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
边关的风,凛冽刺骨。
夜幕之下的荒原,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营帐之中,人影交叠。
身后的女子吐息如兰,呼出的气息化为一缕缕白雾,影影绰绰。
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之中,香雾如同一把烈火,从他的身体上舔舐而过。烈焰像永燃不尽似得,炙热的火舌将他吞噬丶包裹。
屋里的篝火倏地灭了。
他扯开被褥,正欲起身去令其重燃。只才一动,柔弱的手臂便缠了上来。
身后贴上来一具火热的躯体,明明烫得他后背的伤口生疼,却哆哆嗦嗦地,嗓音细碎,轻颤着道:“别走,冷。”
一边说着,柳条般柔软的手臂沿着男子坚实紧致的腰身寸寸收紧,纤纤玉指轻搭在他的腰间。
一边又将下巴垫在他肩头,轻吐兰息,若有似无地勾缠着,她故意在他耳畔低语,那灵动的字符如蛇般钻入他的耳道,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软的麻意,连带着伤口都发出剧烈的痛。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胸腔里的血液顷刻间流向四肢百骸。
心底炽烈的欲在燃烧,蠢蠢欲动,很快盖过了钻心的痛楚。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将人扣在怀中,滚烫的唇就要落下。
“不然你还是去吧,阿凌哥哥。”
女子倏地偏过头,让吻落空,红唇中滑出娇吟笑意,往后躲着。
他单手钳住她下巴,盯着那双亮晶晶的乌眸,慢慢压了下去。
……
美梦逐渐褪色。
天光破晓,谢昭凌睁开了双眼。
他捂着伤口起身,掀开被子,沈默良久。
又闭了下眼眸,再睁开时,眼底欲色尽褪。
他熟练地翻出新的寝衣,很平常地清理了衣裳,面不改色地走到书案前。
从画桶中抽出一幅未完成的画,将其展开。
一副女子的画像,只有轮廓,没有五官。
在边关时,数次从美梦中惊醒,看不清丶记不起她的面容。
如今见过她长大后的模样,终于可以将她画下来了。
研磨掭笔,一气呵成。
朝阳透过窗缝,斜斜映到画上。
谢昭凌盯着女子的容颜,温柔地勾起了唇。
**
又过两日。
谢昭凌随着褚玄英,正式到乔府拜访。
乔姝月彼时正在三哥的院里和他吵架,而四哥在一旁喝茶看戏,漫不经心,事不关己。
乔姝月将人拦在身前,急道:“三哥你别去,你不要总和那个姓叶的在一处,他不是个好的,你朋友那么多,找谁不行?我看林公子就不错,你去找他啊!”
乔束闻言不赞同地皱眉,他单手负在身后,板着脸训斥道:
“奉惟兄与我同窗数载,他的人品我自看得分明,你与他不过寥寥数面之缘,何故总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夫子教导莫要背后论人是非,你都这般大了,这个道理不懂吗,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三哥是几个兄弟里最像乔父的,明明与大哥都是褚氏所生,却没有半分继承褚氏的豁达开明。
大哥刚正不阿,只因在大理寺任职,为人严肃了些,但和家人相处时还是好说话的。三哥却和乔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得,固执己见,爱认死理。
“姝月,这些年我在家的时间不多,每回归家小住,你不说近来所学,不问兄长近况,只一味地说我好友的坏话,我忍你一次两次,却不能一再纵你胡闹下去。”
乔姝月被他气得头顶冒烟,对那个姓叶的更是恨得牙痒痒。
前世三哥就是对那个姓叶的太过信赖,才会着了人家的道,落得个溺亡的下场。
在死后,姓叶的还败坏三哥名声,说他看上了一小倌,却无银两为人赎身,只能眼看着心上人与旁人卿卿我我。说他嫉妒得眼红,和一富商拈酸吃醋,却又懦弱不敢正面对抗,只得借酒浇愁,最后一时想不开便投河自尽了。
那时乔家已经败落,多的是落井下石之辈,加上叶奉惟与三哥素来形影不离,是至交好友,众人对于他的话深信不疑。
家族覆灭,父兄死的死,下狱的下狱,他还一心情啊爱的,人人皆说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死了也不足惜。
读书人最重清名,尤其是三哥这种书读多了的死脑筋。最后不仅命没保住,在死后连这辈子最珍视的声誉都毁了。
乔姝月逐渐冷静下来,眼眶还泛着丝丝的红,“三哥,你识人不清,我会叫你看透他的真面目的。”
她幼时抓不到三哥的人,只能找机会就说叶奉惟的坏话。如今三哥从国子监完成了学业,往后要常住在家中,更方便她破坏二人友谊。
乔束却只觉得妹妹不可理喻,他沈了脸色,毫不客气道:“你可是听旁人说了什么?奉惟兄虽是叶家庶子,但他博学多才,是有目共睹的,连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我亦十分欣赏他的才学,你不能因为他的出身就瞧不起他。”
乔姝月反驳道:“无论嫡庶,他都是叶宰辅之孙,自然人人都巴结他。再说,才学能作为衡量一个人品格的标准吗?难道他才高八斗,就不会行伤天害理之事吗?”
乔束冷声道:“为何不可作为标准?读过书受过教,总好过不学无术之徒。”
“瞧,三哥自己也对门第抱有偏见。”乔姝月不退不让,自揭伤疤,“那三哥以为,柳步亭之流又如何?”
柳家更是名门望族,不也养出了识文断字却卑鄙龌龊的后辈?
乔束微微蹙眉,“我并未与他深交,他不是已然过世了吗?”
他连自己亲妹妹身上曾发生过什么都不知。
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乔誉再看不过眼,放下茶盅起身,挡在争吵的二人之间,将乔姝月护在身后。
兄弟两人相差三岁,但身高却相差无几。
乔誉眼神里并无冒犯,可语气中却无多少尊敬,冷淡地勾起唇角,轻嗤了声:
“三哥既对家中之事漠不关心,就不要冲月儿摆兄长的架子。我也是庶子,月儿并未因此瞧不上我,可见她对那人心存不满,必定另有缘由。”
“三哥以己度人,有失君子风度,未知全貌便对幼妹加以指责,亦非君子所为。三哥去岁春闱落榜,如今该多花些心思在读书上,这出门访友,还是能少则少吧。”
乔束神情覆杂,看着面前的弟弟。
他年长乔誉三岁,比乔誉早早入了国学,早早参加科考。他每一步都比乔誉要快,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直到去年。
他去年春闱落榜,要等后年再继续。
乔誉明年参加秋闱,若他一举得中,后年的春闱他们兄弟俩就会一起。
到时候若是被弟弟越过去……
乔誉似笑非笑,“三哥,还出去吗?”
乔束回神,脸色难看地看了看二人,径自往外走。
乔姝月追到院子门口,急急叫他一声,“你还是要去吗?”
她跑得急,不知三哥为何忽然停了步子,俩人猝不及防撞上。
三哥被撞得往前踉跄了两步,他没回头,盯着远处的人。
乔姝月显然没料到有人聚在外头,绕过他身子往外望去,这一眼对上某人的视线,不由得一楞。
乔誉也慢悠悠地跟了出来,手搭在三哥肩膀上,歪头笑道:“原来三哥还要去啊。”
三哥冷着脸把他的手抖掉,嗓音含冰:“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乔姝月眼前一亮,从某人身上收回视线,“然后呢?”
三哥瞪了一眼乔誉,“然后回房读书。”
“……”
“真是经不起激将。”
乔誉望着三哥的背影,轻声嘲讽。
乔誉揽着妹妹的肩膀往回,却见人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乔誉顺着望过去,只来得及见到那人的衣角,而后便入了主院去。
三哥的院子与主院相邻,在这能见到他们也不稀奇。
乔誉还记着某人缺席接风宴的仇,撇了撇嘴,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他死在外头了。”
不然怎么连家都不知道回?这都过去几天了?真是够没良心的。
腰间忽然怼上来一拳,乔誉痛呼一声,垂眸对上妹妹凶狠的目光。
乔誉无奈:“我向着你呢,他都不来找你。”
乔姝月可疑地红了红脸,嗔他一眼,提着裙子跑了。
当日午膳,乔姝月想法子要去褚氏院里蹭饭吃。
结果被人挡了回来。
紫棉回话道:“夫人说要宴请宾客,姑娘不便出面。”
乔誉坐在大树下乘凉,闻言笑了笑,“母亲怕是还防着他呢。”
乔姝月疑惑道:“防他作甚?”
乔誉有时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糊涂,直言道:“你与他,在当年就被人看出来了。”
乔姝月摇摇头,“那时我和他没什么的。”
“你这话骗骗自己就罢了。”乔誉顿了顿,道,“还能骗骗二哥。”
“可我……”
乔姝月拧着眉,三年前她还小,怎么会呢?她那会没有别的心思,她待谢昭凌始终如一,她的偏袒与爱护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何至于到分别时被人察觉出异样?
乔誉冷淡道:“喜欢一个人,眼睛瞒不过。况且那时他……或许是受了刺激吧,那一日忽然就变得和往常不同。”
年少时,也许还未曾察觉情愫,但意识到她在心里的分量,应是不难。
更何况是谢昭凌那般早慧之人,想的比人多,心思比人深,看得也更远。
他可不像会介意年龄问题的人,他看事情通透深刻,必然不会被外表轻易迷惑,他看的是乔姝月的本质,一旦入了眼,莫说三年五载,就是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她的本性不会改变,那他迟早都会为之心动。年纪太小,那他就等,等着她长大,不算什么难事,人总会长大的。
只是分别在即,他因为某些原因,不想再遮掩了。
也许是他故意不做遮掩,这样褚氏想为她定亲时,便会先想到他。
临走了,还不忘把自己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生怕别人忘了他。
乔誉不适地皱了下眉,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么了解谢昭凌。
想不出缘由,约莫是直觉吧,毕竟性情相近,他们总是能看透彼此。
乔誉问道:“那日从悦泉楼回来,他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乔姝月陷入回忆,想起谢昭凌问过关于预知梦的事。
应该并无异样,毕竟他们先前就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乔姝月沈默摇头。
乔誉却冷笑了声:“有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啊。”
乔姝月心虚:“……四哥,我们没有。”
“你们。”
两个字在乔誉齿间滚了两圈。
他起身,往外走。
“四哥去哪?”
“我去会会宾客。”
没等他去,宾客不请自来。
这还是乔誉头一次见到成年以后的谢昭凌。
男子身着深色的常服,腰束金丝玉带,身姿笔挺而修长,气质沈稳内敛,那双眼睛里没了显而易见的攻击性,一副淡漠寡情的模样,倒比年少时愈发深不可测。
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狼崽,如今竟也学会了收敛獠牙,藏起利爪,与人周旋于这混沌世间。
他如今算是扶摇直上,今非昔比了。
“四公子。”男人温文尔雅,行了一礼,“你果然在此处。”
男子眼底含了几分笑,语气也十分和缓,全然没有架子。
乔誉却觉得,这笑不是对着他。
乔誉回身望了一眼,果然见妹妹含情脉脉地望着这边。
即便知道他们对彼此的心意,也朝夕相处过好多年,可乔誉心底还是十分不痛快,看谢昭凌又不顺眼起来。
他故意往前,挡住二人交错的目光,语气不善:“小谢将军来此处作甚?这是后宅。”
谢昭凌语气温和地道:“夫人想让下人来请四公子赴席,在下许久未与四公子相见,甚是想念,便亲自来迎。”
甚是想念?
乔誉生出一阵恶寒。
没想到边关的风沙能将人吹傻。
这种不要脸的话竟能从谢昭凌的嘴里说出来?!
乔誉小声嘀咕:“没想到母亲准你进来。”
“夫人宽宏,始终如一。”
乔誉呵呵冷笑,“那走吧。”
乔姝月忽然插话:“叫四哥去,那我呢?”
谢昭凌这才光明正大,将目光落了过来。
他的目光更柔了几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向乔姝月眼底两抹青色,温声道:“姑娘应当好生休息。”
“哪里睡得好啊。”
乔姝月埋怨了一声。
自从发现他可能受伤以后,每晚翻来覆去都在担忧。
梦里也是陛下去前线打仗,浑身是血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样子。
谢昭凌楞了下,没忍住往前走了两步。
乔誉斜眼看着,咳嗽一声,收效甚微。
没有人理会他的警告。
谢昭凌走到近前,微微低头,目光关切,“睡不好吗?”
他想摸摸她的头,顾虑着人多眼杂,按捺住冲动,没有擡手。
乔姝月却肆无忌惮地,擡手戳了戳他胸口。
动作亲昵,语气暧昧道:
“你就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吗?”
她横眉怒目,眼睛带着勾子。
谢昭凌眼眸低垂,目光缱绻,将她的手指攥进掌心,“不敢。”
“我瞧你敢得很,松手。”
谢昭凌置若罔闻,嘴边勾起了一抹笑意。他一语不发,瞳仁像漩涡,诱人深陷。
乔姝月倏地抽回手指,眯着眼,手在颈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瞪他一眼。
像是在说——敢骗我,你死定了。
她转过身,脸色蓦地沈了下去。指尖的确触到了柔软的纱布,他就是受伤无疑。
受了伤竟想着瞒她。
乔姝月怒气冲冲往屋里去,吼了一句:“玉竹,我饿了!”
谢昭凌久久望着那道关起房门,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胸口。
他抿唇笑笑,而后又一抹忧虑浮上心头。
怎么办,好像被发现了。
可她刚刚摸了他。
她好凶,好可爱。
她还摸他。
乔誉冷声嘲讽,“人家都生气了,想想怎么哄吧。”
他擡手抓住男人的胳膊,把人往外拖。
“碰你一下,尾巴翘到天上去。”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