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中文

繁体版 简体版
爱上中文 > 右舷 > 第二卷终 (1)

第二卷终 (1)

第三卷 宁真 一

金止月:俺想要一枝不怕下雨的铳。

******

冬天是个沉闷的季节。

金止月、郝秀和李泽威一冬天都在跟枫木次郎研究兵器。他们搬出了孩儿营,在镇上找了房子住下。

那枫木次郎曾经当过葡萄牙人的通译,到过南洋和吕宋。他秉承西洋观念:火器要打得快打得远,威力可以先不管。

南洋当时的冶炼和锻造技术已经很厉害,枫木次郎造出的枪管,长到超过一人身高,依然不会炸膛。

这个老家伙选徒弟特别苛刻。李泽威入选是因为他在孩儿营铳术最精。枫木第一次上岛,就注意到他右半边脸的伤痕像是火药炸膛弄的,问起才知道,李泽威是着急开枪用火捻直接桶了药门。

李泽威最希望的是能早日摆脱火绳。老家伙告诉他,这可是非常、非常难的。

郝秀也是极其热情的一个。他以前是个探子,后来成了李泽威的跟屁虫。沧州讨债他起了很大作用。

许栋在柯武的记录里找到郝秀的名字,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小家伙头一次有那么多钱,在码头上买了一枝佛朗机铳背在身上。因为人小铳长,看着滑稽,把枫木次郎给逗乐了。那之后郝秀便整天围着枫木的工作台瞎转,随时准备插手。

金止月为孙平北的事难过了好长时间,是他主动找到枫木次郎,出的题目让枫木十分赞赏。

俺想要一枝不怕下雨的铳。

这三个小家伙很少返回孩儿营,倒是去码头多一些。因为滨田雄在那里。

滨田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一船橡木板,用来修补那艘马来快船。许多孩儿营的男孩成了他的帮手。

这是咱们孩儿营的船!

滨田雄修船修了一个月,不耐烦了。那些洞很难补。后来柯武问他为什么不把外舷拆了,整条龙骨和架子留下,也许还好办点儿。

两人说着说着便又激动了,动员了孩儿营的所有残余,几乎把这艘船重新造过。

橡木板有个特点,它厚到一定程度就比楠木、樟木船板更能抗炮弹。

这艘船获得意外的大成功。

港口里无数善于造船的人,天天在那里抄着手出主意,滨田雄听得懂就干,听不懂就不干。他减了一根桅杆,而把中桅加高;他要的是武力,就采纳了西班牙式的冲角。贪心之下造得那么长大,弄得整条船头重脚轻。

于是橡木板都用上以后,他开始弄短那根冲角,越弄越短,越短越不顺眼。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突出和好大一个根部。全港的人都在笑。可以一试航,大家都笑不出来了,这艘船怎么这么快?

没有人知道,这成了世界上第一个球鼻艏1。其破浪和稳流的效果,比刀型船艏还好。

有些快船船主因此也装了冲角,结果却只是更慢。滨田雄一头雾水,既然这样的船型有速度,那就保持原样吧。

船还没好,滨田雄并没有招募船员。但孩儿营的人天天来看,饭都不吃就要帮忙,水手已经差不多齐了。

******

大讨债使孩儿营的武功为全港所知,尤其是他们的悍不畏死,更为老水手们交口称道。当然孙平北是讨债功绩最大的人,但他已经战没,而滨田雄还活着,并且是孙平北的结拜大哥。滨田雄便顺理成章地正名为大蟑螂团的首领。

男孩子们纷纷离开孩儿营,还有一个原因那地方现在是女孩子们的天下。许栋和王直大力培养不懂武功的女生,逐渐有了成效。

她们成了双屿的特色,是船长们找老婆的首选之地。

而孩儿营的主管刘痕,自讨债团返港,带回那么糟糕的消息,他就不干了。孩儿营失去老师,习武之风日降。

想想过去,滨田雄和完颜辉为争夺老大的地位,各自收了很多“徒弟”。大孩子练的时候那些小屁孩儿也跟着练,有些悟性好的进步很快,弄得有时候老师要向学生请教。

大蟑螂团正式组建之时,那些悟性好的小家伙自然也要加入。加入了就得实战,他们变成老团员们的练功靶子,给天天揍月月揍,揍出了一种喜欢挨揍的怪脾气。

而那些揍得很爽的人,在小屁孩们身上多少找到些信心。但凡自己心情不好、功夫太差、钱不够用、给蚊子叮了、中午饭吃得太多……就去大棚子揍人。

再后来孙平北张乐淑练功的时候,也有一批小孩死皮赖脸跟着。这两人好说话又愿意指点,弄出了无数自称徒弟的家伙。

这里面只有李青魂没有徒弟。她从来一个人舞剑,讨厌人多吵闹。只把她的剑舞在后来孩儿营迎接返航者的聚会上,好好展示过一下,弄得一大批女孩子怯生生的要跟她。女孩子们天天进贡,连野外的桑葚都冲洗了偷偷放在她床头。

青魂感动之余收了她们。刚刚完成了拉筋的步骤,就遇上大讨债。

刘痕叹息。

那一场搏杀死人太多,孩儿营的许多可能,就此断

绝。

******

滨田雄的船完工的时候,严冬已经过去。

他把许栋、王直和所有参加过大讨债的“蟑螂”们都请了来,把大田平三郎和二十几个倭刀手也请了来。

只有李光头不受请。他现在谁也不理,连李鸳都不理,所有的人也不理他。

王直最恨李光头的,就是他断送了孙平北,从此让西班牙人没了向导。

西班牙人的信使小船两次到双屿,许栋王直陪烂了笑脸,还是要见到孙平北才肯谈交易。西班牙人实际上很渴望做一单,留下的银圆样品成色十足,但中土赖帐之名响遍香料群岛,他们怕得要死,谁都不信。

整个冬天没有一艘大卡拉克进港,刚刚开辟的航线断了链。

枫木次郎带了三个徒弟给新船主道贺。滨田雄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对那三个小子很亲切。

滨田雄把老家伙晾在一边,逮住郝秀细细问他当年是怎么从沧州脱身的,两个聊了好一通故事。

枫木次郎很无聊地去找王直、许栋说话,看了一会孩儿营女生的歌舞,喝了许多闷酒。等到滨田雄那边说得差不多了,就赶忙过来。

“你兄弟以前有个燧发的双管铳,不用火绳。我听说是你买给他的,当时你又是从谁手上买到的?”

“不知道不知道!”滨田雄很不耐,“一个花胡子小贩,天知道从哪儿来的。”

“他是什么口音?”

“不知道。”

“你弟弟对这个礼物,可曾研究过?”

“没有。……哦,他说过那两块燧石不值钱,特别的是火门。”

枫木次郎的小眼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什么地方特别?”

“他说有个什么簧……我忘记了。”

“他为什么说那两块燧石不值钱?他在什么地方找到同样的燧石了吗?”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滨田雄看见许栋向他招手,甩了枫木次郎跑去。

许栋问他:“滨田,你这船快,现在有个不动脑筋的生意,干不干?”

“什么生意?”

“这一向大港缺灯油和肥皂。你没看见许多房子黑灯瞎火的?帮我们搞一船油。”

滨田雄:“前一向不是宁波来过几艘小船吗?怎么会缺油呢?”

许栋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把油卖给日本人了。”

滨田雄一乐:“日本连灯油也缺啊?”

许栋答:“土地太少啊,舍不得种油籽。他们的好地都去种粮了。”

“我往哪儿去搞油呢?哦对了,柯武和张乐淑哪儿去了?我这么大日子,居然不来!”

王直正好走过来:“他们坐船去博多了。护送周南先运四船丝绸。其实我看哪,周南先未必需要这么强的护卫。是这两个小朋友想散散心了,赖在雁阵身上。再过一个月,追樱花就要开始,我估计俩姐弟一春天都会泡在日本。”

许栋不知此事,“追樱花?什么玩意?”

王直答:“春天樱花一炸弹一片海,但没几天就要凋谢。日本那么一个长条的国土,春风从南到北一吹,樱花的浪头也从南到北依次滚过去。有些日本人追着樱花跑,很好玩的。”

滨田雄回到原先的话题:“许老大,你说吧,那油我怎么弄?你给我多少银子?”

许栋看王直,王直看许栋,“满满一船油,四千两吧。不过这一回你的油特别一点儿,我们出六千两。”

滨田雄大喜:“好!我干!”

两人似乎还没说完,滨田雄有点儿急:“怎么?怕我的船不行啊?我这船可是橡木造的!三桅横帆,有铳有炮……哦,你们不是有更大的船嘛,为什么要把这单买卖送给我?”

“还真是非你这船不行。”

“要去抢呀?也好,抢就抢吧。我们要搞谁的油?有向导吗?”

“嗯……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佛朗机人跟我说,大戟山外海有一头长须子……”

这时许多客人开始散去,滨田雄依次礼送。枫木次郎和他的徒弟正往外走,滨田雄笑着拍三个小子的肩膀,“好好干!”枫木最后出来,瞪着滨田雄的笑脸。

“我说句公道话,滨田阁下。您是个大傻瓜。”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您愚笨。”枫木次郎说完,冷冷一躬走了出去。滨田雄瞪着牛眼,正犹豫是不是揍这老家伙一顿。王直许栋走过来,“那么你去不去?”

“哦。我去。你们刚才说什么?那是什么?”

王直答道:“佛朗机的原话:他们发现了一头灰鲸。”

******

注1:球鼻艏,一战时期在修复船只的时候就有专家发现,船首补了一块铁的船比光滑的船跑得更快。世界上真正大举采用球鼻艏的是二战时期的日本。当美国依阿华级战列舰还保持平整船艏的时候,日本大和级战列舰已经采用了球鼻艏。

她从中桅逛到前桅,看见滨田雄在艏楼栏杆上坐着,叼了根熄灭的旱烟管,月光下便如一座雕像。

******

响螺号用了一天半追上了那头灰鲸。

当时是下午,满海的横浪。本来有艘月港的船也在追鱼,看到响螺号那么大还跑得飞快,就放弃了。

但不久滨田雄便发现这头巨鲸后背插了枝鱼叉,然后又发现了鱼叉的主人,一艘单桅小渔船竟然还紧撵在巨鲸后面。

这艘单桅速度更快。

刚开始滨田只看到船头有个老汉,然后看见掌舵的,竟然是个微微发胖的大娘。那老汉脚下躺着四把鱼叉。渔船太小了,从响螺号看,巨鲸那丑陋的鞋底状脑袋只要搁在它身上,就可以把它压沉。

滨田雄命令放下三只小船,开始围捕。那老汉远远地看着他们,愤愤地嘟囔着,依然不肯罢休。

须臾,那舱里又出来一个女孩子,抱着两根鱼叉,发愁地看了响螺号一眼。她穿着渔家的大脚裤,灰黑的粗布,露出半截腿白光闪耀。

这种肤色在海边实难见到,响螺号的水手连声怪叫。

滨田放下的三只小船装了十五个人,一人四把带线鱼叉。与那老汉的鱼叉不同,他们的装了倒钩。

这帮小子毫不在乎横浪,一个个稳稳持浆猛划,靠拢了纷纷起立,把叉子掷向巨鲸。

巨鲸急速下潜,平平的大尾巴翘起来拍击水面。

这一下才让所有人看到它有多大。

巨浪拍出,最靠近它的那只小艇腾空扣了过来,五个人扔出老远,绳子和鱼叉乱七八糟的落在海里。

那五个小子浮起来狼狈不堪地把船翻过,四处追桨。铁头鱼叉全都沉了。

这下其他船不敢再靠近。但是一远了,鱼叉就很难瞄了。巨鲸又拍了一下海面,那些船摇晃得非常厉害,掷出的叉离题万里。

颤微微跟在后边的单桅小船上,那老汉也掷出了一根鱼叉,却竟然直直插中,离巨鲸的头部很近。

响螺号的水手便稀里哗啦地拍了几下掌,一边吆喝。

这一下确实很准。那女孩子闻声出来看。这时候她母亲转了一下舵越过大浪,女孩举起双手拉住蓬顶。身子一绷,好家伙,线条真不错呀。

响螺号的水手又是一阵乱嚷。

那头巨鲸以前曾经遭过围捕,并不很惶急。它用力游动了两下,微微下潜,然后冒出脑袋狠狠一滚。老汉的那把叉子因为没有倒钩,给滚掉了。

所有人一起沮丧地大叫。

老汉咧咧嘴,收绳子把鱼叉拖了回来。

响螺号这边放下的那剩余两只艇上,水手们见老汉险些得手,很是着急,又觉得自己的桨艇没有人家单桅船灵活,很丢人,就大着胆子冲近了,一下子六把鱼叉七横八竖地投出。

五把鱼叉落了海,只有一把叉子斜斜砸在鲸背上,滑了一下弹起来也落了海。

那女孩咯咯笑,又跳又拍掌。

海上规矩,谁打死算谁的。滨田雄也有点儿急了。他跑下艏楼,命令水手装火药上炮弹,打算把这头鲸打伤了再捕获。

弄好以后,桅杆上的水手摇着旗叫海面上的人躲开。两艘小艇便后退。

那老汉却十分火大,跳脚高喊。可惜风浪中听不清楚。

滨田雄很老练地瞄准,火秆子一杵把炮弹打了出去。

白烟散过,单桅渔船立刻转舵向巨鲸靠拢。那老汉的鱼叉一根接一根地掷去。滨田雄咚咚咚跑上甲板,拉开千里镜看打中了什么地方。

巨鲸此时呼出一口气,汽雾冲天而起。

等汽雾落下,人们看到鲸的头部一片殷红。那灰鲸慢慢地举起尾巴,把头部深深地埋在水里,然后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这一下子都慌了。纷纷投掷鱼叉,连没挂绳子的都投了出去。

但是已经晚了,巨鲸收缩了肺部,它现在比海水重。没有两三条绳叉拉住它,谁也无法阻止它下沉。

那艘单桅船很干脆地转舵回航,与响螺号擦肩而过。女孩子眼泪汪汪,抱着膝坐在船尾。老汉仰起脸大骂:“你们这群笨蛋!”

滨田雄强撑面子,冷笑着向他挥手。

最后海面上除了两只傻楞楞的小艇,什么也没有。一大团暗红的血慢慢地散开,两头鲨鱼在血海中奔突来去。响螺号的水手抓起鱼叉干掉了其中一头,满肚子郁闷,也只能回港了。

******

晚上乌云漫天,星辰全然不见。响螺号有很精准的罗盘,直直向双屿驶去;单桅渔船本来遥遥在前,后来便靠拢响螺号,深怕失去方向。

滨田雄在甲板上看懂了,就命令桅杆上的水手挂起两盏灯。渔船在后面跟了一阵,忽然起了帆冲到前面,那女孩跳入翻滚的浪花游到右舷,顺着舷梯爬上甲板,要找船长。

滨田雄正诧异这丫头泳术高超,赶忙过来。她便说她父亲估计今晚天气糟糕,

是不是大家顺风走一阵,等天晴了再回去?

滨田雄想我这艘船可不在乎这点儿浪,但你们倒是确有些危险。他仔细估计了一下那艘单桅船的重量,微微一笑,下令用船头船尾两具拍竿把这艘船吊起来。

“这行吗?”女孩子担心地问。

“我这两具拍竿,每个举500斤。再加上几个桅杆滑轮,你们这条船也就千斤出头吧?叫你爸爸把桅杆放倒,压舱石扔到海里。听我的没错。”

那女孩子浑身水湿,凹凸毕露,正忸怩不安。一商量好了就翻过船帮,跃入黑暗。滨田雄忍不住伸了下手想拉住她。他除了孙平北张乐淑,还没见过谁风涛夜泳能这般有信心的。

桅杆灯的昏暗光芒下,他看到女孩子已经稀哩哗啦爬上渔船。

女孩子跟父母说了一番滨田雄的安排,两个老人觉得可行,便示意照办。于是水手们七手八脚拉过拍竿,放钩子,起辘轳。响螺号的装备全是新的,结实可靠。在那老汉小心的指挥下,拍竿先把船抬起大半个身子,然后滑轮一点一点拉近,安然越过了横浪。最后他们把渔船牢牢地绑在右舷外了。

两个老人过来致谢。说起自己是六横北岸的,本有一男一女,儿子在海上打渔时不见了,剩下个丫头平时替双屿港的水手们洗洗衣服晾晒被褥挣点小钱,老俩口出外海打大鱼,也带上她。这一回,他们是从海鸟的聚散中发现鲸鱼的。

滨田雄以礼相待,并说道实在是自己太过白痴,让所有人都空忙一场,太抱歉了。

那一家子对双屿十分熟悉,却没见过响螺号。滨田雄耐心的述说了它的来历。老汉万分惊讶佩服,说孩儿营声名远扬,去年大举登陆讨债,真不是等闲时事。这头难得的巨鲸死于孩儿营之手,倒也不枉。

一时周围的水手都给捧得暖乎乎的,滨田雄客气了一番,说要是自己兄弟还在,这头鲸只怕是跑不了的。跟着吩咐水手带那一家子去吃晚饭,自己点起一根旱烟,回到船艏听浪。

到了中夜,风浪渐小,船行平稳,众人多已睡去。

那女孩悄悄起身,溜回自家小船,用淡水擦抹身体,更换中衣。

白天她入海游上响螺号,全身湿透,此刻为盐一激,刺痒难忍。她换完了还于船舷上小解了一次,感觉神清气爽。回到大船不急入舱,两只肥腻白皙的光脚踩来踩去,在甲板上游荡。

她从中桅逛到前桅,看见滨田雄在艏楼栏杆上坐着,叼了根熄灭的旱烟管,月光下便如一座雕像。

偷偷掩近窥探。滨田雄正在抽泣。

滨田雄在艏楼上坐了半夜,于清风细浪中听到一丝奇特而熟悉的歌声,凝神良久不能领会,结果反照内心,悲从中来,怎么忍都忍不住,干脆就不忍了。

他越哭声音越大,满脸是泪,似乎要把过往的委屈难过一次清出。那女孩子一开始有点儿想笑,接着意识到这位滨田船长想来肯定不至于为了那鲸鱼在哭。听他哭得伤心,渐渐情绪为之牵动,也跟着难受起来。

滨田雄哭了一阵,终于不哭了,站起来用脑袋撞击斜桅,似乎懊恼非常。撞了好一阵,却又开始抹泪,口中喃喃自语。

女孩子便想,这人说自己兄弟已经不在,这时该不是在哀悼逝去的至亲?

这女孩平日为水手洗衣缝补,曾听过人传唱孩儿营小调,夸说艺成之人。什么“完颜铁骑,青魂剑雨”,滨田这两个字也在之列,却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唱的。

她又想那孩儿营全是孤儿,这位船长想必不会现在才来哭父母;要么在哭亲兄弟,要么就是在哭那歌谣里的哪个师兄弟。

她一边想,一边听,后来便跟着滨田雄默默啜泣。滨田雄全无察觉。

这两个人都忘记了中桅的了望手。

那小子不曾参与讨债团,一切道听途说,虽然明白滨田雄所哭何人,却只想笑;后来发现这渔家女孩躲在前桅后面陪哭,更加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一时间甲板上三个人,便是他最难受。

******

滨田雄回港,报说鲸鱼沉没。众人嗟叹功亏一篑。王直为他圆面子,说他也知道灰鲸每换几口气,就会深潜百余尺游上好长一段,这头畜生坚决下潜,可谓倔强到死。

悠忽十几天过去。滨田雄首航失利,心中郁闷,又没兴致到孩儿营揍人,就去游泳散心。

三月的舟山六横,水温奇寒,这小子体健如牛也扛不住,游出几十丈便只好回头。

往日那头黑鳐连日来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张乐淑夏季最喜晨泳,便是因为有它陪伴,可以随时下去“飙鳐”。现在半年过去了,它空在岩礁间寂寞洄游,一见有人来,大裂缝嘴一抿就拍翅赶去。

滨田雄不提防肚子底下冒出这么一只巨怪,马上乱套了,对它拳打脚踢还要喊救命。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下去。黑鳐发觉此人不是旧友,悚然自惊,肋间蓝光一闪,把滨田打昏在水里。

好在滨田雄浮在上面,黑鳐在下,放电方向不正,否则这样一下足够要了小子性命

可怜滨田雄四肢麻痹,在冰冷的海水中载浮载沉,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爬上岸去根本站立不住,只觉得冷得异乎寻常,好象关节全结了冰。

后来还是孩儿营的一个女孩子发现了他,带了几个仆妇把他扶回住处,七手八脚搬上床,摞了四床棉被,就撒手任其自便了。

滨田雄一直与孙平北同住,不买婢仆,衣食自理,出去嫖赌也从不带人回家。孙平北去了之后他就一个人住,这一次无人照看,才觉得自己混得真惨。尤其身上这四床棉被,又厚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暗自咬牙想他妈的以前孩儿营女子,哪里有这么中看不中用?

他蠕动着把半个身子拱出被外,牙齿得得了一阵,便睡着了。

其实倒不曾有人忘了他。孩儿营一帮小伙子是兼了响螺号水手的,一大早就有人赶到码头当值。不见了船长,二副金止月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他家,一看这种局面,当即延医,又报许栋知晓。

许栋自去年以来,对孩儿营的残兵呵护备至,深怕再有失闪,就亲自前来探视。

他见滨田雄房里一片脏乱,遣水手去找农妇速来打理。

跟来的医生问诊,只觉得是邪寒入体,但胸口一小片淡紫的斑块不知何物。

李先生闻声赶来,虽不知这是电流入体击毙的死皮,也觉景象怪异。而且滨田的心跳时快时慢,乱七八糟,两个医生不知所措。

这时水手带了洗衣妇进来。李鸳见是个姑娘,便说不要了,换一个年纪大的,此刻洗衣做饭都在其次,能盯住病情才是急务。

那姑娘默然不语,走上前看了一眼床上摊开的麻木身躯,低声说这是不是给黑刺海胆或者电鳐暗算了?

李鸳听着有谱,细问究竟。

那姑娘便说我来自渔家,过去曾有一兄长,出海见过无数怪事。有一例便与这位滨田船长相同,胸口一块红斑,人呢时睡时醒,脉象或有或无。那必是大鳐鱼打的。

李鸳听见“滨田”二字,奇道:“你认得他?”

那姑娘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继续言道,这种伤其实并无大碍,只要当时不死便有命在,细细调理,没几天心脉就会复常。

“倒是这滨田船长于早春时节游海受寒,别是灵台有损,想要自尽吧?”她轻声又添了一句。

李鸳心中一震。她知道去年孩儿营海滩大溃,一半人连同孙平北都未能生还。滨田雄年纪轻轻,若心伤天海凶恶,动不动阴阳永隔,这女孩子所见颇有可虑。

见这丫头言语便给,人又温和,忍不住问了姓名,叫做华方慧。回答时她连自己父母姓名住家一起说了,似乎想要证明自己却是好人家儿女。

至此李鸳不再多想,命她看护滨田雄直到复元,酬劳是五日一两。李鸳起身离去时,见这姑娘面带喜色。

……

不多时,屋子里便只留下那华方慧一个。她游目四顾,只见滨田雄的宅子厅小屋大,椽沿很高,陈设堂皇中夹杂鄙俗。一把金柄细剑可以跟破抹布挂在一起;楠木大椅上刀痕累累;案上一张巨幅羊皮,所书所绘便如蝌蚪乱爬,她一字也不识。

墙壁上两杆黑铳,深黄色的牛皮背带,铳管上箍了两道青铜环,想来十分沉重;枕下露出钿刀的木柄,床底下乱衣乱裤堆在一起,露出一个女子的铜框绣像

手执青樱长剑,飘然曼妙,眉目如画。

滨田雄轻声唱了起来。那旋律来自南洋,悠扬诡异。

******

她捡起这画像端详了一会儿,抹拭干净放入抽屉。

走到前厅拿来扫帚扫地,回来看看那些脏衣又丢了扫帚,打算先洗衣物;欲寻桶到院井中汲水,看看滨田雄苍白的脸,又想去摸摸他的额头试试冷热;但女孩儿家此举易惹人疑,她又有几分惴惴;看见木门上钉了一把匕首,走过去放下桶把它拔下来,正细看刀柄花纹,一后退把水桶踩了,险些绊倒。

她扶案片刻,定住心神。不去想那画像。(奇书网|)

探手入被摸摸他的肩膀,只觉冷浸浸的又粘又湿。她再摸摸棉被,被子也发潮了。站起来抓住外层棉被,哗一声拉到了地下。再抓住最里层的棉被猛地掀空,哗一声也拉到了地下。

这时候陈思盼进了院子。他受许栋之命,带两个水手前来站岗。

滨田雄这个家在较场最靠外的地方,离大棚子很远,周围住户不多;而且他和孙平北多次分红,家底颇厚。尤其是与西班牙船的交易,孙平北是唯一中介,双方都付了大笔报酬。为防盗贼,站岗确有必要。许栋对双屿十万虎狼,那是极其明白的。

陈思盼把人带到位置,吩咐守卫办法是白天一明哨,晚上一暗哨,再添一句严禁骚扰看护妇,便要离去。华方慧进来后一直没有关门,陈思盼一眼瞥到了她。马上

动念监守自盗,自己去骚扰这看护妇。

他大模大样走了进去,告诉她前院已有岗哨,晚上可以安心洗身子睡觉。女孩大恼。陈思盼絮絮叨叨问她姓名来历,华方慧勉强答了;再问她帮过谁洗衣造饭,那些水手可有赖帐,脸上的笑意并不难懂:一个海贼窝里的洗衣妇,你装什么处女呀?

华方慧持身自有一套办法,眼看这陈思盼不怀好意,办法如何不用?她把滨田雄往里挪了挪,坐稳了隔着被子轻轻按摩他的双腿,一边详细回答了陈思盼的问题,似乎她洗衣的生意,那叫一个火爆。

她问陈思盼你认不认识叶宗满呀?他差不多每个月都拆一回被子;还有徐惟学呢?老家伙娶个媳妇只会打牌逛街,连中衣都拿给她去洗,咦哦好脏的;还有陈东,说话声音很好听,但花钱不太有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起滨田雄的被子,两手轻轻按摩他那双黑毛黪黪的腿。触手摩擦很大,十分舒适奇异。女孩子接着说还是眼前这个半死的家伙长得最帅,一边专心捏松他僵硬的肌肉。滨田雄虽不曾醒转,但这等享福还是首次,呼吸渐沉,如猪之哼,四肢不再抽搐扭动。

陈思盼兴味索然,如坐针毡,等她好容易不再絮叨,急忙起身离去。

华方慧的招数其实极其易学,便是与人大谈其他男人的有趣之处。只是天下女子,十有就笨,一见上司有意,要么手足颤抖其暖其绵,要么全身结冰何冷何硬,二者皆激人兽性。此处笔者多言,非盼姐妹珍重,只是巴巴的想为百万年的两性战争再添他一点儿难度。

华方慧见他走掉,手已按得酸了,为滨田雄盖好被子便即起身。但是被子盖之不紧,那条线条分明的长腿老想往外伸。她盖了两次拢了两次,又松开了,心中大疑,俯身查看。

明眸一转一闪,如长灯夜探,滨田雄熬受不起,缓缓睁眼,华方慧低呼一声退开。

“只是太舒服了。”滨田雄有气无力说完,又闭上眼。那一脸的舍不得,毫无遮掩。女孩本来疑惑害臊,更怕他听到刚才与陈思盼的对答,认为她是轻薄之人。他这一句话,就把所有的蝎蝎蜇蜇一齐切断。

“那我再给你按一会儿?”

“不累吗?”

“不累。”女孩子转转手腕。半晌。

“……那你就快点儿呀!”

两个水手在外面什么也听不到,直挺挺的守了好久,正感无聊。门忽然开了。那女孩子探出脑袋,左右看看,颇觉有趣,“你们是响螺号的?”

“不是,我们是雁阵号的人。”

“可曾认识这滨田雄?”

“那自然!曾是我们二副呢。”

“哦。我得问问你们,他喜欢吃什么。还有,你们是不是进来一个,我可翻不动他。还得把那两床被子拖出去,回头我得拆洗。”

“好的。”

女孩子暗暗吐舌,她本不太敢指望他们会帮忙。三个人拥进门,一通大动干戈,把滨田家尽数收拾。满头大汗加上尘土,华方慧自里间取了毛巾,要二人擦拭。“你们俩喜欢吃什么?”

“我们?”没听懂。

“是啊。自然是四个人的饭。你们不会再跑回码头吃饭吧?滨田好歹一个船长,岂是几顿饭就吃穷的!”三人互相看看,一起大笑。

而里间滨田雄所求未得满足,满脸的不高兴。黄芳惠走回去看他,只好又在被子上揉面似的乱按。滨田雄伸手就抓,急忙一跳躲开。“你又来了!”

一时滨田雄十分失落。华方慧警惕地注意他手脚动向,怯怯蹭拢:“你要干嘛呀?”

滨田雄张了张嘴,但实在没办法把那么简单的事用复杂语言说出来,干脆又闭上,然后眼睛也闭上了,不想理她。

华方慧嘟一下嘴,又跑到外间跟两个水手整理杂物。干到黄昏,她回家向父母报说这边厢的情形,免得见她不着窝了担心。

摆渡口这时来了个信使船,挂了灯笼沿峡湾向西北划,正看见这丫头在岸上一步一步地走。忽然她脚底下就起了弹簧步子,十分快捷,边走边眺望西边的晚霞,[奇/书/网-整.理'-提=.供]面颊绯红,微笑闭目,喃喃自语,抬手抚额。

那个信使见了这一幕,便觉人间美好。

她走到小码头等待摆渡,看看周围无人,拉开个弓箭步平掌一横,缓缓挥直后收入腰间。

船上的信使只觉得这一记手刀极其不伦不类,一路大笑着上岸。

******

信使是来找滨田雄的,他上岸后找不到路,在岛上转了好一阵,滑到水坑里湿了大半边。进房后已是黑透,自我介绍是湖州来的,取出信交给华方慧。

“滨田吾儿:平北阵亡,为父至为哀痛。其亲身遗物,请付来人带回。为父垂垂老矣,行大事且待吾儿。若死者身碰手触,只会乱吾儿心境;且让为父陪伴平北,日薄西山,也好有伴罢了。”

滨田雄觉得这样也好,孙平北的东西老放在身边,又不爱护使用,真不如交给义

父保存。他向使者问了问岳和平的情况,道声辛苦,指指一个大箱子说都在这里了,便让两个水手送他出门。

第二天一早华方慧踏露而至,洗衣洒扫,不慌不忙。两个水手再帮一把手,所有事情几下子就了结。早饭后滨田雄继续睡,并不发烧。华方慧点火熬药,坐在他身旁发呆。

半晌药罐子沸了,她端了一碗坐在他床前,唤他起身喝药。滨田雄猛打呼噜,睡得丑态百出。她把碗放在一边,想这药一会儿就晾,岂不令人着急?伸手摸他的脸,滨田雄毫无反应。华方慧又敲他脑门,提他耳朵,再捏起他的两边腮帮子把他拉成个大阿福:“又调皮又调皮!”咯咯直笑,拉了半天才松手。

可是松了手这大阿福并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变成个特大号的笑脸。

华方慧惊呼一声后退,轰一下棉被踢开,滨田雄两脚一伸就把她给勾了回来。劲道之强,绝无挣扎余地。原来这小子看上去病况凶险,其实只不过是体温过低加心脏中电纤颤,一日一夜的休息,早就复元了九成。

华方慧给他勾过来拦腰抱住,不敢出声怕给外间岗哨听见,只是猛力挣扭。滨田雄毫不在乎,手腕拉拢如钢箍铁铸,乐得看她乱扭。

“哎呀你又来了!”女孩低声抱怨,手伸到背后去扳他的手指。滨田雄张开两个手指头,又把她的小手也锁定了。

“你……”不容她再说话,他已经把她翻倒在床上。女孩子大睁了眼,只觉末日来临,便想呼救。但滨田雄并不用劲儿,而是松出一手把她脑袋轻轻捂住,闭眼又睡。女孩子两手得了自由,使劲推他,但他只舒适地搂住她,把她耳后细密的头发抚平了,然后开始懒洋洋地卷一根小辫儿。这期间无论她做什么,根本不理,简直就是与他无关。

她觉得也犯不着喊什么救命了。这一犹豫,也就不再瞎挣。滨田雄紧搂了她一会儿,害怕过于惊扰于她,松开了手。“不欺负你了。把药给我。”

华方慧满脸通红,神魂不定,探身去端碗,几乎洒了出来。滨田雄一饮而尽。“行了,妈妈的真够苦的。庸医误人,便是不懂放糖。”仰身躺下。华方慧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看他脸色并无笑意,便转身看着窗外。

“你还怕我么?”滨田雄轻声问了一句。

“……不怕。哦,还有一点儿。”

“不怕就好。”

女孩子默默无语。

“你是姓华吧?叫什么呢?”

她这才想起两人正式相见只是船上那一回,后来不曾交谈,心下连呼怪异,不懂二人间何以如此亲密。答:“我叫方慧。”

“华方慧?”

“嗯。”

“……好听。”

她睁大了眼睛:“好听?这名字好听吗?”

滨田雄笑了:“你听着啊。华方慧,房,放,费!乏分飞,发发发……”

姑娘大恼,粉拳一阵乱捣。

“好了好了,”滨田雄逮住她两只拳头,张开一掌捏住。她使劲抽也抽不出来,都给捏疼了:“你怎么……这么大劲儿啊!放开了嘛!”

他松开她,呵呵直笑:“我这是杀人的手……算了不提这个。你的家,离这里远吗?”

“够远的。摆渡口坐小船,大半天的水路。你,真的杀过人?”

“呵呵骗你的……”滨田雄忽然一转念,骗她做甚?“我只用一柱香时分,格毙九人。”腔调有几分傲然。

华方慧脸都白了:“你……那是真的?”格毙二字虽不明白,但那份腔调,自然是杀掉了。

“嗯。”

“你捆了他们,又都杀了?”

“哪里!当时是在接舷。他们手中都有兵器。”

“那怎么……未必他们都不打你?”

“呵呵,也要打得到才行。”

一时无语。

“你这么厉害!”她勉强笑了,有点敬畏地抚摩他那只方正强硬的大手。“你是不是……大蟑螂团最厉害的?”

“哪儿的话。别小看人!他们也很厉害,就是女的都很厉害。”见她有期待之色,勉强进一步解释:“有个女孩子使一手好剑,她姓李……”

“我知道的!青魂剑雨!”

滨田雄缓缓吸气,吐气,挤出一个笑来:“对的。我跟她比过一次,她只一合,就在我身上划了七个八个大口子。”看华方慧那吃惊的目光,“只是她剑尖上套了个套子,不然我有一万条命也不够死的。呵呵,青魂剑雨。……唉,青魂剑雨……”

“别的人呢?别的人呢?你们大蟑螂团有几个人?都那么厉害吗?”

“第一拨有六个人。他们跟我……差不多吧。”滨田雄有点儿不太想谈了。

“你是滨田。滨田什么?我还记得有个完颜……你们那首歌是怎么说的?”

“小蟑螂们瞎胡编……”

“哎呀!我觉得好听!我不认字的,不然一定记得牢。我只听过一次。那首歌,听着挺难过的,调子很怪异。”

他还是不说话。华方慧看看无法,又提着心怕碰到那夜海上大哭的事情,便不再催逼。正努力想转过话题,滨田雄却轻声唱了起来。

“滨田千陌……呵呵这是说我,我最早用的陌刀。滨田千陌……平北一戏,……柯斧袭地……乐淑风击。……青魂剑雨……完颜刀骑……”

华方慧上前把他的头静静地搂在怀里。那旋律来自南洋,悠扬诡异,确也难记。滨田雄把鼻涕眼泪全往人身上蹭。这小子泪腺刚刚松过,一时是闭不紧的。

“六去其三!他妈的许栋王直还有我义父,倒真不把孩儿营当回事啊!一笔破债,叫我们去跟大明朝……”

许栋跟王直商量了一下,令滨田雄带队沿乍浦、松江一线南下至泉州。

******

春暖花开。柯武和张乐淑自东瀛返回,一进港就看见码头上那艘崭新的响螺号,各备了重礼来贺。

他们押运了七十方品质优异的木料、四百把倭刀、两座描金落地屏风和近一吨的白银。王直亲自接船点验,喜笑颜开,心想周南先到底用足了这两个护卫,以前哪里敢所有鸡蛋堆到这一个盘子里?

柯武在老沙船上钻研航海日志得到的经验,这一次起了很大作用,今年日本海第一个冷热气流交汇,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人夹带了大批私人物品,卖得很贵;加上分红,赚了好大一笔。这天兴冲冲搬了整桶清酒,提着大篮的熟菜上门,要好好聚上一下。

一进院子便看见华方慧指挥李泽威、金止月和郝秀三个在挖坑种一颗樱桃树。

华方慧大大方方喊出柯武和张乐淑的名字,便似多年熟识一般,然后自我介绍:我是滨田雄的看护。

两人并不知道滨田雄生病,正诧异说那能不能喝酒呢?李泽威过去接过篮子,“我们叫她小嫂子。”看那俩人十分糊涂,又添一句“上个月滨田哥倒真是生过病。”

华方慧听了大窘。张乐淑毫不在意,只说这日本鞑子下手倒是很快。李泽威等人种完了树要回枫木次郎家,其他人拥进屋子,看见滨田雄身披蓝色大袍子,站在当地,手持一封信正在纳闷。他看见三个人只点了点头,又去看这封信。

“怎么了?”华方慧问。

他扬扬手中的信:“湖州的飞鸽传书。我父亲说他想看那个《远东江海图志》,平北曾经抄过的,要我找一找看。”

“这有什么奇怪?”张乐淑问着,把打算送他的一瓶巨毒海蛇膏放在桌上。

“但他上个月已经派来信使,把平北的遗物全拿走了。”

“那你一定忘了很多东西,老爷子没收齐。”

“我刚刚找过……”

柯武开始摆开阵仗,把酒倒好。滨田雄摇一下头,过来坐下,“柯武,乐淑,你们回来了?”

张乐淑把篮子打开摆好,华方慧帮忙放置碗筷。摸摸一盆红蒸翻车鱼干,有点儿凉了,赶去下厨加热。

柯武举杯与滨田雄相碰。“我们回来了?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张乐淑:“小武!”

滨田雄:“刚才怠慢了。呵呵,乐淑,我们碰一个。”

华方慧在里面热菜,又烧起一壶水打算让他们饭后泡茶。

她手脚极其麻利,几乎没有一分多余的动作,也不多使一分力气。她看着锅来还不起水汽,拿块姜几下剥洗,铛铛铛的切成细丝混进菜里。滨田曾受奇寒,恢复虽然极快,但华方慧一直担心寒毒不能尽去,每餐非姜即辣。她怕将来有一天这大笨熊抱着腿找医生。

她一边干,一边琢磨这封信。

滨田早已将大蟑螂团发生过的事细细讲与她听,只李青魂下场太惨没有细说,其他人兜了个底朝天。她知道这张乐淑与孙平北曾是一对,但刚才乐淑情态毫无异常,难道孙平北之死,是乐淑亲眼所见?

那滨田纳闷个什么?他不相信乐淑吗?

她把那碗红蒸翻车鱼干端了出来,三个人正谈得热火朝天。果然,寒暄已毕,话题又围着那封信打转。

“当时是五具尸身,四个明军,一个孩儿营。我们是分头查的,收尸的村民和邓一明的亲兵都是这样说的。”柯武在大声争辩。

“只没见那孩儿营的尸首。”滨田说。

“这确实无法拿捏死,人都埋了。”乐淑喝着清酒,面色如常。“我们断定是他,主要是因为那四个死得奇异,颇像平北所为。”

华方慧不知道这个,转头怯生生地问:“那四个是怎么死的?”乐淑和柯武多少有点儿不耐,但滨田雄答得毫不迟疑。

“一中背心,一穿屁股眼儿,呵呵,这是长矛捅的。第三个划伤面门,心窝上插了把倭刀。第四个最他妈窝囊,给骟死的。”

华方慧大窘:“你看你说的,让人还怎么吃啊?”

柯武毫不理睬,口含一大块牛蛙腿:“这确是平北所为。小嫂子不曾见过他。我这哥哥,做事最出人意表,杀人焚船,围庄抢钱,只当做个游戏。”

乐淑轻叹一声:“他确是死了。不提了。”声音里只透出一股绝望。华方慧看看她,忍不住为她难过。

“那……四个明兵都死了,又是谁杀的他?”华方慧问。

乐淑目不转睛看着她,惊讶这小看护的脑筋。当时接到噩耗,她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平北是断送在腰间的一刀上,不会便死。”乐淑回答,“血是慢慢流干的。我想他杀第三个或第四个官军,是在受伤以后。”

华方慧用力点头,表示明白。看来真没啥可说的,滨田哥这个弟弟是没了。

四人一时无语。

华方慧见菜盘半空,酒还剩下许多,便又下厨新做几个菜。姐弟俩见她动作如此之快,调味轻重适度,忍不住大赞。

滨田雄面有得色,“丫头什么都来得快。要是他还活着,今天大家该是很高兴的。”说完便知说错了话,却又收不回来,刚刚扭转的气氛,又复沉闷。

华方慧着实不落忍,端起酒杯:“算了,哥哥,乐淑姐姐,你们要说,便敞开了说吧,今天干脆难受个够,往后便好了。”一饮而尽,亮一下杯底,目光有泪。“滨田哥,我早知道你想你这弟弟,多半还是因为,你这做哥哥的以前老欺负他,等他大了欺负不动了,又忽然死了。是这样吧?”

滨田心中震撼。便是乐淑也惊呆了:这是个什么人?六横双屿可有山精水妖,在轮回转世?

华方慧只是一腔柔情,希望解决问题。她见滨田不动,拿过他的杯子也一口干了:“我也有个亲哥哥。我也欺负他。我……知道的!”

滨田想起她家本是一儿一女,儿子失踪于大海。他拉过她的手,用力一捏,表示明白。柯武和张乐淑一起举杯:“好的,方慧妹妹。听你的。我们今天把这事情了了。”柯武用力点头。滨田雄站起来给各人满上,顺便把华方慧的杯子也掺了。他端起酒杯:“那,弟兄们,孙平北已死?”

“已死。”柯武干了。

“是。他死了。”张乐淑颤抖着声音说,也干了。

“已死。除非早有一个死在那里。”华方慧一口喝干,脸色绯红,艳如桃花。

滨田雄仰脖子:“对。除非……”把酒全倒在了下巴上。“你说什么?!”一把就捏住了她。华方慧不知何罪,痛得人都缩小了,脸也吓白了,说不出话。

张乐淑和柯武急忙站起来一人一下,给滨田雄两记重的。手放开了。

“妹妹,”乐淑揉着方慧刚给捏扁的肩膀,“告诉姐姐,你怎么想的?”

“你们不是说,一把长矛,一把刀吗?……你捏我……”方慧望着滨田雄哭。滨田这叫一个悔呀,抱过她来,细细吹伤。“发妞。别哭!”

乐淑抬手摸摸前额,“我们对证一下。哦……他是和金止月一组,小飞毛腿跑了,邓一明和官军在追他,把他抓了,说是断骨去筋。四个兵给杀了,他也没有逃脱。对吧?……两人一组,他们是八个?十个?余姚断后的是多少个?”

柯武和滨田雄大吼:“九个!”

******

夜深了,四人掌灯细谈。桌子中间,放着岳和平给滨田雄的几封信。

滨田雄说:“九个人。只李泽威、金止月二人生还。其他人尸骨无存。平北若还活着,必是有个落单的孩儿营兵奋力营救,死在他之前。现在不管何故,他不想露面,只是用信使骗回了自己的珍藏。他毛笔字写得好,伪造一封义父的信,不难。你们看,这封信与其他的信,是否有很大差别?”

柯武对毛笔字并不精通,张乐淑却是专门练过的。一看之下,几乎是喜上眉梢:“哈!这个坏蛋!也就能欺负一下你了。这两封信断不是一人手书。”

华方慧问:“能不能查到这封假信,从何而来?”

几个拿起信纸左看右看灯下看,毫无水痕纹印。黄芳惠透过光看到一些极细的灰丝,尖着指头撕开一点儿,拈在手里:“瞧,这是不是……海藻丝?”

柯武说:“自然是的。海边造纸,有用藻丝混杂的,不似木纸那么吃墨,却颇硬挺。岳和平会用这种纸吗?”

滨田雄说:“绝对不会。他用的东西都是挺贵重的。这说明平北不在我义父家里。只是……乡村造纸,大大小小作坊无数,我们怎可一一去查?”

乐淑互相想起什么,“不对!不是乡村。山村岂会缺乏木材?只有成名大港,周围木材伐尽,才会用藻丝鱼目混珠!”她面颊绯红,头脑发热,“他不会……好!他既然想藏起来,落脚点必是双屿船只不到之处。可他也很难居住在看不到海的地方,那得憋死他。哈!成名大港,双屿的船只又不会去,必是朝廷禁海极严之地!”

滨田雄和柯武互相看看,“……泉州?”

******

次日,双屿首脑接滨田雄报:孩儿营附近有朝廷密探出没;余姚有失陷水手漂瓶求救,请允响螺号出港刺探。

许栋跟王直商量了一下,令滨田雄带队沿乍浦、松江一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