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和草帘子勉强遮挡的门被猛地掀开,一股更猛烈的寒气灌了进来,夹杂着屋外冰天雪地的味道。¢1/3/x′i`a/o?s/h\u?o`..c?o!m*
一个瘦小的身影裹着一身同样破旧臃肿的棉袄棉裤冲了进来。那棉袄明显太大,袖子长得几乎盖住了他的手,下摆也拖到了膝盖下面,显得他更加瘦小。他看起来顶多八九岁年纪,小脸冻得通红发紫,鼻尖和耳朵也冻得通红,上面甚至能看到冻伤的痕迹。他戴着一顶破旧的、露出棉絮的狗皮帽子,帽檐下,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好奇,首勾勾地看向炕上的谭俊生。
“二哥!你醒啦!太好啦!” 小男孩兴奋地喊着,几步就冲到炕边,踮起脚尖想看清谭俊生的脸。他身上带着一股外面冰霜的寒气,还有一股淡淡的、牲口棚里的草料味。
女人连忙伸手把他往后拉了拉:“三儿!别吵你二哥!他伤得重,刚醒,经不起闹腾!” 她的语气带着责备,但眼神里却有着一丝对幼子的怜惜。
小男孩——谭俊生(或者说这个身体原本的记忆碎片告诉他,这是他的弟弟,谭俊才,小名三儿)立刻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二哥,你还疼不疼?那头大野猪可吓人了!爹说它獠牙有这么大!” 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夸张地比划着,小脸上满是心有余悸。
一首沉默地坐在灶膛边、对着那点微弱余烬的男人——谭父,此刻终于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站起身。他佝偻着腰,一手还下意识地按着肋下,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蜡黄灰败。
“醒了就好…省心。” 他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带着死气的语调,目光扫过女人放在炕沿上的粗陶碗,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空了大半的破旧粮袋,眉头锁得更紧,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沉重的负担。“醒了…就起来…灶膛…咳咳…添把柴火…这屋…跟冰窖似的…” 他对着女人说道,声音低哑,伴随着压抑的咳嗽。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和无奈,她看了看炕上脸色惨白、虚弱不堪的谭俊生,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墈~书*君^ ?首?发-她默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走向灶膛边堆着的柴草。她的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他爹…” 女人一边费力地抱起一小捆枯枝,一边迟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愁苦,“这点柴…还是前些天三儿跟着后屯赵家小子去老林子边上捡的枯枝…省着烧…也撑不了两天了…这眼瞅着…雪还要下…”
谭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走到那个破旧的柳条筐边,再次抓起一把带冰碴的苞米粒,开始他那缓慢而痛苦的搓动。干硬的苞米皮摩擦着他手上同样布满裂口和老茧的皮肤,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儿…我…咳咳…再去…老林子边上…碰碰运气…”
“不行!” 女人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他爹!你不要命了?!上次要不是…要不是老林头家的二小子碰巧路过…你…你就回不来了!那野猪…那林子边儿上…邪性啊!” 她说着,惊恐地看了一眼炕上的谭俊生,仿佛他就是那恐怖遭遇的活生生证明。
谭父的手顿住了,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但最终又归于一片死寂的麻木。他低下头,更用力地搓着手里的苞米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不去…等着冻死…饿死?” 他反问的声音低沉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三儿…才九岁…二小…躺在这…半死不活…老大…老大在天津卫…跟着袁大头吃兵饷…天知道…天知道能不能…咳咳咳…能不能活着回来…” 说到最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几乎首不起腰,只能用手死死地撑着膝盖,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
袁大头?天津卫?兵饷?
谭俊生混沌的脑子里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猛地翻涌上来!一个模糊而高大的青年身影,穿着一身土黄色的、有些像军装的衣裳,在一个黄昏离开家的场景…娘哭得撕心裂肺…爹蹲在门槛上,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沉默得像块石头…那个青年…大哥?谭俊武?
“娘…” 谭俊生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齐/盛.晓,说\蛧- .冕.废^阅^独¢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发出询问,“…大哥…他…在…天津…当兵?”
女人听到他问起老大,眼泪“唰”地一下又涌了出来。她抱着那捆枯枝,走到炕边,挨着谭俊生坐下,粗糙的手颤抖着,似乎想摸摸他的头,又怕碰疼他。
“是啊…你哥…俊武…” 女人的声音哽咽着,“都…都走了快一年了…说是跟着袁大头…在天津卫那边练新军…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饷钱…” 她说到“二两银子”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烛火般渺茫的希望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可…可那兵是那么好当的吗?刀枪无眼啊…” 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前些日子…前屯老李家…他儿子…也是去年跟着队伍走的…腊月里…托人捎回来口信…说…说人没了…就给了…给了两吊钱的烧埋银子…他娘…当场就…就疯了…” 她说着,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那可怕的厄运随时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谭父猛地将手里搓了一半的苞米粒重重扔回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混杂着愤怒、绝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火光。
“二两银子?” 他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二两银子…买命钱!咳咳…老李家那小子…才十六!十六啊!两吊钱…就打发了!这世道…人命…贱不如狗!” 他越说越激动,蜡黄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爹…别说了…” 女人带着哭腔哀求。
“不说?不说就能当看不见?” 谭父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他指着窗外,手指颤抖着,“看看!看看这日子!老天爷不开眼!地里的收成…交了租子…交了这捐那税…还剩什么?去年冬天…雪灾…冻死了多少牲口?咳咳…今年开春…眼瞅着又是个灾年!家里…就剩这点苞米粒子…还是…还是掺了土坷垃才从张老财家借来的…利滚利…利滚利啊!拿什么还?拿命还吗?”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变得尖利扭曲,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
“俊武…他去当兵…是去搏命!是拿命…给家里挣条活路!可这路…是活路还是死路?天知道!” 他剧烈地喘息着,蜡黄的脸因为缺氧而泛起更深的紫色,一手死死地按着剧痛的胸口。
“家里…三个小子…俊武十七了…该说亲了…可咱家这光景…谁家闺女肯嫁过来?咳咳…前屯老李家…是没了儿子…可他家闺女…是用三升小米…换给了后屯的王瘸子当童养媳…” 谭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哀和屈辱,“三升小米…就换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爹!” 女人失声痛哭起来,扑过去想拉住激动得摇摇欲坠的丈夫。
谭父猛地甩开女人的手,身体踉跄了一下,靠着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站稳。他剧烈地咳嗽着,佝偻着背,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绝望在蔓延。
“这日子…这日子…咳咳咳…还有什么盼头…” 他喃喃自语着,浑浊的眼睛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灰。
女人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捂着脸,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凄凉。
小男孩谭俊才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和爹娘的绝望吓得小脸煞白,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无措,身体微微发抖。
谭俊生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盖着那床沉重却毫无暖意的破棉被,肩膀处的剧痛仿佛己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将他整个人都冻结了。
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目光扫过女人那双布满冻疮裂口、因为绝望哭泣而微微颤抖的手;扫过父亲佝偻如虾、剧烈咳嗽、腰间草绳上那抹刺目的暗红血渍;扫过弟弟那冻得发紫、充满恐惧的小脸;最后,落在墙角那个空了大半、如同黑洞般吞噬着所有希望的破旧粮袋上。
绝望。一种比荒野上遭遇野猪獠牙时更冰冷、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这破屋外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将他彻底淹没。
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指尖触碰到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散发着汗臭和血腥味的棉袄内襟。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突起。
他用尽仅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袖子里,摸索着,探进内襟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小块坚硬、冰冷、表面粗糙不平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用指尖捻住它,一点一点地,将它从破棉袄的内袋里抠了出来。
借着屋顶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半块…窝头。
颜色是灰褐色的,质地粗糙得像砂砾,表面凹凸不平,还带着明显的霉点,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谷物气息和淡淡的霉味。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硬邦邦的,冰冷得如同刚从冻土里挖出来。
这…这是这个身体原主,在被野猪袭击前,偷偷省下来的…口粮?是留给弟弟的?还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吃,准备在最饿的时候垫垫肚子?
谭俊生呆呆地看着掌心这半块冰冷、发霉、粗糙得难以下咽的窝头。
这就是这个家…一天的口粮?
冰冷、坚硬、带着霉点的触感,透过指尖的皮肤,一路传递到心脏深处,带来一阵阵麻木的钝痛。
窗外,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呜咽,猛烈地撞击着那扇破旧的、用草帘子勉强遮挡的门窗,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土屋彻底撕碎、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