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没过两天,乔府迎来一个好消息。
褚玄英要回京了。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发配边疆,那之后若无传召,他不得擅自回京。这中间只有寥寥数次,是他奉旨回京述职。他如今戍边有功,已从副将升任主将。
乔姝月自从把攀云剑赠与谢昭凌后,每个月都要给舅舅去一封家书,催问他何日返京。
乔姝月不知谢昭凌前世的好身手是和谁学的,她既改变了他的命运,就得对他的人生负责,缺失的那部分都得给他补回来。
褚玄英是她一早就选好的武学师傅。
只可惜舅舅那边一直没有回来的消息。
褚氏一族能人辈出,早有祖辈随统治者开疆拓土,大杀四方,立下汗马功劳。后有褚玄英这般十八岁便进了千翎卫当差,只五年功夫便一路做到了副统领。
要不是他三十岁时被人算计,中了圈套,后来又开罪了皇帝,他早就能荣升统领之职,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收到一封一封的来信,褚玄英以为小外甥女想自己,乐得合不拢嘴,在信上回,具体时日并非他说了算的,还要听那狗皇帝的。
其中“狗”字被墨点盖掉了,不过乔姝月还是能猜出来。
乔姝月拿着最后这封回信,摸着下巴,问玉竹:“你从哪儿听说舅舅要回来了?”
玉竹激动道:“我方才去夫人院里领月银,听妙荷和李嬷嬷说的,她们说得赶紧把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将军暂住呢。”
乔姝月又低头看了一眼遍信,哼了声,将信扔到一旁,磨牙道:“舅舅这个大骗子。”
这是半个月前才送回来的信,信上还说他赶不回来给她过生辰,乔姝月没放心上,毕竟这些年来,褚玄英从未在她生辰前后回来,她收到信还纳闷,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她的生辰。
原来这信只是个障眼法,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不管怎么说,舅舅要回来,乔姝月还是欣喜万分的,武学师傅终于要“走马上任”了!
谢昭凌见她如此高兴,也随之勾起唇角。
又过两日,褚玄英进京。等到进宫面完圣,到乔府上,已经过了申时。
谢昭凌陪在乔姝月身边,终于见到了小姑娘念叨了整整两日的男人。
比乔良还要高上一头多,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身材魁梧,挺拔健硕。
肤色虽深,但也掩不住英俊的五官,剑眉星目,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细看之下,还有点异邦人的影子。
见谢昭凌频频往男人脸上瞧,偶尔还瞥一眼褚氏,一边对比,满脸疑惑,乔姝月便知他在想什么,她笑着解释道:“大舅舅的生母有部分的胡人血脉。”
席间长辈们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谢昭凌站在女孩身侧,震惊地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那双凤眸中极少会出现这种情绪,乔姝月忍俊不禁,同他低声解释:“我娘和舅舅不是同一个母亲。”
褚氏是嫡女,也是褚家唯一一个嫡出。褚家剩下都是男丁,皆为庶出,原本褚氏也有一位亲兄长,可惜未出襁褓便早早夭折。
褚氏满门忠烈,这些年过去,也只馀一个褚玄英,其馀的儿子皆战死沙场了。
“所以阿娘从不在意嫡庶,她从小与一众庶出兄弟玩在一处,去过不少地方,眼界也比寻常闺阁女儿要高。”
到底是武将世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像乔父,出身正统书香世家,浑身都是迂腐古板的味儿。
宴席散去,天色已晚,乔姝月眼见着父母和舅舅道别,由李嬷嬷亲自送舅舅去了住处。
乔姝月食指竖在唇边,用口型道:“我们悄悄跟上去。”
谢昭凌:?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无奈地点点头。
虽然不知她又有何稀奇点子,总归自己都是要陪着的。
两人也没带别人,鬼鬼祟祟地尾随在身后。
“将军好好歇息,有事差人来唤老奴就是。”
“人太多了,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就这个吧,留下一个传话的够了。”
李嬷嬷拗不过他,只得应下,吩咐家仆们将一应物什安置妥当,便不再打扰。
褚玄英寻了个借口,将那仅剩的一个随从也遣走了,这才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某处角落。
“都走了,出来吧。”
乔姝月:“……?”
这是怎么知道的?
谢昭凌见她神情懵懂又茫然,不由得抿唇浅笑。
“小丫头,做贼呢?”
褚玄英正单膝抵在地上,蹲着去捉草丛里的小猫,这可是他回京路上才救回来的,可不能就这么跑了。
他头也没回,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那个鬼精的外甥女。
“哟呵,抓住你了。”褚玄英撅在地上,脑袋探进草丛里,右手按住一只小灰猫,他钻出来,睨了一眼两个人,“说吧,鬼鬼祟祟,跟着我作甚?”
话是对乔姝月说的,可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她身后的少年。
乔姝月笑着凑过去,“舅舅,您耳聪目明,着实厉害!”
“嘁,你那点把戏糊弄旁人还行,我要连这点耳力没有,现在坟头草得三尺高。”
“想求您帮点忙。”
求这一字,可是有好多年没听过了。
“说说看。”
乔姝月往一旁让了让,伸手将身后的少年拉到前头,推了出去,讨好地笑道:“舅舅,你看让他跟你学点本事,如何?”
谢昭凌走到近前,身形毫无遮掩。褚玄英一眼就瞄到了少年腰间的佩剑。
这把宝剑他用了二十年,再熟悉不过。
怎么就跑到这少年身上去了?
褚玄英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右手把小灰猫揣进怀里,同时左手反手拔出腰间宝剑,瞬息间便朝少年突袭。
乔姝月眼前一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听一声巨响,耳边嗡鸣四起。
“当——!!”
少年不知何时也拔出了攀云剑,正面迎击。两把剑重重击在一处,谁也没退让。
谢昭凌暗暗心惊,咬着牙,迎着压力,往前又顶了半步。
男人用的不是惯用手,握剑姿势也十分随意,看似轻巧的一击,压得他险些没能招架。
他掌心震得发麻,面上却分毫不显,一争斗起来,他这两年好不容易被养出来的温顺又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他顾不上在小菩萨面前伪装良善,眼前的男人显然也不允许他分心。
谢昭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一旦退却,他的手就会被利刃砍掉。
就在他不再压抑厮杀的本性时,男人忽然笑了声,收回手。
谢昭凌也立刻收了剑势,单手执剑,立在一旁。他尚不能很好地将杀气收放自如,亦不能全然遮掩住心里的暴戾与狠厉,黑眸深不见底,能幽幽望穿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杀招一出,半晌都难平覆心境。
褚玄英一眼就瞧见了少年内心压抑的野兽。
褚玄英神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将剑收入鞘中,从怀里又把那只小灰猫掏了出来,扔过去。
小猫爪子不利,显然是才被人修剪过的。
乔姝月下意识接住,见那小灰猫扭动着要跳下去,她手疾眼快,合拢十指,将其牢牢抓住。
“这这这,舅舅?”
乔姝月手足无措,茫然看过去。
掌心里尽是毛绒绒的,她还能感觉到它的呼吸与心跳。
褚玄英道:“这猫儿你先帮我养两天,作为交换,我要他留在这当人质。”
谢昭凌:?
他顿时从战斗的状态里跃了出来。
乔姝月:“……可是我并没有很想养它啊。”
“你想的,你仔细听听内心的声音。”
乔姝月:“……”
“舅舅,你老骗我。”
褚玄英哈哈大笑,活动了下肩膀,“行了,你回去吧,明早就又能看到你的小护卫了。”
褚玄英摆摆手,往屋里走,“对了,你随便找地儿住吧,明早我们——”
谢昭凌冷声拒绝:“我要回木兰院。”
他自觉地站到小姑娘身边,一副坚决不肯离开主子的架势。
褚玄英笑了,“别逼我动粗。”
少年神情倔强,坚决不从。
乔姝月:“……”
怕了。
“别打架,好说好说,在哪儿睡不是睡啊?”
她转过身,疯狂给谢昭凌使眼色。
谢昭凌垂着眼睛,语气低下去:“姑娘不要我了吗。”
乔姝月的脸唰得红了,拼命摆手:“怎会呢?你别多想。”
哎哟,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她看了一眼舅舅,见对方背对着这边,正活动筋骨,拉了下少年的袖子,冲对方招手。
谢昭凌弯下腰,听她坦白:“这是我给你找的武学师傅,可不能得罪。”
谢昭凌为难地看了一眼男人雄壮的背影,抿抿唇,勉强道:“好,都听姑娘的。”
总不能浪费小菩萨的一番心意,她想如何,那他便如何吧。
最后达成一致,谢昭凌在此暂留一晚,不过他说什么都要先把乔姝月送回房,褚玄英满脸不耐烦,他打了半辈子光棍,最见不得腻腻歪歪。他干脆回屋,被子一盖,睡觉去了。
谢昭凌护送乔姝月回去。
“你不必如此,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离得不算远。”
谢昭凌有了先前那次经历,再也不会让她独自走夜路。见他坚持,乔姝月不再多说。
“依我看,舅舅对你很满意。”
小姑娘很是兴奋,激动得走路都欢快不少。
谢昭凌目光柔软,“嗯。”
满不满意都无关紧要,只要她喜欢就好。
乔姝月面冲着他,怀里抱着小猫,倒退着走,“对了,我舅舅他讨不到老婆,没人关怀,所以可能脾气会比较硬,你多担待些。”
谢昭凌诧异道:“褚将军的年岁看着……”
也不像没成家的人啊。
“算起来也有四十了吧?我听阿娘说,在我出生前,他有过两任夫人,但都没过一年就病故了,舅舅就觉得自己命硬克妻,很是自责,那之后就再也不肯娶亲了,说是怕耽误人家好姑娘。”
“听说以前他在千翎卫任副统领时,皮肤还没现在这么黑,模样也俊,还很有前途,有不少媒人找上门,全都被他拒了。这十几年,一直孤零零一个人,再过两年都要成孤寡老头了。”
两人聊着,很快就到了。
乔姝月手里揉着小灰猫,“你去吧,明日见。”
谢昭凌嗯了声,转身,走出去几步,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小姑娘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似是没想到他会回头,楞了下,而后扬起笑容,冲他挥手。
印象里似乎也有这样一幕。
那是一年多以前,她初次对他说“喜欢”,说会让他心甘情愿留在身边。他整晚都没睡好,转日浑浑噩噩地和魏二说了会话,一回头,就看到她趴在窗前,笑着冲他招手。
如今,他是心甘情愿的,她所说的“喜欢”,他也渐渐有了感悟。并非是他原以为的,那么肤浅地喜欢他的皮囊。
他们如今能算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谢昭凌的生命里,还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他一想起来,就会生出怜惜与偏爱,五味杂陈的滋味都聚在心间,让人茫然无措,又上瘾般地贪恋着。
这两年里,他极少会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离开。
再现这一幕,谢昭凌心里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忽然往回走去。
乔姝月怔楞着看他回到自己面前,茫然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怎么?”
她看着少年慢慢擡手,而后掌心压到她头上。
不算生疏地温柔地揉了揉,就像她摸怀里的小猫一样。
自始至终,眼底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姑娘,好梦。”
“……”
直到他的背影全然不见。
乔姝月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抿唇笑着,抱着小猫快步跑回房间。
**
次日清晨,寅时未到。
褚玄英推开房门,见少年已换好衣裳,站在屋中,正在整理腰间的佩剑。
褚玄英有些意外,嘟囔了声“还算勤勉”,便让他跟自己到院子里去。
两人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一套对招完毕,褚玄英再遮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围着少年转了一圈,“多大了?”
少年气息不稳,“十七。”
褚玄英擡手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年纪有些大了。”
不过还好,可塑性很强。
谢昭凌面色不改,他这一年来已不再那么抗拒旁人的碰触。
褚玄英没说做他师父,谢昭凌也不问,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没看出来,你还挺听话。”
谢昭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甩甩酸疼的手臂,往外走。
“哎,干什么去?”
谢昭凌回头,“天亮了,我要去做事。”
褚玄英默默无言,半晌,“她在自己院里,丢不了,至于这么急?”
他还想再练两招的。
“我等会还要上学堂。”
“你摸摸良心,真是为了去读书?”
谢昭凌油盐不进,冲对方抱拳,“多谢将军,明日再来请教。”
褚玄英:“……”
又过了几日。
距离乔姝月十二岁生辰只剩半月。
前世这个时候,乔姝月刚大病过一场,褚氏去找人卜算了一卦,说是需要办场大宴冲冲煞气,于是褚氏就将她十二岁的生辰大办,还请了不少人。
那时乔家与柳家关系并未恶化,因此褚氏也给柳家递送了请帖,邀人赴宴。
后来在宴席上,被人发现她与柳步亭“私会”,于是柳家大夫人便说,不如让两个孩子定亲吧。
褚氏当然不愿,并未应下,乔父却以为这是柳家人在向自己示好,满面笑意,没有推脱。
那段时间,朝堂之上的柳氏一族对乔父多有退让,乔父便以为自己那一本本奏折是参对了。
他想着,若能结两家之好,那二皇子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就能缓和一二了?
为臣者,理应为君分忧。看到两位皇子兄友弟恭,关系融洽,皇帝必然也会欣喜。
乔父想,若是自己的女儿可以拉近两家的关系,那再好不过。他为陛下分忧,女儿也算为国出力了。
宴席散去,褚氏与乔父大吵一架。
最后亲事当然没成,只不过乔姝月自此算是和柳步亭的名字绑到一起,甩也甩不掉。
随着长大,柳步亭的骚扰愈甚,她直到及笄都没人敢来求娶。等到乔家败落,她更是彻底打上了柳氏的“烙印”,人人都知道柳家小少爷看上她了,谁也不敢触霉头。
就连后来谢昭凌为帝后,那帮老臣也揪着这一点不放,说她同柳氏牵连甚深,关系匪浅。
可是这中间从未有一个人询问过她,那些是不是真的。
只有陛下,只有谢昭凌没有问过她,却也知道她受过的苦,知道她压抑了许多年,知道那些年里,她的一颗心始终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男子。
他曾说,一眼看到她,就知她没有爱过旁人。
乔姝月这辈子一直在努力,绝不能再让那狗皮膏药黏上自己。
这一世她提前几个月便注重调理身子,没叫自己生病,因此没有冲煞一说,生辰不大办,便不会有后头的事。只要她不出门,就一定能躲开这一遭。
四月初,乔姝月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发送生辰宴的邀请。
反而是一封请帖送到了乔姝月的手里,还有一封信。
当时她正在褚氏院里喝茶。
“竟是长灵郡主回来了!”玉竹欣喜道,“郡主当初随王爷回了封地,姑娘哭了好几日呢。”
褚氏正在拨弄算盘,闻言笑了:“郡主在咱们府上住过一段时日,你们两个小丫头啊,走到哪儿就黏到哪。”
长灵郡主在信上说,她今年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所以便请旨,想在西京城中挑选合适的夫君,皇帝欣然应允,于是她就随父母又回了京城。
昨日抵京,邀乔姝月五日后赴宴。
乔姝月拿着请帖,忧愁地叹了口气。
正是因为小时候关系甚笃,这时才不好拒绝。
长灵郡主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亲侄女,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呢。
乔姝月若去,到时候又要见到不少人。
旁的倒也罢了,就是不知会不会遇到柳家人。
乔姝月不敢放松警惕,她不想去,可这是她幼时最好的朋友发来的邀请。
且不说当初她们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得,就说长灵手背上的那道疤,也是为了她才留下的。长灵待自己如同亲妹,这回她好不容易回来,自己说什么也不能……
乔姝月揉了揉脸,发现自己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除非她忽然重病。
可是若生病,那不就和前世的轨迹重合上了吗?
左右都行不通。
乔姝月惆怅之际,褚玄英推门走进来。
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那护卫,我要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