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心思，可不是那么好猜的……”

刘基慢悠悠抿了一口茶，道：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其实大家伙都心知肚明。

一个平头百姓，不可能会主动招惹胡家公子，这场闹剧，不过是淮西一脉挟功自重的把戏罢了。

宰相这个位置啊，总是能迷惑人心。

有些人屁股坐在上边，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章溢莞尔，都是读书人，谁不知道谁呢？

宰相乃是百官之首，也是皇帝心腹。

它是一座桥，连接精英阶层和皇帝，既要调和，又要争斗。

自古以来的权争，无非就是君权与相权的争斗。

而李善长所要做的，无非就是试探皇帝的底线。

“这怪不得他，换成你刘基坐上去，也是一样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那倒也是，不过如果是我坐上去，至少不会如他一般，太过小气……

这次他帮胡惟庸出头，说不定会被胡惟庸给坑惨了！

咱们的陛下，和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都不一样。

他不会是妥协之人……”

刘基喝了一口茶，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只是饶有兴趣地说：

“如果那个和尚能脱了这次劫难，你介绍我跟他认识认识，这等奇人，挺让老夫好奇的……”

“你……？”

章溢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算是这场风波里看得最清楚的人，比刘基还清楚。

原因无他，只有他才知道道衍背后站着皇帝。

就皇帝对他那种袒护劲，道衍就不可能出事。

不过他既然被皇帝警告封口，也不会将这件事对任何人说。

刘基要见道衍，那不是很快就发现异常吗？

章溢随口敷衍：“好，有时间再说……”

……

当圣旨下放到江宁县衙，崔县令拿到圣旨，百感交集。

他甩出去的锅，最终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不过比起上次的焦虑，这次催县令的心情却好了不少，这件事经历了朝堂之上那些大人物的风波，算是尘埃落定。

“来人，去拿人！”

浙东许存仁被罢职，已经算是皇帝向淮西一脉妥协的标志。

一个小小的胡公子引发的不大的风波，此时风向明朗。

接下来，他只要将这件事办好了，前程肯定少不了。

崔县令马上吩咐官差去拿人。

关于张维的资料，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官差领命而去，去到瓦官寺，却发现大门紧闭，人去楼空。

“道衍师父，这就是我们以后读书的地方？”

道衍今日，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他买的宅子里，不大的宅子，却让张维感动不已。

师恩如山，道衍在他心目中，就是人生的领路人。

他不但给自己指引了方向，还在生活上，处处照顾自己。

“道衍师父，大恩不言谢！”

张维转身，朝着道衍作揖。

“不用如此，你安心读书，自有回报贫僧的时候……

以后，你们白天回寺院读书，晚上可住在这里！

不过要小心一些，毕竟你们两个孩子住在此处，还是有些不安全！”

将两个孩子放出去，乃是道衍无可奈何的选择。

瓦官寺虽然是他一人当主持没错，但瓦官寺属于朝廷的产业，加上星来女孩子的身份，他道衍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要顾及女孩子的名分。

加上他还俗的念头一直不断，给自己置办一些产业也行。

但道衍也知道，张维也好，星来也罢，太小了。

封建社会，哪怕是在京城，小偷强盗也是不少的。

他只能将宅子买得尽量靠近瓦官寺，还有指望检校能顺便帮忙看着些。

那些朱元璋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天然就是最好的保镖。

“和尚叔叔不怕，我们可以跟表姐学习击剑之术，姐姐很厉害的……”

星来天真烂漫，很快将吴晴烟的老底给揭了。

“击剑之术？”

道衍想起吴晴烟手上的老茧，原来是这么来的？

这姑娘还是个武林高手？

不过想想也正常，就她被发配到教坊司，她的父亲肯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大概率可能是武将或者有领兵能力的文官。

“行，以后星来学了剑术，保护你哥哥！”

道衍呵呵笑，给张星来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们晚点回去，做好饭，贫僧出去忙点事！”

道衍交代好兄妹二人，转身离开了。

他去的方向，正是东门市的码头。

这边，张维兄妹收拾好屋子，回瓦官寺。

那些官差见到兄妹回来，第一时间冲过去，抓住张维。

“案犯张维，带走！”

官差不由分说，上来抓住张维，就将他按在地上。

小星来看见这种情景，直接吓傻了。

“你们为什么抓人？”

“滚开！”

带头的官差，一脚踢开张星来，带着张维走了。

星来在原地嚎啕大哭。

却没有人理会她。

瓦官寺附近本就没什么人，她哭了一会，咬咬牙站起来，准备去找道衍。

“星来，你怎么了？”

张星来起身，正好看到吴晴烟和小荷从远处走来。

“姐姐，我哥被官差抓走了……”

张星来哭着跑过去，跟吴晴烟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吴晴烟脸色微变，张维跟胡公子的公案，其实她并不知道太多。

但弟弟有难，她也不能放任不管。

不过吴晴烟想到如何处置之时，她陷入深深地自责之中。

这个官司，她还真没有办法！

“小荷，你看着星来，我去找道衍大师！”

吴晴烟很想第一时间去江宁县衙门，但她也明白自己一个贱籍，能帮到张维的能力基本没有。

如今之计，只有去寻找那个和尚，看能不能帮到忙。

小荷闻言点头，带着星来进入瓦官寺。

而吴晴烟咬牙，马上让车夫朝着东门市去。

东门市，道衍正在跟几个洋鬼子比划。

他会英语，但不会西班牙语。

不过在一番手脚并用的忽悠之后，道衍成功用几颗玻璃珠子，从这些洋人手中，换来一些银钱。

玻璃珠子卖出去的价格，甚至比他在云来阁卖得贵。

一颗珠子，被他说到八百两银子，那些洋人还喜笑颜开。

道衍倒是很想跟他们置换一些特产，只可惜这些洋鬼子能给他的东西不多。

在美洲没有被发现的时代，欧亚大陆这个世界岛，能交换的物种大多数已经交换得差不多了。

他就换了一些洋葱，也就没有其他东西好换了。

通过这次交换物种，道衍才意识到发现新大陆，物种大交换的可贵。

他后世已经习惯的很多物种，如今居然没有。

想起大航海，新大陆和物种大交换，道衍不免有一些意难平。

关系到天下气运变化的时代，终归会随着三年后朱元璋颁布海禁令错过了。

当然，他不会站在上帝视角，去责怪现在的朱元璋。

大明颁布海禁令，说白了还是迫不得已。

“道衍大师……”

轻灵的声音，打断了道衍的思绪。

他回头，在人潮颇多的东门市码头，道衍看到一道倩影靠近。

吴晴烟，他认得那位流落教坊司的姑娘，主动迎上去。

吴家姑娘很急，她一过来，就抓住道衍的胳膊。

道衍吃痛，有些相信了这个姑娘是武林高手的事实。

“张维被抓了……”

吴晴烟眼睛泛红，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果然，来了……”

道衍对于张维出事，倒是有个心理预期，不过他脸色依然不太好。

朱元璋并没有按照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方式去处理这件事，而是让张维入狱了。

他相信皇帝掌控着全局，却低估了君王的冷酷。

道衍知道朱元璋肯定会在这件事上维护自己，这是结果，但过程，他感觉自己猜错了。

“大师，怎么办？”

吴晴烟眼中噙着泪，仰头望着道衍。

她与张维兄妹相认不久，本不应该有多少情分。

只是家道沦落，亲人离散，能在乱世中亲人重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维兄妹也是她在这世界上的寄托。

“贫僧自会处置！”

道衍深吸一口气，他弄不明白朱元璋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走吧，咱们回去！”

刚刚赚钱的喜悦，化成一盆冷水。

道衍和吴晴烟回到瓦官寺，小星来早就哭肿了眼睛。

道衍走过去，小星来直接扑过来。

“和尚叔叔，救救我哥……”

“放心，有我！”

吴晴烟看着星来在道衍怀中睡去，心生感触。

有些人天生就有让人无条件信任的特质。

“你们留在这里，贫僧去去就回！”

道衍心里其实很乱，他隐约有种预感。

将星来放下之后，他转身离开瓦官寺。

“去找谁？”

道衍心中想的是这个问题，找谁符合自己如今的心情？

“大师，我跟你一起寻人，我这里还有些家当，您需要走动的话，我可以全部拿出来！”

“如果贫僧能走通的关系，不需要银钱！

走不通，多少钱都用不上！”

道衍说完，突然从怀里掏出许多票子，塞到吴晴烟手中。

“贫僧说不定也要去牢里走一遭，但贫僧相信自有公道，陛下也不会允许这天道被一些人遮蔽。

你是星来的姐姐，贫僧相信你！”

道衍做完这些，转身离开，只留下吴晴烟待在原地。

他缓缓走在街头，发现人潮中有熟悉的旁白，那些检校还在跟着自己。

道衍自嘲一笑，至少他还没被人放弃。

他来到和毛骧约见的地方，敲门，没有人回应。

道衍心中已经了然，朱元璋确实会庇护自己，但恐怕也需要自己付出一些东西。

他不动声色，转身就走。

这一次，他前往的地方，就是御史台。

章溢在御史台，听说有和尚求见，他马上猜到了对方是谁，赶紧走出来。

见到道衍，他依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章溢暗自称赞。

不管如何，道衍多少有些高僧的风范。

“道衍大师，你怎么有空来找我？”

章溢是应天府唯一知道道衍与皇帝关系的官员，也隐约觉察到陛下的心思。

他并不为道衍担心，却也理解他那种病急乱投医的心态。

毕竟在皇权，党争的风波下，一个并不知道真相的年轻人，只会在未知中恐惧，甚至崩溃。

“你们的事，宋濂也跟我说过，很遗憾，这件事……”

章溢没有故意装傻，直接点明了如今的情况。

他也不知道朱元璋将事情搞到这种程度，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并不能排除，皇帝会为了他的目的，牺牲掉某些人。

没有人，是不可以被牺牲的。

“贫僧，是来自首的……”

道衍微笑着，说出他的目的。

“自首，也不该来我这里……”

章溢皱着眉头，道衍回答道：

“贫僧需要一个说话的机会……”

“好，那我们给你这个机会……”

章溢没有回答，他身后有一人从御史台中走出。

此人和章溢身穿一样的官服，他身形并不算高大，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道衍并不认识此人，却不妨碍他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刘基，刘伯温。

那个后世被民间传说成仙神，几乎如武侯诸葛一般的传奇人物，就这样出现在道衍面前。

道衍淡淡一笑，朝着刘基行礼：

“贫僧，谢过刘中丞！”

“上次慕名前去拜访道衍大师，却扑了个空！

没想到再见，却是在这种时候。

大师，既然你要一个说话的机会，本官就给你，可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心中的公道，未必如你所愿！”

“一切后果，贫僧承担……”

道衍只是淡笑，刘伯温点头。

“来人呀，将这个案犯抓起来！”

御史台并无抓捕之权，但好歹也有看守之人。

刘基要抓个人，马上有人将道衍按在地上，道衍也不反抗，只是朝着两位大人点头示好。

他被五花大绑，押上刘基专门让人找来的囚车。

“咱们去给江宁县送人吧！”

刘伯温朝着章溢笑笑。

章溢：……

他总觉得道衍也好，刘基也罢，他们都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疯狂。

不过这样也好，在皇帝惩戒了许存仁，看似将决策权交给淮西一脉，但谁知道呢？

“走……”

两位御史中丞，押着自首的和尚去江宁县衙。

这件事，很快传到宫里。

“这和尚，挺会来事！”

朱元璋听到道衍的消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