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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终 (2)

“是吗?你读过书吗?写过字吗?”

“读过。我也会写字。”

他想了想,看这姑娘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阵的心烦。“好了好了!你也不用说了。我收下你了。以后你在二楼学歌舞,三个月后登台。十八岁以后……也只准跳舞!敢卖身我就宰了你。雨花,你带她到走廊那边去找个床住下。”

“是。”谢雨花走过来。那女孩子站起身,正犹豫着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孙平北已经忍不住怒气:“你走吧!但得告诉你一条规矩:往后不许吞吞吐吐的,什么事情都不许瞒我!你是个走私贩子的女儿,家道殷实,父亲给官府抓了,多半没敲诈成,就弄死了。你妈妈要么改嫁了要么也死了。这他娘的有什么不好见人的?你父亲可是……罢了!……滚!”

女孩子哭着让谢雨花带走了。

******

第二个大约二十四五,也很齐整,难得的是言语便给,表情也很生动。一坐下来就告诉孙平北,她是青楼女子,正宗行家里手。自己赎出身来,又无可依,听说这边不签卖身契,就来投靠。

“你赚钱除了赎身,可有赢余?”

“……没有。”

“那你这身锦绣是哪里来的?”

“我……这是我相好的送的。”

“你已经赎出身来,这相好的居然不要你。呵呵。你走吧。”

那女子很气愤地离开。

谢雨心看平北在蚊帐里左右晃动。

“你怎么就让她走了?她挺漂亮,又做过这一行。”

“会带坏红浪的女孩子的。哼!她有什么相好?!自己买的!”

“就算她没有相好,也未必是她的错呀?”

孙平北笑了:“我问你,一个女子,很漂亮,也懂得如何让男人掏钱,最后竟然……算了。蛇蝎美人,落拓至此,大快我心!”

*****

第三个也是二十四五,一进门就眼泪汪汪。孙平北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哭,她才止住。

“你来自什么人家?”

“我是马千总的……四太太。”

“哦哟!红浪蓬壁生辉。他休了你吗?”

“没有。但是他的大太太实在是……”

“你的脸上没有伤痕。”

“她不是打我,就是天天给我脸色看。”

“这……好象很正常嘛。你也不像挨过饿的样子,穿得也不错……”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好歹也是正派人家的女儿!那大太太一个从良的老婊子,竟然跟我作脸作色的!我那死鬼天生就是一个怕字。真是……”她又哭了。

孙平北冷冷地看着她哭,也不劝,也不阻止。

“我收下你了。”

谢雨花又把她带走。孙平北叫住:“让她去一楼。”

等二人一离开,谢雨心急道:“年大哥,此事不妥!她只是一时负气出走,哪能就这样令其堕落?何况那个千总多半会寻了来……”

“哈哈。你着急个什么?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你们以后可得让她好好接客,多多赚钱……”

“你!”

“哦,还有,等马千总来,记得把她还给他。记得告诉他四太太为我们赚了多少钱。”

谢雨心看着他,只觉得难以置信。

“那……”

“不许再说!下一个。”

******

直干到半夜才算完事。红浪馆一下子增添了十几个莺莺燕燕,孙平北叫谢雨心去寻土木工匠,打算在前庭再起一幢房子。

谢雨心说一声记得了就不再多问。孙平北看出来了,她还在为那个四太太抱不平。这惹得他大怒,但忍住了。平北叫谢红灼谢红寅谢红龄三个小男孩上来,每人给了一把短刃腰刀。

“这是肋差。你们武功进境很快,往后多有用处。给你们一人一把。”

三个小男孩大喜过望。谢雨心谢雨花欲言又止。

“你们在自己胳膊上轻轻划一下看。注意动作要快,要轻。”

三人依言一划。结果全都见血。

“很痛吧?呵呵。记住这一下痛。此刀锋利无匹,没有性命之忧就不要现了。更不可自家兄弟比来比去。”

“是。”

“往后长大了,要好好保护三位姐姐。平时在外,不可过于谨慎!我把我父亲的话送你们,八个字。只说一遍,各自记牢。”

“是。”

孙平北把笑容收住,看着他们。

“遇不平事,量力启衅。”

三人默默在心中念了几遍。然后抬眼看他。

“行了,到楼下去吧。我跟你们姐姐还有话说。”

小家伙们一走,谢雨心立刻发言。“大哥,这等杀人利器,你怎能随随便便给这些孩子?!”

“他们需要历练。我怕的是历练到一半,遇到狠家

伙却无兵器克制。”

“就是有兵器,难道就一定打得赢?!他们还是孩子!”

“所以便打得赢了。雨心,你心肠好得都透明了,让我很不耐烦。你可知道?”

“大哥一向算无遗策,我这等愚笨之人,哪里能跟得上?只是各凭本心罢了!”

“……混帐!”

这一声怒骂,声音又尖又高,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表情,一时间姑娘们心胆俱寒。但雨心整天都在郁闷中度过,此刻也很气愤,便只转过脸不再说话。

孙平北暗暗叹了口气,走到桌子旁拉开抽屉,拿出个短铳出来。

“我一直想送你这个,又怕你不用,反而增加累赘。这一向我派你出去办事的情形是越来越多了,你一个单身姑娘东奔西走,实在危险。”他慢慢地用火药铅子装填好,还用通条送下一小团丝绵挡住铅丸。此刻开火,丝绵立化,铅子照样可以伤人。但有了它,短铳朝下铅丸也不会滚出。

“操作很简单,只管去练熟吧。此刻送你,还得要你答应一句话。”

“什么话?”

“你得答应我一遇凶险不问情由,拔铳便射!”

谢雨心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接过来试试份量。又还给他。“我……做不到。”

孙平北呵呵一笑,“我就知道。”接过来拉开抽屉,却不放入,而是在手中把玩,在灯上懒洋洋的点了火绳,慢慢把铳口对准了她。

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十分严肃;再看那黑洞洞的铳口,毫无移开之意。她颤声道:“大哥……”

孙平北狰狞一笑:“我这些天安排的南洋舞蹈,中间那个动作你练成了吗?”

她低下头,“我……练成了。”

火绳在燃烧。“好的。做给我看。”

谢雨心横下心肠,不去看他那铳,走到房间中央挺身玉立。双手一抬,横转了三个极快的圈子……

火绳在燃烧。

她一足点地,一足伸直平举,动作骤然放慢,再转了个极其舒缓的圈子……

火绳在燃烧。

她忽然转为凌空旋子,连着两个快的,又放慢,顺势将腿缓缓伸直后举,贴在自己脑后。手也顺势举高,抓住自己脚腕。

火绳在燃烧。

她定在那里。已经做完了。

火绳还在燃烧。铳上那双眼睛更是如同喷出了火苗。

她保持不动。这个金鸡独立的姿势非常的累人。她知道。他也知道。

孙平北上前用火铳顶着她的脑门。“你!”

她不动。

谢雨花眼泪汪汪,看着他们,只觉得年振大哥已经疯了,而雨心也离疯不远了。

平北顶了她一会儿,只好放下铳,把火绳捻灭。心中怒气怎么也忍不住,伸手摸到她绷得紧紧的腰间,狠狠一掐。

姑娘轻轻的一声“啊!”竟依然不动。

“我为一个够当你母亲的女人报仇雪耻,而你觉得那天杀的四太太不够该死?”

再掐一下,谢雨心连叫都不叫了,奋力顶住。绝不示弱。

“再强的恶棍,也想不到孩子身上有吹毛断发之物!恃强凌弱的王八蛋,而你觉得他们不够该死!”

第三下掐得更狠,姑娘哭了。但依然保持着那个金鸡独立的姿势。

……

孙平北被打败了。他抱住她,连头颈带腿一起抱了。热泪涌了出来:“心儿,放下。放下!不用听话……”

三个人一起哭了。

谢雨心软了下来,没站住,跪在地上。谢雨花和孙平北把她弄到床边,坐下休息了一会儿。孙平北抹一下脸就到走廊上去了,留下两个泪人儿在房间里。

他仰着脸看天井上那个四方天,夜空晴朗,星辰灿烂。他轻声问道:“……行不行呢?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求你……”

……

半晌他走回来,看两个女孩子已经恢复正常,笑着问道:“雨敏出发了多久了?”

“十几天吧。”谢雨心回答。

“大哥,”谢雨花问,“她这一趟是不是很凶险?”

“走吕宋,这个季节没有台风的。只是海盗可虑。要是平安的话,再过二十天就该回来了。”

“但愿她平安……”

“很可能平安。我做的针路图,她走起来会很顺利,而且几位老水手也不是吃素的。只要那些西班牙人还记得我,凭那封信就够完成交易。回程多少有些麻烦。银子多了会有人惦记。呵呵。这些我都不担心。我怕她顺利回家却不认我了……小丫头有点儿喜欢我了。”

“年大哥?你在说什么?雨敏怎么会不认你?”

孙平北张了张嘴……哇呀好难出口啊!他又打开门到走廊上去了。两女互相看看,莫名其妙。

平北对着夜空又一番的喃喃自语,终于哭了。“淑妹,就这样吧。”

他再走回来,撑案闭目,身后两个女孩子站起来,静静等待。她们感到一阵难言

的紧张和压抑,似乎他就要说出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来了。

平北摇头,开口,吐字非常之轻:“雨心雨花,我得做一个女人。”

章铭立走到一边径自坐了。每一次带客人来,都他娘的在这幅画前好一番做作。等吧!

******

两女半天连个“什么”都问不出。那句话在那么寂静的房间里说出来,似乎也成了寂静的一部分,不可打破。

平北微一摇头,转身从桌子走到房间门口,又走回来,“呵呵,看到没有?我走路最快便是这样了。能不能叫‘款款’?”

两女还是不能说话。

“这个嗓子还需要训练一下,也不能说那么快……扮了女人,我可以戴面罩了。其他问题也解决了。他妈的一个大男人怎能动不动就昏过去?!呵呵,这样多好?特别好玩!还没人这么玩过吧?”

谢雨心颤声问道:“可这是为什么?”

“还可以不许别人碰我胸口……我必须出去见人,否则大事难成。”

孙平北平静地说。

“到现在只有你们几个谢家人见过我的脸,其他人并不知道我是男的。呵呵。你们得帮我,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想事情。”

他喘了口气,“你们要帮我……也是帮你们自己。雨心你知道吗?我憋抑死了……刚才我差一点儿抠下铳机。”

******

响螺号离港以后下去乍浦,放下柯武和张乐淑。

为了向许栋、王直交差,总得派人在这一带看看。张乐淑很不高兴,但需要探察的地方太大,柯武和他的小兄弟们实在忙不过来。

滨田雄说要是没什么动静,朝廷今年就多半不会生事。这里距离余姚很近,万一你们找到孙平北的踪迹呢?草草看上几眼再南下汇合。

然后响螺号直奔泉州。在通判章铭立府上住下。这人是在余姚惨案后投靠了双屿的。那一役王直淘汰了一批旧阀大族,试图发展不那么霸道的中下层官僚。

章铭立办事很干练,对友热诚没有架子,对敌心狠手辣。他的麻烦在于泉州禁海太严,督抚坐镇的是朱纨1,软硬不吃,海上则是个叫俞大猷2的负责巡视。俞大猷海战很有一套,此时官虽不大,却统领一支舰队反复巡海,速度又快下手又狠,明摆着的渔船都会挨打,像是要严格尊奉嘉靖帝的“片板不准下海”了。

章铭立笑呵呵的把贵宾延入,然后开始痛说泉州的诸多不妥。他皱起眉头,苦起脸,几不容滨田雄、华方慧插嘴:

“八十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给泉州留下多好的基业,给一把冲天大火烧了,把人心疼死。现在一片凋零,那些水上世家他娘的成了补鞋匠,雨伞匠,日子极苦,也不知何日是头。泉州也有不怕死的小渔船,趁着夜色,三五成群从小港汊出海,奔占城奔南洋,瞅巡海的空子回港,实在是虎口夺食!你们响螺号下锚的深水小汊,还是他们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真难哪,官军不说了,他妈的安南有海盗、马六甲有海盗,连东洋北条家也偶尔派他妈的一两只大船来哄抢,好象咱泉州是肥鱼腩似的。”

章铭立倒苦水倒得眼泪汪汪。滨田雄华方慧好言安慰,说此事无法可想,泉州接陆,水师也禁海,府兵也禁海,这位置是成不了走私大港了。

章铭立点头称是,说我也不指望什么,只望你们响螺号能带队清一清航线,起码把海盗杀个七七八八的,也免得咱泉州百姓三天两头拿着全副家当跑到南洋赎人呀!海盗危害,有时比官军还厉害,我们能瞅准官军的空子,那海盗来无影去无踪的,货抢了还把人卖个老远。响螺号若能出马,枪炮、火药、补给,都算我的!要是缺人,咱泉州有的是行家。

滨田雄实在不忍看他那殷殷期待的脸色,就含糊答应了。章铭立大喜,晚上宾主尽欢,山珍海味猛喝酒狂赌钱。章铭立见滨田雄对他那个“发妞”确实珍爱,也就省了一笔陪嫖银子。

华方慧虽是海上人家,世面毕竟见得不多,拖手跺脚,只想出去逛逛。主人客客气气问她想看什么,她一开口便是“青楼瓦窑”,把滨田雄章铭立全说愣了。

陪座的金止月和郝秀暗地里笑破肚皮。章铭立苦起个脸,说泉州没这些脏东西。

华方慧一脸的不信。滨田雄想我这个神仙宝贝看得越多,只怕越是不可限量。并不阻止,反而对章铭立说你就吐个地方吧,她无妨的。

章铭立毕竟是书香门第,皇家功名,其脸皮厚度哪儿能比得上双屿本部的正宗大盗?想了半天,说是南门有一家“红浪艺伎馆”,馆主也是海上人家,风格独特……不容他说完,华方慧便抓了滨田雄的粗臂左摇右摇,去嘛去嘛!倒是滨田雄还有话问:“怎么会有个艺伎馆?”

章铭立:“我不知东洋的艺伎馆究竟如何,但这个地方,怎么看都很洁净,却又有十足的青楼味道……我实在描绘不出。”

“地方安全吗?会不会有朝廷密探?”

“绝对

安全。馆主曾经向我供货。而且不瞒你说,他还曾替我销过货。”

“恩?”滨田雄和金止月都有点儿惊讶什么时候又冒出个新的海商,双屿竟不知道?

“他派人找我订了十二个品种一千多斤的调料,人、船皆不用我派,现银现货。我派人找到他的货船跟着,没想到那船驶进了渔船队,挂起鱼网,一下子就找不出来了。”

金止月笑,“呵呵,这人还挺小心。”

滨田雄想摸这个人的底,“我们去看看他。这人要是单独作生意,那撑不了多久,我们报许栋王直,把他收了。若是月港一伙,那你的货说不定就是他抢的,我们顺便可以做掉他。”

章铭立以前没想过这一层,觉得很有理:“好的好的。我让兄弟们做点儿准备。”

“这人叫什么?”

“……不知道。他对外自称是红浪馆主。”

“恩?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好象也没有其他人见过。”

“奇了!”

******

一行人起轿上马,不一刻到了红浪馆。馆阁十分雄伟,章铭立说这本是赵宋皇家亲王府第,蒙古灭宋后辗转换手,最后由红浪馆主买下,斥两万银子整饰一新,还是去年的事呢。

馆前一条河并无廊桥,只在两岸竖立四对雕花木柱,系了个超宽的围栏秋千。只见客人们毫不以为意,纷纷踏上秋千,一声“站稳了!”松去抓钩,女客尖叫声中秋千向对岸直荡过去。

堪堪到岸,撞上一个巨型扳机,两个抓钩落下。于是纷纷登地。滨田雄有样学样,跟十几位客人一起,踏上这个秋千。

华方慧脚趾都抓紧了,呼一声风声响过,只听笑语喧哗,已入大门。“倒真是别具一格。”

踏入厅堂坐定,这个厅比一般青楼宽大数倍,正面一座戏台直伸到客席中央,确是东洋形制。但东洋哪儿有如此巨大?

戏台两侧高墙各展开一幅巨画。左边一幅是海上景色,千桅万帆冲出飓风云层,又有千鸟百鸥在云间翱翔,羽毛凌乱,漂亮极了;右边却是个人物画。画上一个小小匈奴牧童很不耐烦地骑在树上,一个汉人军官拿了块芝麻糖正哄他下来,两人神态之真,便似咫尺相闻。

只是这一片平静前景之后,万千汉家兵马正在渡过冰封的黄河。冰面上“骠骑将军霍”翻卷变形,已经渡过河去的大军分为九路,海一般的枪刺和铜盔,浩浩荡荡,直抵天边。

“汉击匈奴……”滨田雄等人站在这幅巨画之前,如中深蛊,简直挪不开步子。

章铭立走到一边径自坐了。每一次带客人来,都他娘的在这幅画前好一番做作。等吧!

半晌,双屿诸人落座。金止月四面看看,见周围宾客锦旃雕裘,散淡傲然。问章铭立:“这儿伺候何人?”

“有钱就行。若入二楼环廊,点了姑娘自饮自唱,十两银子。若入中台,五十两!呵呵,它与其他青楼不同之处,便是这个中台。”

滨田雄脱了大氅甩给华方慧坐下,她拿去细细叠了放入身旁空位。滨田雄端去案前小酒一品:“哦哟,东洋清酒!今日必见此家主人。”适才巨画激起了满身豪气,还有余韵在身。

“便如贵客所愿。”身边一声应答,清越悲凉,仿佛酒中落冰,碎雨击筝。

滨田雄闻声转目,一行华衣女子正往登中台,说话的夹在中间,衣饰极简,脸上挂了面罩,看不见面目。

那女子说了这么一句便跟着前导缓缓上台,诸人退后散立,她于中央站定。四面一顾,渐渐人声转寂。半晌没有说话……她在笑?

“我见诸多贵客,其实都已多次光顾,仅右席居首者,是章铭立大人带来的新朋友。当是海客,不知猜得可准?”

章铭立万万想不到红浪馆主竟是个女人,正在昏头昏脑,见问本能作答:“准的。”

“呵呵。”这声笑可不怎么样。“各位屡次三番,要见鄙馆主人,今日便与众位一晤。”后面这句又是清音悦耳,也不知她是如何转腔的,十分古怪。

表了身份,一时人声鼎沸,全馆豪客,都在诧异。

“奴家本名……”众人立刻收声,“却是已给奴家忘记了。现取新名,唤做宁真。这个名字,是为怀念一个逝去的旧友的。”

华方慧眼睛大大的,一眨不眨,只看这个女主人会说出什么话。便是章铭立这等老狐狸,也颇紧跟,不想错过任何精彩。

“奴家曾为强人所俘,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我这个旧友,平日不曾来往,却于危难中强施援手。他本身武功不差,但世间岂是真有剑仙佛法?力尽而死,也只为奴家争出一线脱逃的机会而已。”

这番话她说得极其平淡,但一个女子当着那么多人坦言惨苦经历,平生又能听到几回?一时众人只为其友大憾,很是感动。

“奴家一条命已去九成,又遇到几个家破人亡的良善弱质,互相扶助,方有今日。只是奴家身受巨创,几无行动之力;面容尽毁,再

不敢直睹人颜。人生至此,了断才是正途。但奴家是有人以命搭救的,是否一了百了,自己似不可做主。因此今日登台,只是想诚心求教诸位方家,”

此刻便是根针,也不敢落地惊扰。

“我是该继续苟延,亦或断然退离尘世?”

一时寂静。然后满厅人声由远而近,由低而响,如云中闷雷,大雨瓢泼,汇成一片喧哗。

“万万不可!”

“焉有是理?!”

“这馆主径弃红尘,怕是在逆天行事!”一个紫衣冠带是书生于座中起立,激动地说:“既然有人相救,送了性命,那必是深情之人……馆主岂能辜负!”

众人大叫:“正是!”

一年老朝官于座中悠悠一叹,“我观馆主,胸中万千丘壑,含云吐魄,须眉也难匹敌。怕是有为之身啊。不可再提轻去!若有生计烦难,强人骚扰,老夫可略效绵薄。”

诸座大声赞好。更有豪族门客跳过座来交攀敬酒的,喜得老家伙不辩眉眼儿。闹闹嚷嚷中,华方慧泪光莹莹,便去捏滨田雄的手,却见他浓眉紧锁。“怎么了?”

“此人将来若非双屿同道,便是个劲敌。”

“怎会有此一想?”

“你看她,手无缚鸡之力,只一席话,半个泉州就要成她朋友了。这等怪异招数,也只我那宝贝弟弟才拿得出来。孩儿营其他人,才智都不敷用。”

“你弟弟还在啊……”

滨田雄低下头,叹了口气:“但愿吧。”

这时大厅的喧哗声渐渐低落,那宁真在台上缓缓前进了两步,与众人距离更近。看其情态,似无喜悦之意,反而十分畏怯落寞。无数目光,聚到她身上等候。

“各位,”她低声说,“本朝立国之本,是圣人大道,非仅仅师法自然。女子受辱,不可再活,男子阵前落败,也须问斩!各位一片赤诚,奴家心领,但大道不欺,人言可畏,我就算自留性命,还有宜落发入山,常伴青灯黄卷……”

“胡扯!”刚才那个带冠书生起立大声叫嚷,“对不起,小子放肆了。但馆主此言极不合时宜!此地是何地?是寻欢作乐之所,我辈何人?是身心通泰之人。圣人大道,是蝼蚁亦须惜身爱命,若男女皆轻离红尘,这世间倒是有一堆大道,人却不见了!”

席间顿时便有人笑。

“我粗通武功,也曾见过什么吊猪笼、沉水塘,最不能容!他妈的妇人相负,休了便是,岂有下此毒手之理?不瞒诸位,我曾把一干男女统统赶走,将男家父子抓了塞入猪笼……”

座中一人惊呼:“你杀了他们?!”

“非也非也。我只亲手拉吊猪笼,淹他个七荤八素!”

众人一齐大笑。另有一男客携女并来,此时那女的站起来说:“馆主若不惧,便无所惧,倘若真的害怕,我可以跟你讲讲咱家的故事。”

众人俱都瞩目,便有左近靠拢过去:“你也是开馆的?可有美貌新妞……”

此时一沉毅男子站起来,遥遥举杯相敬。那宁真微一颔首。众人又转头看他。

“我观馆主,足上有伤,颈间扭转不灵,确是为人所害。方才所言,不敢相疑。”

众人一声大大的“哦!”

“馆主且看你自己的这幅画。当时是大汉朝,圣人之道,尚流传不广,诸子余书尚存,君王百姓各凭本心。但是铁马寒衣,远征北疆,匈奴一败再败,打得个六畜不蕃,妇人无色啊!甚至自家门庭,也给那汉兵左封右封。”众人相顾骇然,只觉这人要说出离经叛道之语了,胆子恁地忒大!

“再观我大明朝,那狗日的瓦剌蹲在北方,是用哪只鼻孔在看我们?是用哪只臭脚在踩我们?言尽于此。馆主还请自思。”

一时又开始喧哗。众豪客纷纷议论,话题转到时事上去了。那宁真站在台上若有所思,然后似是如释重负,缓缓后退了几步。

“如此,宁真知道该如何做了。”她说着,微一剪衽便想下台。前排一帮好事者纷纷起立,“那,馆主,可有定计?”

宁真想起还没给众人一个交待,又走到中央。

“各位尊客,各位……兄弟,”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宁真谢谢诸位成全。”

“哗”的一声,全体大乐。

“宁真不落发。也不寻死。若人强我弱,大不了再度蒙难而已。宁真倒也不求善终,只不过必须由他人下手。”

那华方慧又开始泪光莹莹。

“宁真也不求诸位帮衬,仰人鼻息,还不如死了。若大家有心,多来看顾,奴家感激不尽;若只图休息,鄙馆亦尽心尽力侍奉。宁真今日诚心求教,几位……甘冒大险,施与良言。大恩不谢了。”她施了一礼,径自下台。在最后一阶叫台上那谢雨心,“今日全馆不帐。”也不提声。

仅前排几个人听到,但青楼瓦肆,人人撂下架子交际,一会儿功夫,全厅尽人皆知。各人玩乐,只觉女主人懂事,倒也不以为意。她一下去就换了诸多舞女登台。谢雨心、谢雨花领舞,笙管

箫鼓,一时齐奏。

滨田雄对华方慧呢喃了一句:“我有点儿,喜欢中原了。”那丫头转脸看看书生、老朝官和沉毅的中年男子,大力点头。

谢雨心、谢雨花舞了一会儿,一个接着一个,去掉了脸上轻纱,露出姣美面庞。众人一声好又是一声好。她们本是汉族舞蹈,忽然身型一挺,音调转为铿锵,一丝异域邪音,款款潜入,张成宏广主弦。众人只觉得身子变轻,颇想随波摇动。只听两人边舞边唱:

“滨田千陌无颗粒,金戈平北一场戏。铁斧迎柯声震地,书乐高悬凭风击。青锋带露冤魂雨,颜无功断刀骑!群山夹送沧海迎,高桅宽帆日边立!”

湍急奔放的旋律配以如此舒缓有致的歌舞,极为奇特。那一声好!可谓震天价响。便是章铭立亦抚掌大笑。“好曲,妙曲!竟是首次听闻!幸甚,幸甚矣哉!”

华方慧一直十分专心,此刻却皱了眉头:“她们唱这个?什么意思?”

章铭立靠拢回答:“这诗并不难懂。头两句,求天问舍的,没意思!立功塞外的,没意思!乡间归隐,诗书礼乐束之高阁,更是狡伪难耐!想想一生刀剑无功,只留无数冤魂,实连归隐的资格也无。最终落地可不是自尽,而是直挂云帆,另辟他途。曲子哀而不伤,意气消沉又转为昂扬,难得,难得啊……与这宁真的身世,与今日此景,着实有几分暗合。”

华方慧全无所感,弄得章铭立十分没趣。回头看那两个护卫,金止月和郝秀正扳着指头在对证什么。“颜当是完颜,自断刀骑。铁斧迎柯……这是柯武吧?书乐必是乐淑姐。……那冤魂雨是什么?……他妈的,青魂剑雨!”神色十分古怪。华方慧也回头看着他们:“全说齐了?”

“说齐了。”几个人一起去看滨田雄。他正在发愣。华方慧推了一下他,滨田竟不理睬,只望着台上两个领舞女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牙关咬紧,腮肌凸出。

“怎么了?”

“这是谢氏家人!”

众人一齐变色。

注释:1朱纨(14941549),明抗倭名将。字子纯,号秋崖,长洲(今吴县)人。正德十六年(1521年)进士,历官知府、南京刑部员外郎、四川兵备前使、广东布政使。嘉靖十五年(1536年),在四川兵备副使任上,配合副总兵何卿平息少数民族叛乱。嘉靖二十五年,擢升为右副都御史。次年,任提督闽浙海防军务。时闽浙沿海倭寇大肆侵扰,海盗商人与地方豪绅与倭寇勾结为患,海防废弛。朱纨到任后,禁止大陆“渡船”入海,加强保甲制度,搜捕通倭奸民,整顿海防。派兵驻守漳、泉、福三州和宁波沿海,堵截倭寇。

2俞大猷(15031579年),明抗倭名将。字志辅,号虚江。福建晋江人。20岁时继承父职任百户,开始学习骑射,“剑术天下无敌”。后历任千户、武备、参将、总兵官等职。嘉靖(15221566年)中转战江浙闽粤,抵御倭寇,多立战功。著有《剑经》、《兵法发微》、镇闽议稿》、《征剿古田事略》以及《正气堂集》、《洗海近事》等,后两种流传至今,仍为研究明代史事特别是抗倭事迹者所称引。

他命二女为他戴上面罩。扣子刚一扣好,他的腰就挺了起来,成了宁真。二女肃然叫了一声“宁姐”,在一旁垂手而立。

******

台上一曲舞罢,谢雨心谢雨花灿然微笑行礼,退入后台。几个仆妇过来卸装,两个姑娘挥手让她们走开。

“绝然是他!姐姐,我不会记错的!”满腔仇恨,只化为一声哽咽。

“怎么办?马上告诉年……宁真姐吗?”

“不妥。姐姐这份家当来之一易,而且身子太弱,一触就会要命。我们自己干!”

“怎么干?”

“你回内堂,那墙上有一支红木小弩,嗯……还有一瓶佛朗机药在馆主床下木箱中。都找了来!那瓶药馆主从不轻碰,说是剧毒,你只需取一点儿即可。我在这里盯住了他。今日为谢家旧主,雪此大憾!”

“也为我们自己和馆主报仇!”

“正是!快,快走!”

******

此时台上三个男孩在表演柔功杂技,韧带之好,也就双屿孩儿营可堪相比。滨田雄环顾诸座,有些人兴致盎然,大声赞叹,有些似已见过这个节目,与邻座闲谈;有的起身涌上环廊,多半是要点姑娘陪酒陪唱了。但他们那一副带着爱护的随意姿态,却在举手投足间隐隐透露出来。

滨田雄转过脸,面向众人,语调低沉。

“此处是敌非友,馆主心机凶险。章兄,你是否可带人袭杀此间主人?”

“我?不太好办。这间艺伎馆是泉州青楼之首,有大批官员和江湖人士捧场,整日车水马龙……明做暗做,都很不方便。”

“嗯。那么我们自己来干。不过此刻万难下手,先退出大厅再说。我怕她早已处心积虑……金止月,郝秀,你们两个在前面走。章兄跟着,发妞跟着章

兄走。我断后。走吧!”

诸人鱼贯而出。出大门到河边,看着那秋千桥,只觉得杀机重重,竟不敢过,章铭立带队从侧路绕行。走了好一阵才到系马柱前。滨田雄自己上马先行,鹰视虎目,不放过任何动静;华方慧章铭立坐轿,两个孩儿营牵马步行,只怕马上反应不灵。

堪堪上了大路,似乎无事。还是一路小心翼翼。走了半个时辰,拐个弯就是章府了,守门家丁已经在望。滨田勒马回转,

“行了。我去会会这个馆主。金止月,郝秀,我们走!发妞和章兄就别去了。”蹄声得得,说走便走。

华方慧窜出轿子,在杠上绊了一跤,推开了轿夫想喊。又没喊出来,心想我跟去看,必成拖累。没有武功果然是麻烦,眼望着滨田和两个孩儿营背影渐小。

这时金止月听到滨田雄“哦”了一声,倒撞下马,摔得极其不祥。

金止月和郝秀长刀一拔,离鞍而起,一前一后落地,把滨田雄夹在中间。凝神注视,细听敌情。小街上瞬间毫无声息。

后面蹬蹬哒哒,华方慧、章铭立和几个轿夫家丁急步跑来。金止月依然注视前街,蓄势待发;郝秀收刀跪下察看。华方慧提着裙裾飞奔,摔了个大跟斗滚到了滨田雄跟前。“滨田哥……怎么了?起来!”

一试,呼吸还有。翻翻眼皮,凝住不动。两个轿夫把滨田雄架起来。章铭立看看确无动静,说了声“走!”众人纷纷攘攘裹了滨田雄回宅。华方慧回头一看,金止月依然站在那里,瞪着空旷街道,便如塑像。

“小金?”

“嘘!”他并没有真成塑像,“嫂子快回,叫郝秀来!”

华方慧转身便走。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滨田雄放在床上,再试,呼吸还有。“郝秀,快去前街!金止月还在那里。”

郝秀想想这里无事可干,章铭立已经去延医了,提了倭刀奔到金止月身旁。“怎么样?”

“一直没有动静。”

“一点儿都没有?”

“没有。”

两人轻轻踏前几步。街道上连条狗都没有,凝神久了,只觉夜寒袭人。

“大哥什么伤?”金止月低声问道。

“一根长针扎在胸口,入肉半寸。”

“就这点儿?”

“嗯。针上有毒。”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谛听。金止月把刀交到左手,右手到腰间取了一只短铳,藏在背后。

他细声细气地说:“郝秀,我……有一把……短铳……咱们惊他一下……注意……”

郝秀也悄悄回答:“好的……打吧。”

“砰!”的一声大响,声如巨雷。“这边!”金止月和郝秀急步奔向左方。郝秀扶墙一蹲,金止月跑上后背,同时发力,“唰”一下金止月上了房顶!

这时才有街邻扰攘,夜犬狂吠。一扇扇窗户打开:

“什么怪声?”

“什么人?”

“抓贼呀!”

“俺被抢啦!”

金止月望住前面黑影,奔腾跳跃,越追越近。

那人似是女子,身材曼妙,喘息颇急,忽然憋着嗓子嘶哑地喊起来:“杀倭寇啊倭寇来了啊不要让他跑了!”边喊边逃。

房顶下面只见东一个西一个,光膀子男人提了扁担铁楸菜刀跳出房门,指着房顶上的黑影大喊:“真有倭寇!大家快起来莫走了恶贼!死婆娘快去找梯子!”

那女子一拐弯,就在这一带房顶上兜起了圈子。

人越来越多。抓住了能怎样?金止月转身跳下房顶,放弃了。

郝秀收了倭刀,褪去黑色外衣,自路边抓了一根竹竿,大喊着“杀倭寇啊抓倭寇啊”,向金止月那边奔去接应。两个汇合后提气加劲,几十步跑过,所有追赶之人全被甩掉。

“呼!”靠墙扶膝狂喘,半晌方才宁定。互相沮丧地看了看,不由笑了,“走吧,他妈的。”

两人回到章铭立家,见华方慧坐在床上,滨田雄正在给她膝盖上药。一时间只觉得乾坤倒转,时空错乱,难道是华方慧中了暗算,而我错看成大哥?

问后才知,医生已经来过了,说那针上毒药性情十分温和,都不堪一个“毒”字了,只能算一种麻药。滨田雄昏迷半个时辰就恢复正常。不光是他二人糊涂,便是滨田雄章铭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二人说了对方摆脱追踪的事,面红耳赤,觉得很没面子。倒是滨田雄对他们的机警大加赞扬,对那女子只一句话赖帐鬼的家人,自然是有几分无赖手段的。

这边厢章铭立极力主张下一次狠手,他越想越觉得滨田有理泉州港外的海盗,多半就是以这宁真为内贼!

四个双屿人都不太搭茬。对方在泉州的江湖地位,已于今夜稳固;派个刺客,在他们万般提防中从容下手;又在双屿两个出了名的探子面前溜掉;最可虑的,便是还大大咧咧留了滨田的一条小命。

那根针上淬点儿什么不行,却淬麻药。滨田雄一想到这儿,便定了计:

此事我们拿不下了,飞鸽到松江,请张乐淑、柯武直奔泉州。

华方慧出了个主意:他们怕只是针对你滨田雄的,与我无关;明天我去看看。滨田雄露出少有的粗暴:别说这些废话!

******

第二天,孙平北早上起来,面上太阳打坐。

心念: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边是北,右边是南。然后鼓出下巴肉,“呱呱呱呱”,学了一阵蛤蟆叫。觉得嗓子毫无进境,心中不乐。

谢雨心端了早饭进来,见他“呱呱呱呱”,也不以为意,只说你这样练习十万次,也恢复不了男声。弄不好把剩下的那点嗓子也搞坏了。

孙平北看了她一眼,她便住嘴。

谢雨花端了面盆进来,叫他擦脸。这俩姐妹互碰了一下,面有喜色,孙平北那只瞎眼没有瞧见。

她们服侍他起床后并不离开,咭咭咯咯只说昨夜馆主大获全胜之事。孙平北细查默记她们的表情动作,在心中一一模仿,也不赶人。

但是她俩这一大早也太精神了,说不完的话藏不住的欢喜,孙平北终于起疑。

他命二女为他戴上面罩。扣子刚一扣好,他的腰就挺了起来,成了宁真。二女肃然叫了一声“宁姐”,在一旁垂手而立。

先审这俩丫头。

宁真默然半晌,问她们都记得昨夜有哪些客人。

二女你一个我一个,数出几十个来,但避开了滨田雄一伙。

宁真想起我可是亲口对滨田雄说过“便如阁下所愿”的,你们会不记得他?

再问:谢家被屠,你们在后花园,可曾见过一个身材高大,使一柄黑刀的倭寇?

于是崩溃。二女早就心虚胆怯,问到这里已无力撒谎。先是挤了一会儿牙膏,后来便竹筒倒豆,连那瓶毒药偷了如何淬上长针,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宁真想:问题不大。起身缓缓踱步。

“我过去于大明朝当兵,深知倭寇之能。你们报仇心切,但还是要筹谋周密才好。我看你那一针射出后,没那么容易脱身吧?”

两女挨了训,嘟嘴不答。

孙平北自扮女人之后,气性逐渐转柔,不再动不动暴怒,“滨田未必便死,我看,是肯定没死。我那瓶药……对女子有奇效,对男子则需下足份量。唉!太冒险了。”她一边叹气,一边满肚子的好笑,“谢雨心,今天中午以前,下一张拜帖给他们,说我下午登门拜见。”

“馆主要亲自出马?”两女又惊又喜。

“只是探探这滨田雄还剩几口气。”

“是!”

两女躲过风暴,且从未见他这样乐意帮忙,互相握着,很是感动。

“白天我们得把正事做完。书乐号的侧舷铁板条,何日到齐?”

“大概后天吧。佛朗机人送货很快。馆主,你何以一定要南洋镔铁做船舷铁甲?太贵了!”

“你不知道实心铁弹的厉害。若是棕麻裹油的弹芯,我那楠木船板能够挡住,但长炮铁球,射中船身便像钢针穿过鲁锦。中土过去冶炼技术还好,现在远远不如南洋。琼州一带倒有好铁,给遭瘟的宦官来个专营!买不到啊。”

难得听到他倒苦水,两女虽然半懂不懂,但芳心可可,只盼自己多学一点儿,将来也好分忧。

“馆主,下午这一趟,你还是别去的好……护卫不足,那可是虎狼之地。”

“无妨。正式拜访不比其他,我要是进去了就没出来,章铭立也不用在泉州混了。他们要是想不到这个,我可以帮他们想。”

两女看看她的背影,一时又敬又怕。他现在模仿女性步态,已经是十足十了,而且动作轻柔典雅,比她们两个正品雌儿还强。但一副头脑,依然带着那种凶邪霸道的作风。

“书乐号龙骨已成,即日就要全面上工。你们两个,这几天抽空去丝南水汊,潜下水去,把响螺号的形制仔细摸清。注意找到哨兵死角。我要一张画影图形,你们带上长尺,把它好好量上一量。”

“是!”

“谢雨敏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但昨日有一艘西班牙船在泉州港补水,带了消息。说雨敏跟摩柯加多交易成功。你究竟给他她什么信物?这么管用?”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雨敏真不错啊……等一下,这个西班牙船,有炮么?”

“有炮。它是……卡拉克船。”

“咿哦,那是贵客呀。今晚一过,我得去拜访他们。冬天放过了佛朗机船,把我心痛的!”

“你会说……西班牙语?”

“会。”

两女互相看了看。一个大明禁军刀牌兵,会说西班牙语?

想不通便不想。谢雨心问:“那,我们如何准备呢?您去会西班牙人,是想做什么?”

“购炮。我希望买下一半舷炮。那可是红夷炮,比佛朗机厉害多了……嗯,他们可能不稀罕银子。你们到市面上,订一百匹苏缎。”

“这

为什么?”

“西班牙人来中土,肯定带足了银子。给他银子也不会要,但丝绸不要除非是疯了。我们也不要他银元,绸缎就只换炮。”

“可是,我们没有钱买缎子呀……您花这么多钱弄这个铁板条……”

“雨敏一回来,就有钱了。那船调料,换回的应是六十箱银元。这足够了。哦,雨心,雨花,你们两个这两天找一下市舶司冯云鹤冯大人,带十盎司黄金去。我一会儿给他写封信交你们带去。”

“又要他帮忙呀?老家伙色迷迷的……”

“无妨。等书乐号建成,你们就杀了他吧。”

“是!那……要他干什么?”

“出港巡海。雨敏回家了,满口袋的钱,我不放心。”

******

中午,宁真慢慢挪到后花园,督促一群小子练功。这些孩子有三个来自谢家,是护院和奴仆所生,虽都姓谢,却与血缘无关。他们根底打得早,此刻已有小成,等闲壮汉,可以尽情玩弄。

其他人多是泉州本地新人,年纪有大有小。自她艺伎馆开张以后,几家梨园子弟便没了生意,许多人投靠官家成了家养戏班,有些孩子不愿为人奴仆,就投靠了艺伎馆。

她很会选人,找的都是有一副孤僻劲儿的孩子。她知道这种孩子要么脑子太笨,无人愿意理睬,要么就很聪明,超过了同龄人后玩得很不高兴,慢慢就孤僻了。

她把刘痕打基础的那一套全盘照搬,且早早将铳术和操船知识教授给他们。泉州港八十年前盛极一时,高手很多,他厚资雇佣,不仅作为教师,也为书乐号贮备人才。

那艘船上的许多崭新形制,便是郑和船队的后人研发出来的。

整个下午她都泡在后花园。到黄昏她乘上轿子直奔章府,满心欢喜激动,要去找滨田雄张乐淑。

起轿上街,走过一个闹烘烘的菜市,沿一座大庙的红墙进发。想起竟然忘记了带点儿礼物,又令回到刚才的菜市,想买点儿特产带去。

下了轿子,两个轿夫一左一右护卫,让她安心采买。这时她看见滨田雄高头大马,缓缓穿过菜市,取的方向正是红浪艺伎馆。

她立刻转过脸去,对一个卤肉摊主说:“你上次的东西,我家主人一吃就吐了!便是孙平北他们也咽不下去。下次再是这样,青魂剑雨山庄是一两也不要了!”

摊主一头雾水,看这女士衣饰华贵,声调不凡,也没敢生气,只说:“我这摊子的东西会让人吐?必是记错了!你说的什么剑雨山庄在哪里?我亲自送一趟。”

那匹马勒住了。

但宁真才开始玩,哪里有停下的意思?

“好,下次你亲自送。先送到滨田大人那里,人家是老食客了,看他怎么说。他有个女儿,叫什么……滨田雄的,人只有四岁,最是娇嫩挑剔……”

摊主已经火冒三丈:“就是公主郡主,吃俺这摊子的东西也绝不会吐!这滨田雄只要不是天上仙女,看我把她吃来撑死!”

宁真看看火候基本可以了,而且自己肚皮直颤,不易再装下去,便拿出一锭银子扔给摊主:“你先给我称点儿,我带了走。”

那摊主是生意行家,率性而为,一看银钱不轻,“这可是四五斤的份量,您那位滨田小姐,有那么大肚么?”

“不必费心,那四岁丫头大是不大,肥是自够肥的。你把你那上好货色,拼凑一下,够份量就行。”

摊主不再说话,几下称了给她提走。宁真上轿吩咐:“汉宁崖。”便听背后蹄声隐隐,大个子跟上来了。

不一会儿到了海边。宁真下轿子让两个轿夫离她远点儿,自己走到山崖前,眺望万顷波涛。滨田雄沉着脸下马,牵到树边栓紧,看看四野无人,便走到她身边。心里直在纳闷,我只轻轻一推,不就要了这红浪馆主的小命?

纳闷就得问明白。“宁真馆主,你不怕我宰了你?”

滨田雄大怒:“妈的还不够呀?我是海客,平时不上陆的,只要她们离我远点,就算我放一马了!要是也跑来争水上食,找死!”

******

“我又没得罪你,自然不怕的。”

滨田雄一头雾水。若换作以前,只需疑心便会加害,此刻对方明明给了他一针,他却一时难以下手。

“你是谢家什么人?”还是得审。

“我不是宰相家的。那,滨田千陌无颗粒,谢家人岂会知道?我与你们双屿,渊源不浅。”

“是吗?……好象是的。”滨田雄想起那个歌舞,只觉头昏脑胀。“你是……”忽然他声音都颤了,满怀的希望:“是青魂丫头?”

宁真低下头去。“带露冤魂……不。滨田兄,我不是的。倒真希望是……李青魂可有我这么高?”

滨田雄站在背后,仔细打量,一时想撩她裙子看看脚底下。再一看,身形确然不像。

“那你是谁?”

“我……不管我以前是谁,都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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