心情覆杂,他举的例子实在不妥,谢昭凌如何回答,他心里都不会痛快。
他们关系太好,乔誉心里吃味。
他要骗她,乔誉又觉得怒火中烧。
“罢了,是我病急乱投医了。”乔誉叹了声,“多谢,我再想想吧。”
谢昭凌“嗯”了声,转身回去。过了会,又扭回头。
“你是想要做官吗?”他一阵见血,冷静地问道,“不科考,如何做官?”
以乔父的性子,必不会给人行方便,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乔誉若想走仕途,只有科考一条路。
乔誉楞了下,忽然想起许夫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若你科考是为当官,为国为民,那你自可去闯出一片天。若你不想做官,只喜读书之乐,那倒不必如此忧虑。”
乔誉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他钻了牛角尖,一味地徘徊在孝道与抱负之间,却忘了夫子的教导。
“我想做官。”
乔誉想,若是没有谢护卫在此刻点醒自己,他当真要忘了夫子的话,忘了这些年读书时下的决心。
他屈服于‘孝’字上,放弃科考,而后默默无闻,在乔府内过着安稳又无趣的一生。
那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并非他想要的。
“多谢你。”
这次乔誉的感谢真心实意。
谢昭凌冷淡地道了声“不用”,便转回去,专心读书去了。
乔誉抄了半篇文章后,忽然问道:“谢护卫,若你往后有机会做官,你会离开乔家,奔赴朝堂吗?”
谢昭凌埋头写着,毫不犹豫道:“自然。”
“可是……你若离开,月儿定会不舍。”
谢昭凌蓦地停笔,他垂着眼睛,浓密乌长的睫羽遮住他眼底的晦涩。
半晌,他道:“我会往上爬,直到爬不动为止。”
走到高处,做那人上人,才能护佑她周全,不再忧心会受人欺凌,保她再不被柳步亭那种人的骚扰。
知他不甘平庸,却不知他野心这般大。
乔誉震撼得再也没说出话来。
二人不再交流,继续做自己的事。
不知是不是萦绕在心头的烦心事终于了了,乔誉竟生出几分困意。
他已经好几夜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一闭眼就是姨娘的脸,耳边萦绕的,是母亲无奈又惋惜的话。
被谢昭凌点醒后,他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
他心里坦然平和不少,合上书册,枕着手臂,沈沈睡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谢昭凌也生出些倦意。他揉了揉额角,想着也小憩一会。
方才陪乔誉说了太久的话,耽误了些进度,他今夜就多熬一会再回去。
他埋首于臂弯,很快也模糊了意识。
睡梦之中,谢昭凌的机敏与警惕比白日时更甚。
在身体本能察觉到危机时,他便脱离了纷繁杂乱的梦境,立刻惊醒。
哗——
在他擡头那瞬,学堂的门忽然被风吹开。
风将他与乔誉桌上的烛灯吹灭。
少年一双锐利的黑眸,在暗夜里,显现出如狼一般的锋利来。
他眯着眸子,望向大开的房门,屏息静气,去听外面的风声。
不对劲,有脚步声。
谢昭凌戒备地环视四周,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自有了攀云剑,他日夜不离身。
屋中无人,除了呼啸的风声,就是乔誉规律又平稳的呼吸声。
谢昭凌不敢大意,他站起身,隐匿了气息,脚步无声,快步行至门边。
将身子掩在门板后,往外看,目光冷森,带了几分杀气。
院中无人,空气中却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几乎是闻到灰烬味时那刻,脑海里便涌现出许多幼时的回忆来。
他被架在柱子上,周遭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的手臂被灼烧,头发也断了半截。
他们叫嚣着,欢呼着,畅想着一会该如何分配他身体燃化的灰。
谢昭凌蓦地闭上眼,甩了甩头。
将会扰乱他心神的记忆尽数摆脱,再睁开眼,火已经蔓延了过来。
起火位置并不在学堂里,看方位是在隔壁的祠堂。
是意外还是人为?
看样子是从祠堂门口烧起来的,那多半就是人为。
放火之人大概想烧了祠堂,却未曾料想今夜刮东南风,不是冬季常刮的风向,于是风一吹,火没进祠堂,反而往隔壁的学堂里而来。
木质的房屋本就极易生火,今夜风势浩大,这场火必然会迅速蔓延开。
得尽快灭火。
须臾间,谢昭凌迅速有了盘算。
他将攀云剑在腰间的挂绳又紧了紧,跑回座位,将两人案上的书尽数揽进篮中,而后并未试图去叫醒乔誉,平白浪费时间。
他拉住乔誉的胳膊,单臂用力,一把将乔誉拉到自己背上。
一手拎着书篮,一手勾着乔誉的腿弯,背着人就往外冲。
谢昭凌暗自庆幸他醒得及时。
少年反应迅速,动作机敏,没叫他们葬身火海。
乔誉是被颠醒的。
他睡得正熟,正做梦,忽然梦里有人骑马朝他飞奔而来,那人看不清面容,但那人给他的那种又讨厌又忍不住惺惺相惜的感觉,隐约觉得熟悉。
不等乔誉看清来人面容,那人便从马背上俯身,拉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拎了起来。
乔誉虽是少年之身,但好歹也是个男孩,并不轻。
那人抓他像抓小鸡似得,拎起来,粗鲁地扔到马背上,而后以更快的速度疾驰。
在乔誉下巴磕到对方的肩上,不慎咬伤舌头,痛得醒来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等反应,他又被人扔到地上。
“唔!”
后背种种摔在地上,火辣辣得疼。
未等他睁眼,迎面又扔过来一个篮子到他脸上。
乔誉再次被痛击,眼睛里立刻涌现出泪花来。
他躺在地上痛呼,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彻夜空,划破苍穹。
学堂就开设在二门附近,离乔家男仆居住的倒座房极近。
谢昭凌飞奔到仆人的院子,一脚踹飞房门,大喝了声:“魏二!起来灭火!”
这一嗓子顿时惊醒了倒座房中所有护院。
谢昭凌转头奔向水井,打了满捅的水,又往回跑。
乔誉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蓦地翻身爬起来。
灼热的温度炙烤着皮肤,烈烈火光倒映在瞳中。
他看到谢昭凌冲向火海的身影,瞳孔微颤,一骨碌爬起来,也冲上去帮忙。
十几名护院齐心合力,终于将大火扑灭。
乔誉望着烧得不剩什么的学堂,手一松,水桶滚落到地上,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被人从身后撑住。
乔誉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因为脱力而地抑制不住地发着抖。他怔怔回头,对上谢昭凌冰冷的目光,心头一滞。
他鼻子一酸,喃喃道:“没了,咱们的学堂没了……”
谢昭凌拧眉,眼底浮现浓重的戾气,他收回按在乔誉肩上的手,越过众人,迈步进了那一片废墟中。
趁着还未被人毁尸灭迹,先找找线索。
他站在废墟前沈思,忽听身侧传来一道急促的跑步声。他没注意,正要蹲下去查看。
侧面忽然冲过来一人,直直撞进他怀里,来人双臂用力地揽在他的腰际,紧紧将他缠抱住。
鼻腔中涌入熟悉的味道,谢昭凌楞了下,低头看去。
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身上却带着一股寒气,她大抵一路跑得匆忙,发髻都跑乱了,埋头进他怀里,额发也蹭得凌乱。
她呜咽了声,一个字也没来得及,便失声痛哭起来。
“……”
这时才追上来的刘妈妈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见主子被少年护在怀里,心中终于稍作安定。
刘妈妈望着面前的狼藉,神情凝重,走到乔誉身边,“此事还得尽快禀报给老爷夫人,请四公子待会同老奴一起去回话吧。”
乔誉也没听清说的什么,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奔到角落,抱起自己的宝贝书籍,后怕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得好好感谢一下谢护卫。
书是他的命,书要是毁了,他该怎么办啊。
刘妈妈看看这边四公子爱书如命,又看了看那边紧紧相拥的主仆二人。
“……”
她叹了口气,指挥着众家丁收拾残局。
乔姝月与谢昭凌并肩往回走。
两人手牵得极紧。
“姑娘,别哭了。”
谢昭凌看了一眼被人死死抓着的手,无奈地说道。
小姑娘依旧在抽泣,没有要停的意思。
“姑娘想我牵着你去和夫人回话吗?”
善后的事无需谢昭凌参与,他只需要到主院去说说情况。可是眼下这境况,他脱不开身啊。
乔姝月不理不睬,呜呜落泪,察觉到人往外抽手,她加重了力道,攥得更紧了些。
今夜实在太过惊险,若是他没能跑出来,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乔姝月就心肝脾肺搅在一处疼。
“姑娘,你——”
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潮湿黏腻的触感,声音戛然而止。
谢昭凌错愕地望过去,只见小姑娘擡起两人交握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用他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温热的眼泪扑簌簌地,止不住地往下流,流过谢昭凌的手背。
谢昭凌:“……”
乔姝月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一边哽咽,一边往前走,走两步,又满脸眼泪,再擡起他的手,抹了一把脸。
怎么还越擦越多了呢?
乔姝月心底恼怒,擦脸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
手背被人蹂躏得发疼,不知她那娇嫩的脸蛋受得了吗。
谢昭凌无奈地轻笑出声,他站定,将小姑娘一把拉了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仰着脸,委屈地看着他,嗓音软软糯糯,带着哭腔,“嗯?”
嗯什么嗯,还冲他撒娇。
谢昭凌心底轻叹,擡起另一只自有且干燥的手,温柔地抹去了她脸上的泪。
他弯下腰,视线与她齐平,目光温和沈静,认真地帮她清理。
乔姝月怔怔望着少年的面庞。
一双精致隽秀的凤眸中,藏着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温柔。她还能记起这双眼睛里满是冰冷与防备时的那样。
此时此刻,他在为她拭泪。
谢昭凌手指擦完眼泪,并未立刻离开,他没忍住摸向她的眼睛。
乔姝月下意识闭了眼睛,眼眶里的泪珠又滚落几滴。
她感觉到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尽温柔,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的眼睛,将挂在她眼睫上的泪也一并抹去。
力道很轻,并不妨碍什么,于是她又慢慢睁开眼睛。
触在眼睛上的那只手顿了下,而后旁移,停在她微红的眼尾处,轻轻摩挲。
“阿凌哥哥。”
小姑娘娇声唤了一句,不好意思地想往后缩,可又贪恋他表现出来的怜爱,不太舍得就此离开,于是生生止住后退的欲望,手下意识要去拉他的衣摆。
然后,刺啦——
衣角被她拽掉了。
乔姝月:?
她举起手,看了看手里的碎布料。
谢昭凌偏过头去,笑了一声。
约莫是救火时不慎被火燎到,他身上的衣裳又变得破破烂烂的。
即便未亲眼见其凶险,也能通过事后种种迹象,估测出当时的危急程度。
大片的废墟,她都瞧见了。
“你知道我要吓死了吗?我以为我们又……”
乔姝月说不下去了,才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又出来了。
她好害怕他们和前世一样。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道别,本以为还有重逢的机会,却不曾想,一时的分别,竟成永别。
乔姝月猛地往前扑,一头扎进少年的怀里,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脸埋在他身上安静地哭。
谢昭凌并不推开她,他听到远处有人往这边来,揽着他躲到一处矮墙后。
他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将人揽在身前。
一手摸上她的脑袋,极慢极有耐心地揉。
另一手搭在她的后背,轻柔地拍着。
有夜风吹过,少年收拢手臂,脊柱微微前弓,整个人将她包裹在怀中。
一墙之隔,刘妈妈带着一行人往主院赶。
“四公子可知这火因何而起?”
“说来惭愧,我睡着了,若无谢护卫相救,此刻怕是……”
“那还是要等谢护卫来说了,只他清楚发生了什么。”
“正是,谢护卫和月儿先行,怕是已经到了,我们也快些吧。”
一行人赶着往前,步子匆匆。
两人在角落相拥,温情在暗处流淌。
谢昭凌感受到腹前一片濡湿,无奈地道:“月姑娘,等会见了夫人,我要怎么说啊?”
他灭火,水弄到身上了。别处都干了,就身前这一块还湿着,正好是她趴上来的位置。
乔姝月用头撞了撞他,“我管你怎么说?随便说。”
他总不会真的说有个小哭包哭了他一身眼泪。
“我们险些又天人永隔了。”
乔姝月窝在他怀里,低声呢喃。
声音太含糊,谢昭凌没听清,他侧耳过去,“什么?”
脸颊忽然又贴上来一双香软的唇。
谢昭凌蓦地僵住,耳根开始泛起阵阵热意。
他没躲开,而是将她抱得更紧。
这是“妹妹”的示好,他不可以躲开。
少年无措又腼腆地说道:“月姑娘,等会见了夫人,可不能这样。”
见着谁都不能这样,容易叫人误会多想。
他们私下里,这样倒也丶倒也……没什么的。
只要她高兴就好。
“你叫我一声阿月好不好?”
她轻擡起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恳求。
想听陛下这么叫她。
谢昭凌不知怎么,头脑发昏,竟为了一个称呼而神思恍惚。
他脱口一声:“阿月。”
很快冷风一吹,他清醒过来。大脑冷却了,可脸颊却一片滚烫。
他慌乱地松开人,“抱歉,月姑娘,我们快走吧。”
乔姝月摸了摸耳朵,回味着方才那一声轻而低丶缱绻温柔的呼唤。
和前世二十多岁的陛下唤她很像,只是还带了些生疏与青涩。
她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又抹了一把。等他手上都是她的眼泪鼻涕后,又嫌弃地扔开。
低头挑了一块完整的衣摆,伸手拉了上去。
“走吧,我也有事同母亲说。”
她可能遇到了纵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