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滨田雄浑若不觉,横棍就抽。乐淑转脚退开又一次急扑,咯咯笑声中蛾眉刺竟点中了他的鼻子!
“你木棒太重了……”
可是滨田雄举起棒子猛斫,乐淑都退开了还不收力,“砰”一声砸在地上,那里便有一头牛也打死了。
乐淑十分诧异,没再进攻,但滨田雄弯腰抓起木棒,“呜”一声跟扔链球似的双手扔出,势道之猛,好象与乐淑不共戴天。
乐淑急忙一个旋身躲开,再面对他时蜂刺已经抓在手心里。而滨田雄傻站在哪里,看样子准备空手接蜂刺。
“你没事吧?”乐淑不打了,揣起蜂刺向他走来。滨田摇头苦笑一声,“竟然输了三次!”
两人牵了马信步入林。乐淑看看他,“你是在……生我的气?”
他摇头,“不是,我是在……发愁。应该是发愁。”
“发什么愁?”
他又摇头,“不能告诉你。”
乐淑很好奇:“你会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是方慧妹子?”
“不是我老婆。别问了,真的不能告诉你。”
乐淑撇了撇嘴,回想一下刚才的比试,骂他:“你压根儿就没想赢!”
滨田雄看她一下,默然不语。
“不能告诉我……”乐淑猛然抬头,颤声问:“你找到平北了?”
十
宁真微微摇头,转身向张乐淑走来,抚着她温暖的肩膀,一声深情的低语:“六横风击手,去吧……”轻轻推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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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哪儿的事。”滨田雄傻笑起来。
唉,臭丫头,别那么聪明。你们这一对都那么聪明,好难招架呀。
“我找遍大半个泉州了,平北……也许在别的港。”
乐淑默默前行。
滨田雄想:呵呵,我的手艺好象在提高呀。几天功夫,骗了两大高手。
“我们在往哪里走?”她忽然醒过来,转脸看着他。
滨田雄心中一动:这个麻烦,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我要去看宁真。她的船快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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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里巨木扶苏,遮天蔽日。班驳的阳光洒在宁真肩头。大船正在舾装,几十个木工在甲板上乒乒乓乓地钉着刨着。宁真站在一座高岩上,时不时发声指挥船工。她身旁还是那两个轿夫在护卫。
两人走到她面前,宁真跟滨田打了招呼,再问这位姑娘是谁。
滨田介绍几句。乐淑好奇地看了看她的黑面罩。宁真轻轻一笑,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双屿蜂刺竟像只才睡醒的白猫。乐淑听惯了奉承,这一句又捧又踩的似曾相识,竟说得她忸怩了,回一句:你说话的声音,真是好听。
滨田看见宁真面罩边上一小片后颈慢慢变红,心中大乐:弟弟哟,俺总算可以脱手喽。她来了,她来了啊。
滨田欢欢喜喜踱到一边看这艘船。它比响螺号略大,三个直桅一个斜桅,甲板上四个坑座。重炮还没有装,数数炮位,比响螺号多出三对。它模仿的那个圆鼻子简直惟妙惟肖,看来偷量俺的船不是一次两次了。
宁真一开始十分戒备,深怕被认出。后来胆子变大,握着乐淑的手说了半天,东蹭西蹭的,看得滨田雄都不好再看下去了。
但后来乐淑反过来想扶她的肩膀,又被她躲开,说我胸肋不行。压一下碰一下都很难受。乐淑十分关心,把她的伤情细细问明。宁真择要说了,又道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些旧伤已经不再作祟了,有时候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受过伤的。
乐淑看她那么潇洒,很是喜欢。
乐淑看看这造船之地,十分不解,问以后可怎么入海啊?
宁真说这里地势很低,本就是造大船的地方,掘开口子海水一灌,船就能浮起来。眼下遮着挡着,是怕被巡海船发现。
两人从巡海说到朝廷的禁海,越聊越开。滨田雄回头加入,问宁真如果朝廷大攻双屿,会怎么样。
宁真看看乐淑,犹豫不决,最后说道:
“朝廷攻双屿,势在必行,这是咱们讨债以后就成定局的了。双屿眼下只有一条路,集中各路船舰,在水师的必经之地等候,跟朝廷决战一次。双屿这么多年经营,海上经验,朝廷是比不了的。胜率怕有九成。但这一定要拿准朝廷出兵的日期,最好还要拿准船舰的集中地。若被朝廷堵了两个出海口,顺利登陆,那双屿二十里大港,怕会毁于一旦。
此事别人做不了,滨田雄和柯武得承担起暗探的要务。至于乐淑,你的武功偏刺客一路,最好的用处是带孩儿营精兵潜入军机重地,掩杀大将干臣,直到他们选派一个窝囊废为止。“
一席话说得两人频频点头。乐淑十分惊喜,几乎要跳脚了,只说你这脑子最像孩儿营的孙平北,这船造好以后务必来一次双屿,小妹扫榻恭候。
宁真勉强笑道:“你可以等我船
造好了一起走呀。”乐淑摇头,“那怎么行?双屿即将开战,我和滨田得往回赶的。”宁真便不再说话。
滨田雄给宁真一句:“你听着。”转了两圈,作了安排:宁真虽不是孩儿营出身,却与双屿同气连枝,且身份不低,双屿应加以翼护。他要派李泽威长驻红浪馆,保个明镖,派金止月住在红浪馆外面,担个暗哨。往后大事小事,哪怕就是咱孩儿营的家事,宁真能参与就参得参与,不可偷懒。这条大船建成以后,船主还是她,但双屿货运优先,不可推诿!若有战事,须站在双屿一边,若与朱明禁海官员私通款曲,便成大洋公敌。
乐淑只觉这滨田雄腔调死板、态度强横,宁真怕是马上就要发火了,想不到她只稍加思索,便点头应允。
乐淑诧异极了:“宁真姐,你对咱双屿……可真好。”
“本就是自己人嘛,谈不上这些。这艘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工的,我们回去吧。”
双骑在前,一轿在后,三个人缓缓沿着海岸回城。中途宁真叫轿夫停下,走到悬崖边看海。滨田和乐淑不由自主,下马随护。只见海面上星星点点,各色小帆都在往外走。宁真默默点数,似有二十几个之多。
滨田雄不耐烦了,“宁船主,你在看什么?”
“不太对劲。”宁真语气发沉,似有重忧。
“怎么?”滨田和乐淑仔细扫一遍海面,什么也没有啊。
“太多了……渔船太多了。”
“那又如何?”
她转过身语气很急地对二人说:“你们带上孩儿营小辈了没有?请速速遣出打探!海上渔船,大白天跑出这么多,官兵巡海船队只怕有一大半儿离开了泉州!那朱纨总督一定是在集合战船,双屿怕是……来不及了。”
滨田雄听着有理,心中大急,夹马就要奔去。宁真高声喊他回来。
“我有一批泉州水手,分一半儿给你的响螺号带去,你最好今夜起锚,直回双屿。我这里船没造好,去了也没有用。我们就在这里……再见吧。滨田……大哥,此战凶险异常,比那讨债团更有甚之,你务必小心!”
滨田点了点头,策马而去。乐淑也跑去牵马,却看着她。那神态,几乎是在等待分派任务。
“淑妹,别忙走。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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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出小海湾,连马带轿上了一只小渔船,船夫起帆走了一个多时辰进入另一个小海湾,那里静静的停了一条哨船。三个中年男子在等着他们。此刻正是中午,阳光强烈。二女一望便知,这是武林人士。
“王斯汇,久等了。”宁真对为首的打了个招呼。“我们的生意有点儿变化。淑妹,这是武当王斯汇,也是海客。”
那男人身高马大,面容却挺和善,脸上一副笑模样。听她一说便答:“什么变化?我很讨厌变化。”
“本来我找你,是想买佛朗机的一种新式千里镜和六分仪。这东西在双屿会给哄抢的!但现在双屿有难,那些买卖全得暂缓,你须向驻在澳门的那心船长说说,请他回援双屿。”
“我知道朝廷要动真格的了,但那没什么关系。佛朗机的船快,哪儿都是家。我们还是把生意做完的好。”
“澳门就是个小渔村,二十来户人家,不值得他们翻来覆去勘察。双屿早成气候,唇亡齿寒,他们不会不懂。而且双屿还有一两千佛朗机国的居民,岂有不救之理?”
旁边那个年轻人笑了,“他们自然懂,但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呀!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仗的。双屿目标太大,人又混杂,领头的还是中国人,那心船长早应该另辟港口。你我应该好好帮他下这个决心。何况双屿死活与你何干?宁真馆主,你想什么呢?”
张乐淑生气了:“你们怎么光知道作生意?双屿一垮,你以为海上人家还有好日子过?”
王斯汇笑了:“这是谁呀?还未通姓名。”
“我姓张。”
“哦,张姑娘,你说双屿一垮就没日子过了,可曾见过佛朗机的大船和重炮?要是没有,闲来无事我可以带你去。”
宁真忽然插话,“那么远谁乐意去!”
“鞋岛不远啊。此去三十里向北便是。佛朗机的东西很古怪的,而且出手大方,张小妹有没有兴致?”
宁真轻轻一捅张乐淑。
“有是有一点儿。但是我不懂佛朗机话,见了面说什么呢?”
那王斯汇心痒难搔,“呵呵,我可以帮你找个通译。”
宁真想,你不懂佛朗机话?真是屁用没有。
她问:“王斯汇,我想起一件旧事要请教。你曾是双屿的探子,派在余姚一带交通官府,刺探军情。当年讨债,何以北方一支禁军南下余姚,你竟没有探到?”
王斯汇忽然警觉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宁馆主,我敬你身有残疾,一向客气。但你最好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
旁边年轻人插一句嘴:“红浪馆主今天拿出了头牌,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做
什么的?”哈哈大笑。
“罢了罢了!”宁真不再罗嗦,“我自己去鞋岛。”
王斯汇诧异:“哈!你又没通译,去干什么?拉皮条岂是这般拉法?”
宁真微微摇头,转身向张乐淑走来,抚着她温暖的肩膀,一声深情的低语:“六横风击手,去吧……”轻轻推了她一把。
张乐淑应声旋开。双足急换在地上转了两圈,腾空而起。衣袂漫展中捕捉到对手跳跃的身影,呜呜两声蜂刺飞出;落地后再一次弹跳,头上脚下飘过了王斯汇头顶。
宁真正在叹自己差一点儿失口,刚才情动之时极想说一句“六横骑鳐仙”。可怕!
张乐淑站定后没有再动,只看着他们,目光茫然。宁真走过去收拾善后。她从那两个武当剑客身上扯出蜂刺,再把乐淑的蛾眉刺从王斯汇耳朵里拔出来,拿到溪水里洗净。
三个人都还没死透,在地上微微抽搐。
“我们走吧。余姚的事,今天了了。”
乐淑木木的跟着宁真回到船上。那几个操船渔民是宁真雇佣的,个个行礼叫了一声“东家”。他们见到了溪谷里的那一幕绝杀,正是面无人色的时候,音调哆嗦,划船也手软脚软。
乐淑上了船,几个渔民能离她多远就离多远。宁真见她古怪的脸色,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身旁款款坐下,去握她的手。乐淑手心时冷时热,吓得宁真只盯着她的脸,“淑妹,怎么了?怎么了!”
她抹开眼中泪水,勉强笑道:“没什么。”然后又涌出。宁真帮她抹,两个人四只手乱七八糟,抹的速度还比不上流的速度,成了个大花猫脸。
到底崩溃了,她抓住宁真的手,“我仿佛觉得是他在推我……”痛哭起来。
宁真倾身抱她,乐淑在她肩头上又拱又蹭:“坏蛋……坏蛋此生最后一句话,问我有没有主仆之分……我有。我有的……”
当真是锥心一痛。宁真面色惨白。她贴着她的耳发,口唇哆嗦,奋力咬紧了不说话。
我不能这样玩她,这样弄人是不对的……
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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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双屿的北山堡垒配有千里镜,一片叫骂声中开始迎敌。此时东西两口还有四十多只小货船排队进港,也奇了,他们当夜竟没发现官军船队,此时急得乱跳,队形也不要了,把进出航道挤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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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前往鞋岛。两人同船,半晌都没说话,后来宁真温言询问张乐淑那个男子是谁,想引她倾诉心中痛楚。但乐淑性子极刚,挤牙膏似的说了几句就不说了。宁真后来才意识到,乐淑是担心一说出来那份怀恋就会磨损,心想你这个大笨蛋,如此珍惜过往岂不要虚耗青春?愁闷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们见到了那心船长,谈得极为投机。那心在双屿进出过多次,张乐淑不认识他,他可是把张乐淑记得牢牢的。宁真为表明身份取得信任的许多话,根本不必再提。她的拉丁话十分流利,几句剖析利害,葡萄牙人当即起锚回援。临走听说她正在建一艘大船,赠送了一只刻度精准的六分仪,“以表达我们对双屿女士的仰慕之情。”
回家路上,乐淑说滨田雄和响螺号多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得赶快回章铭立府。宁真笑着说你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自己快去吧。我没问题。两人一入泉州城,便即分手。
宁真回到红浪馆,筋疲力尽,由谢雨心服侍洗了个澡便躺下睡觉。半夜她醒了一次,只觉得屋顶暗沉沉的缓缓压下,大为惊慌,便要喊滨田乐淑进来帮忙,却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挣扎半晌,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天依然没亮。床边趴了一个娇俏丰美的身影。她撑起来摸她的头发和脸蛋,摸着摸着,就去摸人家不该摸的地方。那姑娘睡眼惺忪的醒来。
“年振哥。”
“雨敏,是你吗?你回来了?”
“嗯。”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了。医生来过两回呢。他弄掉了你一条肋骨,你老是不醒,他说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什么话!我照着他的胖脸就啐!”
“呵呵。浑丫头。吕宋好不好玩?”
“好玩。年振哥,我们发财了啦!六十五箱银元呢。可以造这么大……不,这么大的一条船。”
“丫头。掌灯。我要看你。”
伸手轻轻摸她。“你黑了。南洋的烈日啊……”
“年振哥,申卫平死了,李凡民……也死了。我们遇到了海盗。他们……非要……靠舷。”
“不要哭。你从来不哭的。这一回,太难为你了……”
“我拿着卫平叔的铳,杀了人!”
“哦?”
“我杀了他!我一勾,他的脑袋就在我脸前,爆成个烂西瓜!我没有怕。有什么好怕的?我恨不得多杀几个!”
“唉……丫头。”
“年振哥,雨心和雨花跟我说了……你的事。”
“哦。”
“你不能让我叫你宁真!在家里不行。你打死我饿死我我也不答应。哥哥,你在家里,就做你的年振哥吧。我求你了,那也太怪了……好不好?好不好?你在我们自己人眼里,做你的大哥,出去了才是大姐。啊?行不行嘛?我们不会叫错的。绝对不会。我一定记得牢牢的!你不能那么干,求求你,求求你!呜……”
“好的好的。我答应你。”
“不哭了。我答应你。”
“答应你了。别再哭了。”
姑娘止住眼泪,笑了。与谢雨心谢雨花相比,这丫头的特点就是喜怒形于色,且悍不畏死。孙平北以前的凶暴,她从来都是硬扛。扛得哪怕血肉淋漓也不在乎。但其忠诚可靠,也是谢家其他人赶不上的。
谢雨敏忽然又冒出一句:“医生说,其实……你自己也为难。”
“怎么?”
“他说你醒不过来,是因为受不了什么事。你没办法了,……难受了,那能是什么事!不是医生这样说,我也不至于……”
“嗯。”
“雨敏,问你一句:你们几个怎么对我……那么好呢?”
“这……天知道。你对我们也很好呀。”
“我觉得是坏得不能再坏了。你差点都死掉了。”
“但这日子,很过瘾!”
******
。
谢雨敏返回泉州的第五天,浙闽总督朱纨下令攻打双屿港。
泉州兵乘十二艘船与卢镗汇合。一艘大的,十一个小的,装了一千多人,路过舟山桃花岛时补了些水,全体上岸美美地睡了一整夜。当年汤和大举内迁群岛百姓,留下无数空房道路码头仓库水井,成了双屿民众现成的安乐窝。现在官军也享受一下。
泉州兵是先锋,海战有经验,布置在双屿南口面向大洋的海面上。卢镗总共有六千兵,大小五百艘船,许多是现造的,把藩库银子花得欲哭无泪。当初尽废郑和巨舰,实未想到有今日。
卢镗旗舰在北,胖胖大大,桅杆上点了灯让小一号的福船和苍山船尽聚周围,团成一个大球,趁夜雾悄悄逼近。等到太阳升起,无数小船在声嘶力竭的传令声中举桨划开,全军鹤翼而出。
双屿的北山堡垒配有千里镜,一片叫骂声中开始迎敌。此时东西两口还有四十多只小货船排队进港,也奇了,他们当夜竟没发现官军船队,此时急得乱跳,队形也不要了,把进出航道挤得水泄不通。
王直一听到佛朗机堡垒在开炮,就带领亲随爬上大船,在港里转来转去没个出路,又下了船奔到东屿组织抵抗。那许栋此时还在南面大洋上,带走了君安、出云二队去开劳什子互市。王直又哭又骂:许老二你害死我了!
卢镗满面笑容,命令两队沙船直接上陆突击,中军以扇形封死航道。飞天火龙一枚接一枚升空,拖一条粗大的烟迹缓缓向北口的乱船中落去。一钉上帆蓬木板,火油蔓延燃烧,泼水只会更烈,只能用沙土覆盖或木棍挑去。一开始还能挺住,后来明舰越来越多地进入射程,飞天火龙就从一两个到三五成群再到满天都是。港口便东一团西一团腾起了熊熊大火。
王直意识到,这一次是生平从为有过之险。南口的泉州兵也在射飞天火龙,但还没有那么密集,烟雾还未裹紧全航道。但是南口没有炮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柯武随护王直,他的义子毛海峰也在左右。王直瘫软了一阵就定住心神,令叶宗满奔炮台督战,守卫东屿;令毛海峰率领定陶队在港中侧身列队,一俟明军破港就迎上去;陈东上西屿与李光头的福建兵众取得联系;柯武过峡湾到孩儿营,接应大棚子和李鸳、刘痕逃回港来。
各人领命奔出。
王直都不忍心看北出海口的那团乱麻了。从一号到十六号码头泊着雁阵全队,俱是重型商船,水手们用桨橹把这些三四百吨重的东西划出来,挺右舷开盖板对着的却是满满一大片的渔船货船。
他们砰砰的乱撞,喊得嗓子都劈了,一张张黝黑的脸给火烧得眉清目秀。许栋的马六甲老婆亲手绣的信天翁旗半天升不起来,周南先也不知在哪艘船上。
刘痕在较场以北的海里游泳,一丝不挂,听到了北出海口的炮声还以为是大船进港了。他探出脑袋,颇有兴趣地盯着一支火箭看。它的烟迹消失在一个白鹳巢里,那个巢高高的建在一株大楠树上,比雁阵号的舵轮还要大。火箭呼呼地喷出火苗,一下子就把那只成年雌鹳和四个幼鹳全点燃了。雌鹳在火光中振翅起飞,只飞出巢穴就拖烟带火的落在地上。四个小鹳紧紧贴在那只火箭上,给烧得惨叫连声,然后就烤熟了。飞天火龙的火油不燃尽是不会熄灭的,它继续烧它们,成了焦碳还不停止,连带把周围湿润的树叶烧得青烟滚滚。
刘痕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爬上岸,看看明军的水师列阵方向,然后找一根苇管含在嘴里,向明军的舰船游去。明军自北而来,他在东边,太阳光掩护了他的苇管,使他顺利游到明军最边上那只小船下面。那艘破苍山船的船
底满是藤壶海藻,滑得一塌糊涂,刘痕好容易找到合手的地方,牢牢抓稳了。打算就这样呆下去,直到出现更好的逃生机会。
李鸳和李光头在一起,闽帮水手十分剽悍,护着父女俩到西岛天妃宫周围设防抵御。为免妈祖神像受损,他们没有进庙,在天妃宫正面垒起临时的矮墙,从船上拖出小佛朗机安在墙上向明军开炮。
李光头看看对岸,发现明军前锋已经进入镇子里,把佛朗机教堂给点了,正在街上搜杀海寇。他们只砍男人,妇孺先不管,碰到挡路的只一脚踢到一边。李光头用千里镜跟住一个中年胖太太,她不知怎么的总挡住明军的去路,给踢开了又在另一条道上挡了路,东一脚西一脚她不知挨了多少脚,惹得李光头大笑。
但是李鸳猜想她在找自己的孩子,难受得为她落泪。两人为同一件事且哭且笑,也算兵火一景。
李光头叫李鸳带两个水手去找王直,找到了不许回来,只发一支青烟报信。李鸳跑出两步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又跑回来。但李光头冷冷地告诉她自己是不会走的,这是他的家,他夺不回来就得死在这里;你是我义女,并非亲生,要是没什么事倒可以陪他一起死。李鸳还是不走,惹得李光头生起气来,劈脸两个大耳光,问她是不是这辈子真无事可做了?!李鸳遂奔投王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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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武途经码头仓库的时候,碰上了那些曾经被他偷走火铳的库兵。自那一役,这些人跟他交上了朋友,经常来往。他们正无处可去,柯武就叫他们把仓库锁了,跟他到孩儿营去。
“守码头得靠北边南边两个出海口,你们在这里没用的!孩儿营是双屿海客的命根子,你们得跟我走!”
几十个兵每个人提了四五支火铳,带了大量火药号角和铅弹。但是缺乏冷兵器,柯武说没有刀孩儿营的武力会减少一半。于是到处找刀。十号仓库藏的全是刀,一把巨锁挂着,怎么都打不开,他们看到六号码头泊了一艘日本船,就跑去抢劫。
那日本货主坚决抵抗,给火铳打死,强盗们冲进中舱,倭刀堆如山积,拉开一看花纹,嘿嘿是萨摩藩岛津氏的东西。
他们带上日本船上的干粮、面具和千里镜,分两队渡过峡湾到大棚子里去。沿途乱七八糟收集了好一批水手兵士。此刻所有码头,就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孩儿营外围已经有明军在活动。女生有些跑了出去,想找相好做依靠,后来基本被生俘,成了明军泄火气的工具;大部分还算镇静,她们在烟雾中找到方向,奔入较场,大蟑螂团的二代、三代团员都在向那里集中。
柯武和库兵的到来,一下子使反击有了可能。他遣两个成年的四个未成年的从六个方向探出。回报正北、东北、东南有明军登陆。
十二
北出海口的渔船、货船,不管曾经装过多少值钱的货承载过多少发财的梦想寄托过多少家族的希望,现在都灰飞烟灭了。它们唯一能向世界贡献的只有浓烟那真是遮天蔽日啊。在它们前面则是已经烤干不再冒烟的那支巨型火炬。它不沉没,只是轰隆轰隆燃烧,完全不需要飞天火龙的助燃,肚子里的那些炮弹个个都成了通红的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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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武令女生在前向东北跑,遇敌后狂喊乱叫一阵再跑回来。自己这支人马潜随众女,趁对手发恻隐之心时一口气弄光他们。
女生们手牵着手,跑出去了,柯武这一计起了作用,许多明军看到这么多漂亮女孩子都站了起来,柯武一声低吼,数十支长铳吐出白烟,然后全体拔出倭刀。
一盏茶时分就将他们赶回海里去了,地上躺了二十几个明军。
这场小砍杀极有作用,所有人都发现,明军是不行的,双屿是可以保住的。有勇敢的女生上去就扒人家衣服穿人家盔甲,给压得摇摇晃晃。站起来把脸涂花,跟着那些库兵要家伙俺也要去打架。
然后柯武去对付东南方向。接敌时那批女生还在前面。明兵游击是个有经验的官,一声令下咝咝咝射出了几十支箭,噗噗噗噗接二连三地扎入女孩子们的身体。她们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惨叫开始往回跑。
柯武毛发都立起来了,立刻冲锋。双方在海滩和树林边缘展开了一场异常血腥的恶斗。
明军兵力比他们多四倍,但孩儿营和库兵战力较一般兵士强得多。双方基本是一比一伤亡。
柯武看看无法将那么大一群兵击溃,自己反而要被围歼了,就带队突了出去把明军登陆船在滩头上点燃,再突回来裹了所有人,退进了大棚子。这个建筑纯粹原木垒成,爬满绿色植物,很难起火,也不怕铁铳射击。他打算在这里顶一顶,不必那么早就想拼命。
他抽了好几个人的嘴巴,因为他们看到滩头上有两个女孩还活着,在地上滚,想冲出去抢回来。柯武命令库兵向女孩子们射击,免得落到明军手里。那些成年水兵看着这个年轻人冷酷凶残的脸,默默地执行了。
柯武死保孩儿营地盘,但其他地方就不是那么好看了。东屿、
西屿的明军沙船一船接一船地登陆。王直聚拢了一大批水手船主商人,在东屿峡湾对面组织抵抗。李光头率领闽南帮在西屿顶着。这两批人手不够弹药不足,越打越不像是要赢的样子。
雁阵队的几艘船一点儿一点儿的靠拢北出海口,周南先终于升起了信天翁旗。他回望一塌糊涂的双屿港,心中开始注入绝望。于是指挥旗舰向正前方开炮,想打出一条路来。用的是霰弹,炮口举高,并不伤人。但那些货船立刻用火箭还击,狂怒的水手们当即填入实心炮弹狠狠打了出去。小货船一艘接一艘给打烂了,死伤狼籍,开始避让这个双屿老霸王。
深水航道逐渐让了出来。雁阵号缓慢地行驶到最前面,所有水手都出了口大气:总算不那么挤了。两哩之外就是阵形严整的明军主力战船,随卢镗旗舰慢慢地逼近。周南先回头看看港口:“就我们一个?”
此时东屿的王直正在为雁阵组织援兵。他看到西屿码头有一艘佛朗机船,是那种双桅纵帆船,有二十多门大炮。他立刻派一个游泳技术好的水手去找他们。等那水手到达,发现佛朗机船上连船员都没几个,许多人还在水里泅渡呢!原来佛朗机兵头天晚上在镇上玩了个通宵,此刻有气没力地想返回船上,却无人摆渡,只好游回来。那水手等得心焦火燎,他们湿淋淋的爬上船,拿了火铳又下去了,在岸上列队去增援炮台。他不懂佛朗机话,嗓子都喊哑了都无人理睬,直到有个白人指着中舱叫他自己下去看。
王直的千里镜一直看着这支佛朗机队伍的动向,他发现那水手从中舱里冲出来,一副急怒攻心的样子,伸手抓住一个白人给了他一嘴巴,然后爬过船舷一猛子扎入海水,游了回来。
王直知道完了,佛朗机人一定不肯帮忙。再看看北口那座小山上的炮台,早就不开炮了,碉楼上的旗杆飘着明军的旗帜卢镗的兵已经拿下了它。
他派出的那个水手好容易游了回来,浑身滴着水向王直报告:“他们没有炮弹。”
“炮弹呢?”
“多半卖掉了。”
“我们给他们运炮弹去!靠雁阵是杀不开血路的,它太慢了,得有一艘炮船掩护它。”
“也没有炮。”
“都卖了?!”
“应该是。他们舱里有十多箱的银子。”
王直睁大了眼睛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跑到全岛最高的地方,去看佛朗机人攻打炮台的情况。他看见至少四百个明军迂回包围了他们,却不屠杀。那些白人一个个坐在地上两手空空,投降了。
这时他和李光头的人都已经折损了一半。明军在坚定地向码头和仓库逼近。在背后,南出海口的泉州水师也用一个大大的弧形封死了深水航道。一条船都出不去了。东边孩儿营则早已被烟雾笼罩。许多船主在看那边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姑娘。他们的命根子。
王直抹了抹眼泪。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他从来只讨厌乌云和狂风,但今天,他恨绝了这个晴空!
二十里大港,日进百船的东方第一港,就这样覆灭了吗?
这时遥远的南方海平线上,出现了三根细细的桅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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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螺号速度奇快,桅杆只挂了半帆,否则那心的两只船都跟不上。远远眺望烟雾笼罩的双屿,也不知战况如何,从东向西兜了个圈子放下小划艇去探情况。滨田雄看见孩儿营那边火光冲天,铳声密集,似乎打得非常激烈,心中的担忧立刻变成不要命的疯狂,当即向南口泉州水师猛扑过去。乐淑在那心的旗舰上,也急忙策应。
汤克宽的泉州兵分出一半迎战外援。滨田雄令中舱炮手瞄准第一艘苍山船,那心的炮恰好也在瞄准它,定标都是三哩半开炮。
苍山船这么远是看不清火炮的,它的十八个桨手奋力急划,直到那三艘船的右舷同时在闪光。它停下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烟雾散开后,滨田雄揉着震疼的耳朵,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艘船呢?
它给四十多发实心弹、开花弹如铁锤般击中,没有沉没,直接就化掉了。其他泉州中小舰船转过身就跑。汤克宽座舰射出四支血红火箭,这是命令:继续进攻!
泉州水师转身又向三艘敌舰冲去,但那一耽搁已经让滨田和那心有了重新装填的时间。隆隆炮声此起彼伏,泉州水师又有两艘船起火燃烧,有些船再度掉头,有两艘则用最高速冲到响螺号半哩远的地方,射出了飞天火龙。但响螺号转过舵拿脑袋朝着他们,轰一声船艏炮打中了其中一艘。另一艘眼看两只佛朗机的超级大脑袋在转,只有跳水逃命了。
汤克宽意识到自己这半队水师打不过三艘敌舰,传令全体面向外海迎敌,南出海口开始松动。王直和许多船主急忙上船逃跑。在东屿筑垒抵抗的几路人马立刻崩溃,全都往码头撤退。
雁阵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发现了卢镗的旗舰,周南先下令一弹不发,务必逼近到打得准的距离再开火。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再次装填的机会。但卢镗猜出了雁阵的意图。他传令几艘福船放过航道口,先狠狠弄掉这艘大的
它实在是太大了!整个舰队都在攻击雁阵,使她只驶出半了哩多远就成了个移动的火炬。帆蓬早已存缕不存,连中舱都在喷吐火苗。
雁阵号不甘心地慢慢停了下来,还没烧死的人跳入海中,成了苍山船和哨船练箭的靶子。
这么有效果的攻击也只是朱纨总督才做得到。他在造船的时候跟兵器坊的人骂骂咧咧少跟我来那些名字好听的东西!什么震天雷水底雷天女散花神弹一窝蜂;什么连环船竹篱船蜈蚣船;什么这个炮那个炮还有虎蹲炮,全他娘唬人的。海寇又不是渔民,那么好骗?我只要大小福船、苍山船和哨船,然后就是数不尽的飞天火龙。你们这帮狗东西发明一个火器领一笔赏发明一个火器又领一笔赏,他妈的我的兵给炸了膛的虎蹲炮弄死多少你们知不知道?给我把飞天火龙的黑火药磨细了是正经!飞不出一哩要是落了海,我宰了你!飞出了一哩钉在人家船上没燃烧,我还是要宰你!
卢镗总兵从没见过这么有杀气的文官,打心眼里喜欢。简直誓死效忠。他干掉了雁阵再看看港内,似乎没什么船想突围了,炮台也哑了,就下令冲锋。一时间四十多艘哨船分散到全军传令,然后卢镗旗舰缓缓前驶,射出一支极亮的血红火箭。身后大大小小的船只拖着道道白浪,全线压出。
北出海口的渔船、货船,不管曾经装过多少值钱的货承载过多少发财的梦想寄托过多少家族的希望,现在都灰飞烟灭了。它们唯一能向世界贡献的只有浓烟那真是遮天蔽日啊。在它们前面则是已经烤干不再冒烟的那支巨型火炬。它不沉没,只是轰隆轰隆燃烧,完全不需要飞天火龙的助燃,肚子里的那些炮弹个个都成了通红的火球。
北边任何一个可以爬得上去的地方都有明军船只靠岸,大多数船是直接冲滩搁浅,船小就是好啊。军人们蜂拥而上,此时已操必胜,特别勇敢。而且你看那码头上的货山!
王直乘定陶号逃出了南口。几艘船都只装了银子,什么货都救不出来了。陆地上有些水手给明军粘住了下不了海,陷入无望的苦斗。王直看看局面,知道自己已经安全,就转身带领愿意跟上的船,跟响螺号夹击泉州水师。
他们是从官军背后冲出来的,那些泉州兵正全力以赴对付外海的三艘大船,对这帮乌合之众只射了十几枚火箭。等到汤克宽吃惊地发现他们是多么大的一群,已经晚了。他数出一十、二十、三十……两百多艘船在出港,整个双屿的残余船只都从南口出来了。而且中间有那么多三桅船,在乱七八糟的向他射击。
没办法。他号令旗舰向东移动,让出南口。否则必被这满海的盗贼灭掉。响螺号领着那心和王直尾追了一阵,直到看见那个峡湾口。
闽帮在天妃宫全部覆没。明军大队人马毫不在意那几门霰弹炮,两个梯队轮流一冲,就把临时炮台的守兵赶了出来。他们且战且退,给明军四面合围,刀矛齐下成了单纯的屠杀。此时东屿的所有人都已经上船向南口逃跑,无人救援。李光头重伤被俘,两个明军拖了他刚走出几步,身子一坠就咽了气。
十三
其中一矛制作精良首尾平衡,在空中有节奏地振动,飘得特别远。噗的一下把两个水手都钉死在小艇上。那一声喊,连柯武都吓得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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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武奋战到底,绝不投降。但镇子和峡湾早早被明军占领,他无法穿过去撤回码头。他把许多建筑都点了,让火光暴露敌人,让浓烟顺风遮蔽自己。一队又一队的孩儿营兵钻空子冲出圈外,杀几个明兵又逃回来,反正不让他们组织冲锋。
这时有个日本人钻进大棚子,告诉他大田平三郎的倭刀手过了摆渡口正在向他靠过来。他问港口码头现在在谁手里。得到两个字:官军。
于是绝望了,他没有船,码头失守他也就困死了。现在除了杀人无事可做。这期间毛海峰、徐惟学、叶宗满的残部纷纷向他靠拢。短时间内大棚子十分稳当。柯武叫他们分别守卫大门口和女生宿舍。毛海峰倒没说什么就去了,另两个都是中年人了,当过多年的船长,哪里会听柯武的安排?
僵了一下,柯武捏着斧子上前一人赏了个满天星斗,笑道:“在孩儿营地盘,听孩儿的。”吩咐手下:“再不听话尽数捅死。”两人只好在大棚子那排窗户下布防。但深仇结了。
大田平三郎带着他的倭刀手分成三个梯队轮流出击,极其坚决地执行柯武的“阻止围攻”的命令。柯武揍了两个老家伙后心情愉快,告诉所有人他要坚持下去。然后搭梯子爬上了房顶,拿了四枝长铳轮换着射。一个绰号棉花的女生和两个小男孩儿为他装填。
这时有个满脸熏黑的老头儿颤悠悠地爬上来,交给他一枝超长的铳又下去了。柯武十分感动,用日语和闽南话问了两遍:“你是谁?你是谁?”
回答是日语:“枫木次郎。”
柯武端起他那枝枫木铳,照门上对方掌旗官的脸露了出来。一铳勾响,人倒旗垮。“哇呀真是好东西!”
棉花递给他下一枝装好的铳,换过这把长的。忽然咝一声胸前飞来枝箭,正中乳峰,心肺
在巨痛下收缩,喊不出声,只伸手去拉柯武衣角。柯武回头看见,丢下铳坐在她身上两手握紧了箭杆子猛力一拔,差点儿摔下房顶。那枝箭并无倒钩,是个三棱。
柯武继续射击。明军旗帜倒了一时乱了阵脚,有的兵还以为倭寇掩杀到背后了,拔脚就跑。柯武草草打了一铳,接过小男孩的铳再草草打了一铳,只盼着棉花递过来那枝长的。这枝长铳是枫木次郎的第二个杰作了,第一个被王直高价买去,让李泽威在余姚大展了一次威风。总算棉花递过来了,他先放在一边,蹲在烟筒旁边用千里镜寻找值钱的小命。然后想到:她还能装填?
回头一看,俩小男孩有一个跑了。棉花还在,正努力去够那只放空的铳,胸口洇湿了一大片也不管。柯武把空铳递给她,看着那痛得暗淡无光的眼睛,只在想为什么女孩子比男孩子还可靠?
棉花的力气渐渐耗光,通条插不进枪管,急得想哭。她躺平了把枪管抵住下巴用通条捅,用腿夹紧了枪管不令晃动。好容易装填完,柯武接过时眼角余光看见了北出海口,只叫一声苦。雁阵号此时已烧得分崩离析,卢字旗舰碾过残骸向航道口直撞过来没有一艘船逃脱?
他跪下来仔细瞄准,找到一个当官的,那家伙以为自己在安全的距离,拔出了腰刀正要喊冲,给一铳击在咽喉,血一线一线地喷着倒了下去。柯武再伸手,却没人给他铳了。剩下的那个男孩子就在这短暂的一刻身中三箭,已处于弥留状态;棉花再也无力装填,把脑袋贴在他的脚边,搂住了脚脖子,闭目微微喘息。柯武看看下面大田平三郎的倭刀手,似乎一个都没有了。
他把那个死掉了的男孩子的腰带扯了下来,在棉花胸脯上捆了几道,抓起她来往下看看,用力远掷,扔到了灌木丛里,然后他跳下房顶再把这丫头拖出灌木丛,喊着每一个知道的名字,叫大伙儿往摆渡口跑。
此时明军已经把船上的虎蹲炮和盏口炮都拖了上来,正把霰弹倾泻在大棚子的正面。
跑到悬崖边上,峡湾已经有零散的明军了。柯武的人用火铳把他们赶开,但是摆渡口上一条小船都没有。柯武环视双屿,只看见漫山遍野的明军和漫山遍野的双屿人的尸体。
他扛着棉花左看右看,着实无路可走,一边哭一边把她放下来,就地布置抵御。周围只有一些矮树和灌木丛,比大棚子差远了。最多支撑到明军把霰弹炮拖来,所有剩下的人心里明白:今天都得死在这里了。
一只柔软的手伸到他大腿上抓紧,想往上爬。柯武跪下来扶住。棉花问他:“你叫什么?”
“柯武。你呢?”
“原来是你呀。这么厉害。我叫,周红棉。一会儿你们……要冲,记得先给我一刀。”
柯武点点头。
那女孩满脸的烟灰尘土,看不清眉眼,柯武估计自己也差不多。这时候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峡湾东边拐角出现了一艘、两艘、三艘、四艘小艇,下来十几个人,当先一个黑衣白纱,身形刚健婀娜,正是张乐淑。她抬头看见了大田平三郎,喊着叫他们快快下来。
柯武把手伸到女孩子后背想抱她起来,旁边一个水手说她都快死了还不放下?换得一个阴沉沉的怒视。
乐淑在喊柯武,但他无暇搭理。他费力地扛起周红棉,一步一颤地向下走,那条小道其实就几个落脚的土窝,又湿又滑,而小道下方恰是一坐白色的尖岩,滚下去相当凶险。走了几步柯武感到脚下太软,放下棉花,抓住她的手,让她一点一点往下探。到一半儿,女孩子一个失足全身都贴在悬崖上,胸前伤口紧紧压住山石,发出了一声非人间的惨叫。
柯武满脸是泪,紧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放她下去。乐淑找好位置,一跳站到高岩尖端,全神灌注,只怕二人滑下。这时周围伤势不重的人另找了地方,起跳入海,直接游泳到船上。
“滨田哥呢?”他问乐淑。
“他在。响螺号守住了峡湾口。别急,你慢慢来。”
两人总算平安上了小船。这时峡湾深处有几个男人贴着悬崖跑,边跑边用火铳打后面追赶的明军。他们跑到小船这边一个接一个跳下海,柯武去救,看到是曾正他们。
“雁阵号就你们几个了?”
“嗯。”
最后小艇在明军零乱的羽箭中起桨划走。穿过一个弯道就是最高的山崖,水面骤宽,而且箭似乎也射完了。那帮家伙倒也机灵,举起长矛一个接一个地向小艇投掷。船上人太多,挤得呼吸不畅,看着明军投矛也只能干挨。其中一矛制作精良首尾平衡,在空中有节奏地振动,飘得特别远。噗的一下把两个水手都钉死在小艇上。那一声喊,连柯武都吓得一颤。
又转了几个弯,响螺号已经在望。那心的两艘佛朗机船熬不住火箭的轮番攻击,已经跟王直他们退向外海,丢下滨田雄独自守候乐淑柯武。
众人一上来响螺号就拔锚起橹,在飞天火龙的串串烟迹中向外海逃窜。所有的水手都在舱下摇橹,有的橹柄是三四个人一起推拉。
响螺号的桨橹是中土式样,像个单叶的螺旋桨
,不用出水就可划动,效率比西洋南洋的长桨高出几倍。出了峡湾响螺号吃住海风,速度越来越快,终于逃出了生天。
柯武上响螺号时与棉花失散,在中舱挤来挤去找了半天。找到她时,有个日本人正坐在地上把手伸进棉花的衣服里,尽情狎妮,玩得很高兴。柯武的斧子在拖棉花的时候扔掉了,空着手挤过去。
那日本人见他过来脸色就变了,抱住脑袋趴下去,也不还手,柯武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周围的水手和孩儿营把他拉住,否则那个倭刀手一定会给拆成零件。柯武揍完了人就坐在日本人刚才的位置,一边喘气,一边把棉花拖近,把她脏兮兮的脑袋放在自己脏兮兮的腿上。
一开始红棉闭着眼睛想躲,后来睁目看见是他,就小猫一样蜷缩在他两腿之间,两只手抱住他的脚。看起来这女孩特别喜欢抱人,只要有得抱就天下太平,万事皆顺。柯武心花怒放,探手入怀摸摸那个箭伤,血把内衣一起凝住了。他检查过了还不放手,在人家身上一阵的乱摸,腰身腿脚都仔细地“检查”一遍,跟那个日本人大同小异。
女孩子左推右撑地抗拒,但手足无力,什么也抗拒不了。柯武认认真真计算了她的身高腿长和身体份量,又擦干净她的脸看清楚鼻子眼睛。检查结果是合格。他低下头去。
“棉花,血止住了。”
“嗯……哦。”
“你说什么?”他把耳朵贴在棉花的嘴上。
“不要摸啊……”
“上岸嫁给我。”
僵了一会儿。棉花睁开眼看他,然后伸懒腰似的伸出双臂,把他的腿满满的抱住了。这场战役打得所有人心中流血,只柯武一路上愉快极了。虽然给两只手臂抱着动不了,坐得腰腿麻木。他时不时地占人便宜,仿佛对自己的好运不敢相信似的。
棉花疼一阵好一阵,昏一阵醒一阵。柯武不停的抚摩不停的表白。
“你不会死。你是我老婆。”
“你要记住,你嫁谁我就杀谁。你不会去害人吧?”
“嗨呀你把我高兴的!”
有时候他想不出话来了,就在她耳朵边唱歌,但他也不会几首歌,就学蛤蟆叫。
在他干这些的时候,响螺号与王直汇合,一边抵抗卢镗主力一边向外海缓缓撤退。明军的小战船无法承受大洋风浪,最后自己放弃了围剿。
战斗结束时已是夜间。柯武把棉花抱到船头水柜,慢慢的洗净了她,找乐淑要了几件干衣服换了。因为有许多更重的伤员挤在舱室里,这一对只能在炮舱躺着。柯武不想告诉别人棉花那一箭中在什么地方,她是他的,连那个箭伤也是他的。
红棉是血流了半天才给捆扎的,筋疲力竭,只偶尔说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听柯武说话。乐淑和滨田雄下来看过好几次,柯武只在挥手叫他们别担心。他喂她吃东西,替她换药,帮她便溺,用湿布一点一点洗她身体,任凭她抱他什么地方,只要能睡去。
最后船到浯屿,也就是现在的金门岛。
柯武自始至终也没有放弃,哪怕发烧发得嘴干唇裂也依然如故。红棉形销骨立,带着要害处的这个险恶伤口,在海上足足撑了二十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