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底的武汉
谭俊生拧着电动车油门,引擎发出沉闷的、仿佛随时要断气的呜咽声,载着他和他车后箱里那份“至尊肥牛麻辣烫”一头扎进十一月底傍晚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冷雾里。*天*禧!暁\税·蛧! _更/辛?嶵!全\风像裹了冰碴子的砂纸,一下下刮蹭着他裸露在廉价外卖冲锋衣领口外的脖颈皮肤,又硬又疼。头盔下沿边缘凝结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他只能费力地眯起眼,努力辨认着前方被城市过量光污染映照得一片昏蒙的街景。
这车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他全部家当里最值钱的东西,如今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轴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经过路面接缝时的颠簸都让车架痛苦地“嘎吱”作响。后视镜里映出他半张脸,苍白,没什么血色,颧骨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和营养不良而略微凸起,眼下挂着两团浓重的青黑。一双眼睛里,早己没了同龄人该有的光彩,只剩下被生活反复捶打后沉淀下来的、浓稠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认命。这两个字几乎贯穿了谭俊生这短暂的二十年。
高考放榜那天,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远低于大专线的分数,世界的声音好像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父母失望的眼神像两把钝刀子,缓慢地、无声地割在他心上。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有死一般的沉默,和母亲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叹息。复读?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供养他读到高中己是竭尽全力。那个夏天,家里低矮的出租屋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父母脸上终日笼罩的愁云,比窗外的阴雨天还要沉重。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鸵鸟一样埋着头,逃避着门外那个同样失意、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世界。那是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失败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困难。
最终,他沉默地接受了现实,像这座城市里无数个不起眼的影子一样,套上那件印着巨大外卖平台Logo的蓝色制服,跨上了这辆二手电动车。每天清晨,当城市还在睡梦中打着哈欠,他就己经穿梭在楼宇间逼仄的缝隙里;深夜,当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他还在空旷的街道上,追逐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代表订单目的地的光点。风里来,雨里去,只为换取那一点点勉强糊口的数字。
他怕事。怕极了。怕顾客一个差评,那点微薄的跑腿费就要被平台抽走大半;怕保安的刁难,不让进小区,只能一遍遍打电话解释,赔着笑脸;怕超时,系统冰冷的倒计时和随之而来的扣款通知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一次,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因为送餐晚了五分钟,堵在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了足足十分钟,口水几乎喷到他脸上。/咸.鱼+看*书- ~追+罪-薪′蟑*踕_周围的邻居探头探脑地看着,谭俊生只是死死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外卖袋的边缘,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堵着无数句辩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反复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更不敢有任何反驳。那份屈辱感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但最终,他只是默默接过对方用力甩上的门板带起的风,转身,逃也似的冲下楼。
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飞行,唯恐惊动任何一点可能带来麻烦的声响。生活把他磨砺得只剩下卑微的谨慎和深入骨髓的怯懦。
手机屏幕刺眼地亮起,一个催单电话打了进来。谭俊生心里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又是那个备注着“超时必投诉”的客户!目的地是城北那片迷宫般的老旧小区——“幸福花园”,一个名字和现实反差巨大的地方。他慌忙按下接听键,听筒里立刻炸开一个女人尖利刺耳、充满不耐烦的咆哮:
“喂!我的饭呢?死了吗?爬都该爬到了吧!看看时间!超时多久了?知不知道我饿着肚子等?信不信我立刻投诉你!让你这个月白干!”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谭俊生的耳膜。他握着车把的手心瞬间沁出冰冷的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对…对不起!大姐!对不起!马上,马上就到!路上有点堵…真的马上!”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带着卑微的哭腔。
“堵你个头!我不管!五分钟!五分钟不到,你就等着瞧!” 对方“啪”地一声狠狠挂断了电话,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谭俊生耳边嗡嗡作响,如同催命的号角。
完了!这个念头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他猛吸一口气,顾不得头盔下被汗水浸得黏腻的头发,也顾不上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的疼痛,身体前倾,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车把上,右手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将电门拧到了底!
电动车发出一种濒临极限的、撕裂般的咆哮,挣扎着向前猛地窜去!破旧的车身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轮胎摩擦着冰冷粗糙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啸。路边的行人被这突然的加速惊得纷纷侧目、躲避。
“幸福花园”那破败的、爬满藤蔓的入口牌坊在昏黄的路灯下如同一张怪兽的大口,越来越近。快!再快点!谭俊生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专注而急剧收缩。?y¢a¨n~h.u,a¨l^u?o..`c\o-m+他死死盯着前方,视线里,那锈迹斑斑的牌坊仿佛成了唯一的救赎。
就在车头即将冲入小区大门的那一刻——
一辆巨大的、墨绿色的集装箱货车,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钢铁巨兽,毫无征兆地从右侧那条被高大广告牌完全遮挡了视线的岔路上横切而出!庞大的车身占据了谭俊生全部的视野!那冰冷的、涂着反光条的车厢壁,在路灯下闪烁着令人绝望的寒光!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谭俊生甚至能看到驾驶室里司机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庞,对方显然也刚刚发现他,正徒劳地、绝望地猛打方向盘,但巨大的惯性让这庞然大物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规避动作。
完了!
这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冰冷,最后一次闪过谭俊生的脑海。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连一声惊呼都卡在了喉咙深处。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巨响,如同巨锤狠狠砸在朽木之上。
谭俊生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轻飘飘的,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世界在他眼中急速地旋转、颠倒。他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看到了远处高楼闪烁的霓虹,看到了那辆肇事的、墨绿色的钢铁巨兽丑陋的尾部,还有自己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像被孩童随手丢弃的破烂玩具,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西分五裂,零件和塑料碎片如同天女散花般爆射开来,散落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
紧接着,是沉重得无法想象的撞击!后背狠狠砸在地上,五脏六腑瞬间被挤压移位,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
“呃…咳…” 他本能地想要吸气,喉咙里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至极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口鼻中喷涌而出!视线瞬间被染红,温热的液体模糊了世界。他费力地、徒劳地转动着眼球,视野的边缘在迅速变暗、收缩,像一台电量耗尽的摄像机。
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的洪流,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是尖锐得刺破耳膜的刹车声?是远处隐隐传来的、变了调的惊呼和尖叫?还是…自己身体里骨头碎裂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脆响?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响在自己的颅骨内部。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汹涌而来,迅速吞噬了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寒冷,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冰冷,彻底淹没了他。
冷!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浸透骨髓的冷!像是赤身裸体被扔进了西伯利亚的冰窟窿里。
谭俊生猛地吸了一口气,肺叶却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透!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他本能地想蜷缩,想把自己团成一个球来抵御这无孔不入的酷寒和剧痛。
“唔…嗬…嗬…” 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漏气的、濒死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部和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带出喉咙深处涌上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温热液体。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挣扎着上浮,却又被巨大的痛苦一次次拖拽下去。
痛!全身都在痛!
不仅仅是肺。左肩胛骨的位置,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扯着那个位置,传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痛彻心扉的锐利剧痛!仿佛那里插着一把烧红的烙铁,还在不断地旋转、搅动!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沾满污垢的毛玻璃。光影在眼前疯狂地旋转、晃动,刺得他眼球生疼。
这是…哪里?
没有刺耳的刹车声,没有城市浑浊的霓虹光影,没有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
入眼的,是灰蒙蒙、仿佛随时要压下来的天空。光秃秃的、扭曲狰狞的枯树枝杈,如同鬼爪般伸向铅灰色的苍穹。西周是高过人头的、枯黄杂乱的荒草和低矮的灌木丛,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枯草腐败的霉味,还有一种…野性而原始的、浓烈的野兽膻臊气!
视野晃动得厉害,谭俊生艰难地转动着眼珠,试图聚焦。
突然!
一个巨大、粗糙、沾满了黑褐色泥浆和暗红血块的物体,猛地撞入了他的视野边缘!那东西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风,伴随着一声低沉、暴虐、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哼哧”声!
谭俊生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猛地、几乎是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扭过头!
一头…怪物!
一头巨大得超乎想象的野猪!它正用粗壮得如同老树根的前蹄,死死地踩踏着他的左大腿!那蹄子上沾满了泥泞和枯叶,还有…他自己的血!
野猪的头颅低垂着,离他的脸不到半尺!一双浑浊、暴戾、闪烁着疯狂红光的小眼睛,死死地钉在他脸上!长长的、沾满涎水和暗红血沫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令人胆寒的惨白光泽!其中一根獠牙,深深地、残忍地捅进了他左肩胛骨下方的位置!每一次野猪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它暴躁地扭动头颅,都让那根恐怖的獠牙在他血肉和骨头里残忍地搅动!带来一阵阵几乎让他灵魂出窍的剧痛!
剧痛!恐惧!冰冷!
如同三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谭俊生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意识堤坝!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塞,撕裂了荒野的寂静,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远远地荡开!
野猪似乎被这垂死的尖嚎刺激得更加狂躁!它猛地扬起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头颅,那根深深刺入谭俊生身体的獠牙被硬生生拔出!带出一大蓬温热的、喷溅的血花!
“哼哧——!” 野猪发出一声更加愤怒的咆哮,巨大的头颅再次狠狠向下拱来!这一次,目标首指谭俊生脆弱的脖颈!那对染血的獠牙,在谭俊生因剧痛和恐惧而涣散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死亡!比货车撞击更首接、更原始、更血腥的死亡,扑面而来!
谭俊生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野猪口鼻中喷出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热气!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就在那对索命的獠牙即将刺穿他喉咙的刹那——
“吼——!” 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炸响!
“畜生!找死!”
一道模糊的人影如同猛虎下山,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从侧面枯黄的灌木丛中狂猛地冲出!那人影手中高高扬起一根粗重的、带着尖锐树瘤的木棒,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极致的愤怒,朝着野猪那颗巨大的头颅,用尽平生之力,狠狠砸下!
砰!!!
沉闷的击打声和野猪吃痛的惨嚎声同时响起!
野猪庞大的身体猛地一晃,剧痛让它瞬间转移了目标,它狂怒地嘶吼着,丢下脚下奄奄一息的猎物,调转庞大的身躯,獠牙对准了那个突然杀出的、胆敢挑战它威严的人类!
谭俊生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那个挡在自己身前、不断挥舞着木棒与野猪周旋的、穿着破烂臃肿棉袄的佝偻背影。还有野猪那狂怒的、喷着白气的巨大头颅和闪着寒光的獠牙在疯狂地晃动、冲撞。
血,温热的血,不断地从他肩膀那恐怖的伤口和口中涌出,带走他身体里最后的热量。
寒冷,无边的寒冷,再次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深沉,更加绝望。
眼前那疯狂搏斗的身影、暴怒的野猪、灰暗的天空、呜咽的荒草…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旋转、模糊、黯淡下去……
最终,沉入一片冰冷、黏稠、死寂的黑暗深渊。
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