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晴烟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道衍,满是期盼。
道衍从她的旁白中,早就知道这位女子的祈求。
改朝换代,许多人从天之骄女沦落到家破人亡,罪臣家眷,也被打入尘烟。
眼前的少女,不过是可怜人中的一人罢了。
“吴施主可在教坊司?”
“嗯……”
吴晴烟用力点头,道衍松了一口气。
教坊司,在后世传说,基本等于官方开的妓院,但在明太祖时期却又不同。
这里确实是隶属于礼部管理之下,教坊司下,也确实有朱元璋开的官方妓院富乐院,这座被皇帝亲自提名,且坐落于闹市的妓院,有着许多传说。
可教坊司和富乐院确实有所不同。
教坊司所管理的,乃是乐工,同样居于富乐院中,他们这些人大多数是不卖身的。
这些人的来源,一是蒙元降附部族家属后裔;二是被卖妻女,这是最主要的;三是罪犯家属。吴晴烟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官妓,那是另有其人。
然乐工于吴晴烟这种出身的女子而言,也是贱籍。
若无机缘,则生生世世,子子孙孙,不得脱身。
她对这件事十分忌讳,所以算命的时候,道衍点破她身份,她才会本能地反唇相讥。
“想要脱籍,难!”
道衍一句话,击破了吴晴烟仅存的一丝幻想。
道衍也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他又不是真的神仙,何必给人一个虚幻的幻想。
乐籍也好,官妓也罢,比起一般的私娼脱身还要难。
能帮他们脱籍的人,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可是大人物,她们又接触不到。
明太祖朱元璋虽然热衷于打造江南的服务业,什么富乐院,丽春院,什么十六楼,勾栏瓦舍等等,但他同时规定了官员不能入风月场所。
这条规定,在明中后期,可能是形同虚设,可在洪武皇帝开国当口。
可是无人敢犯。
吴晴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注定了年少色衰之后的苦痛。
她心高气傲,却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姐姐!”
见她满脸凄苦之色,刚刚相认的星来和张维,也跟着她低声啜泣。
“让大师见笑了!”
吴晴烟很快收起脸上的悲伤,只是自嘲笑笑。
“小女子父亲乃是前朝的臣子,改朝换代,家破人亡。
如今沦落教坊司,却心思不定。
尤其是这次意外得知他们兄妹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前来。
我来时本还想着为他们提供庇护,如今却反应股过来,我自己尚且庇护不住自己……”
她低身朝着道衍行了一个福礼。
“他们在我这里,并无前程,反而是跟着和尚您,还有一丝希望……
小女子谢过大和尚慈悲为怀,为我亲人提供庇护。
我虽然身份卑微,却有一些积蓄,若是和尚用得着……”
“晴烟姐姐,和尚叔叔很有钱……”
小星来拉着表姐的衣袖,认真说道。
道衍啼笑皆非,这小家伙,刚和姐姐相认,就开始替家里人着想了是吧?
“星来不需要姐姐养着星来,和尚叔叔说了,星来给和尚叔叔干活,可以养活自己……”
她童言无忌,吴晴烟的脸色却变了变。
虽然道衍看起来道貌岸然,可她在教坊司也见过太多的黑暗。
“施主,你们亲人重逢,不如自去叙旧,贫僧刚好有事出门,还请您帮忙照看孩子!”
“那就,多谢大师了!”
道衍也知道,一个和尚带着两个孩子,免不了会有人多想。
他还不如把给自己解释清白的机会,留给孩子们自己。
道衍确实有事,他一路来到玻璃工坊,将自己关起来,不多时毛骧就到了。
“道衍大师,我家主子最近事忙,没有时间过来找您!
不过关于您说的事,他说他会努力,但不保证能说服……”
毛骧将皇帝的说辞,原封不动说给道衍听。
道衍只是看了一眼他头上的旁白,对皇帝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也放下心来,随手掏出一个物件递给毛骧。
“贫僧这阵子冥思苦想,发明了这个小玩意,你可以带给你家主人看看!”
他将千里镜的作用,告诉毛骧,毛骧拿过来使用,十分吃惊。
能将远处的人,隐射在眼前,这对于明朝的人来说,可算是神迹。
毛骧自己拿着这份东西,爱不释手。
他言语有些激动:
“道衍大师,我这就将东西给我主子看!”
等毛骧走后,道衍贿赂皇帝的工作就彻底完成了。
为自己增加一点点利用价值,总好过朱元璋脑子抽风,放弃自己。
胡惟庸……
得罪这个小人,可不好办啊!
希望这次能将胡惟庸给锤死过去,道衍对于改变历史进程这件事,早就见怪不怪。
反正从他穿越到姚广孝身上开始,这个时空的历史进程,肯定已经面目全非。
回到瓦官寺,那位吴小姐还没走。
她和孩子们正在后院聊天,道衍还看到了一些点心,想来是后面买的。
道衍也不去打扰对方,只是回自己的禅房休息去了。
“晴烟姐姐,上边就是我们这阵子的遭遇……”
亲人重逢,讲的最多的,是关于分别后的事情。
吴晴烟听着张维从北方的相遇开始,讲述自己和道衍的因缘。
南北弥合,济世救人,还有赚钱为兄妹俩购买宅子安置……
许多看似平淡无奇的经历,听得吴晴烟美目涟涟。
她从小除了读书,也喜欢舞枪弄棒,最是喜欢英雄人物。
不拘北方正在为前朝抗争的王保保,还是让她家破人亡的大明诸将,她都奉为偶像。
可张维给他讲述那位僧人的过往,却让她有不同的体会。
当道衍那句南北皆是汉人,让吴晴烟心情澎湃。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能弥合南北,将汉家人的江山重新夺回,这是多么让人心潮澎湃的事?
南人也好,北人也罢,都受的是同一种文化,对于唐宋的风采,也是羡慕不已。
“弟愚钝,却得道衍师父指点,虽不求如刘、宋、李等名臣一般,青史留名,却也愿意为南北弥合,重现先祖荣光尽一份力……”
张维每次提到道衍,都忍不住立誓明志。
吴晴烟见着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弟弟,虽然处境艰难,却有着自己的目标。
她眼中多了一丝羡慕。
同样是家破人亡,他们是有未来的。
“那个和尚,是英雄人物!”
“只可惜是个和尚……”
小荷接过主子的话,嘟囔了一句,换来主子怒目而视。
她吐吐舌头,赶紧退到一边。
“我走了!”
吴晴烟站起来,见两兄妹对她依依不舍,她其实也一样。
“我有我的责任在身,如果离开太久,会被责罚。
我住的地方,你们不方便去,可你们不是说和尚给你们买了宅子?
回头姐姐去那边看你们……”
小星来不懂什么是教坊司,张维多少懂一些。
他对于吴晴烟的遭遇,十分难受。
二人将吴晴烟送到门口,回去才发现道衍已经回来。
“师父!”
“和尚叔叔……”
兄妹二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道衍呵呵笑。
他知道她们想问什么,却不会点破。
而且他也明白张维不会将请求说出口。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哪怕再亲密也要知道分寸。
道衍并没有义务去帮一个女子的忙。
而且这个忙,很难。
乐户想要脱籍,对于某些大人物来说不难,可这个不难免,依然也要动到皇帝的关系。
虽然他自己跟朱元璋有某种程度的牵连,可他也不会为了一个陌生女子去用到这些关系。
张维终究还是没有提出要求,他带着妹妹去做饭去了。
……
皇宫,
朱元璋拿着毛骧献上来的那个叫做千里镜的东西,仔细摆弄。
他放下千里镜,眼中的震撼溢于言表。
明明是数百米之外的东西,放在这个镜子里,就如在眼前一般。
在华夏的神话体系中,有神名千里眼,顺风耳。
道衍通过一个小小的道具,又重现了千里眼的能力。
“一个显微镜,能窥圣人所窥之境!
一个千里镜子,又能让人目视千里!
这个和尚的本事,不小呀!
而且小家伙心思多……”
朱元璋放下千里镜,交给已经跃跃欲试的朱标。
朱标拿过来看,也是欢喜不已。
“这小子分明是怕朕不理他,给朕加个码!
呵呵,说起来,道衍这小子肚子里,应该藏不少着不少好东西。”
“父皇!”
朱标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被皇帝的话题吸引注意力。
“父皇,您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因为胡公子被砸一事,民间不闻声,但朝堂上其实早就明争暗斗。
一场简单的袭击,被搞成党争,在朱标看来,实属恶心。
可父皇却乐得见证两边的人在暗斗,并不下定论。
不过整场争斗下来,浙东派其实是隐约占据下风。
原因很简单,因为证据站在淮西这边。
浙东功勋子弟,都愿意为胡仲文背书。
证据这种事,浙东派一时半会拿不出来。
在许多功臣子弟愿意出面作证的情况下,浙东派确实拿不出办法。
人有阶级亲疏。
这些父辈在前线为国争光的功臣,天然就比别人高贵。
不管面上怎么说,现实就是如此。
张维这个当事人也好,还是其他人也罢。
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除非有更加有力的证据,证明这些人都说谎。
可朱元璋却并没有动用自己掌握的证据,而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朱标知道,其实父皇一直积压着怒火,引而不发。
“这些人,可都是欺君之罪啊!”
朱元璋在朱标面前,才会真正展现自己的脾气。
这场他冷眼旁观,见证逐渐燃起的火焰,也让他有些难受。
“太子,你现在明白朕说制衡之道的重要性?
人皆有自己的立场,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做出疯狂之事。
其本意只是想看看胡惟庸能搞出多大的风雨,却有幸见证了李善长的能量。
我淮西这些老兄弟,跟他的关系,太好太好了一些……”
朱元璋背对着朱标,并不成让他的儿子看到他眼中深深的忌惮。
“父皇……”
皇帝语气中的杀意,朱标能感受得到。
“放心,朕知道轻重,不过有些人,确实需要敲打一番了!”
朱元璋没有解释什么,手中的千里镜他也没心思把玩。
他回到御书房,不多时,就有一道圣旨被送到中书省。
国子学,许存仁监管不利,革国子学祭酒。
这个消息,中书省的几位官员收到的时候,表情各异。
杨宪脸色难看,他从某种意义上是属于浙东派的盟友,皇帝给这件事下了定论,代表他取信了淮西官员的说辞。
再看李善长,这位百官之首,大明左相,虽然看似面无表情,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中书省的一众官员,赵庸、王溥、、汪广洋、刘惟敬等人,纷纷对李善长恭维起来。
杨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跟着恭维。
李善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
“陛下认为此事乃是小事,下放江宁县审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一件明明惊动皇帝的案子,却又发回去给江宁县办。
这其中的诡异,让人深思。
中书省的众位老狐狸,只看到了淮西一脉的威风,还有皇帝的恩宠。
这些人自然不会去反对这件事,相反,他们对那个明明是事件主角,却从未有人在乎过他感受的叫做张维的学生,略微同情。
其实只要不傻,大抵都知道胡公子也好,那些勋贵子弟也好,哪有被一个百姓欺负的道理?
可世事如此,那些站出来的子弟,他们的父辈在前线拼杀,皇帝岂能因为一个百姓,而寒了功臣的心?
这就是淮西一脉的底气,也是李善长的底气。
当圣旨的内容通过中书省传出去的时候,浙东一脉的官员很是憋屈。
这场党争,皇帝终究还是站在淮西一脉,选择牺牲了他们的利益。
没有武将在外边镇守,他们这些人终归是没有分量。
消息传到御史台,章溢拿着别人送过来的抄写的圣旨,叹了一口气。
“若是小事大办,则我们有机会。
可陛下大事小办,是打定主意要牺牲某些小人物了!
一个普通的学子,终归不如那些功臣子弟啊……
怎么,刘基,你不同意?”
章溢回头,却见刘基一脸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