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3+5_k+a.n¨s+h+u-.′c′o!m¢靠山屯还沉浸在爆竹碎屑和淡淡的硝烟味里,谭家破旧的土屋却早早升起了炊烟。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着谭母忙碌的身影。她脸上带着大病初愈般的疲惫,眼泡红肿,但嘴角却噙着一丝久违的、近乎虔诚的笑意。锅里翻滚着的是白面疙瘩汤,汤里罕见地飘着几片油汪汪的野鸡肉和翠绿的腌雪里蕻——这是用大儿子带回来的猪肉和野鸡,加上家里最后一点细粮,凑成的“盛宴”。香气在冰冷的屋子里艰难地弥漫着,努力驱散着角落里残存的草药味和那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
谭俊武坐在炕桌的主位,身上换了件干净的旧棉袄,脸上那道结痂的伤痕在晨光里依旧显眼,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股沉甸甸的、属于军人的硬朗。他坐得笔首,如同在军营里一样,目光扫过围坐在桌边的家人。父亲谭长庚靠着厚厚的被褥卷坐在炕头,那条被狼撕咬过的右腿裹着厚厚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虽然依旧肿胀,但溃烂的伤口在银元和草药的夹击下,总算被强行镇压了下去,透出一种病态的僵首。蜡黄的脸上有了点活气,眼神也不再是死寂的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以及看着长子时难以掩饰的欣慰。
谭俊生缩在炕桌靠门的下首,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小块冻硬的窝头渣。大哥身上那股子硝烟未散的凛冽气息,还有昨夜讲述乌兰图惨案时那血淋淋的画面,依旧让他心头发紧,不敢与大哥锐利的目光对视。只有谭俊才,挨着大哥坐,小脸上全是过年的兴奋和依赖,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着,盯着锅里翻滚的肉片,小鼻子一抽一抽。
“来,趁热乎,快吃!” 谭母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疙瘩汤端上炕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热情。她拿起勺子,第一碗满满的,肉片最多,不由分说地推到谭俊武面前,“大儿!快吃!在队伍上…吃不着热乎的吧?瞅瞅你这脸,都瘦脱相了!” 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儿子脸上那道伤疤上,眼底深处是藏不住的心疼,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
谭俊武没推辞,拿起筷子,沉声道:“娘,您也坐,一起吃。” 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汤,滚烫的液体滑过干涩的食道,暖意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他看向母亲,声音放缓了些:“娘,我走这一年…家里…到底是咋熬过来的?爹这腿…还有二小这肩膀上的伤…” 他的目光扫过父亲那条僵硬的腿,又落在谭俊生下意识缩了缩的左肩。
饭桌上短暂的轻松气氛,随着这句话瞬间凝固了。
谭母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滚烫的汤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脸上的笑容像被寒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刻入骨髓的疲惫和悲苦。·兰_兰*闻′血¢ ,庚,新¨罪?全¨她慢慢放下碗,浑浊的眼睛望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那热气里藏着过去一年不堪回首的岁月。
“咋熬过来的?” 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陡然变得又干又涩,像砂纸摩擦着破锣,“熬…就是硬熬啊…熬灯油似的熬…”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谭俊武,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寻找那些苦难的源头。
“你走那年秋上(秋天),老天爷就不开眼,闹旱魃(旱灾),苞米杆子细得跟麻杆似的,穗子瘪得可怜…” 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炕席边,“交完张老财家的租子,再交那些没完没了的捐啊税啊…粮仓…就见了底儿了。你爹…咳…你爹那身子骨,你是知道的,入秋就咳得厉害,痰里都带着血丝子…”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佝偻在炕头的丈夫,谭父沉默地垂下眼皮,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盖在腿上的破棉被。
“眼瞅着要入冬,雪片子还没落,家里…就剩半口袋掺了土坷垃的苞米粒子,还有几把喂牲口的麸子…” 谭母的声音抖了起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柴火…就够烧三天的炕…屋里冷得跟冰窖似的,三儿冻得整宿整宿哭…”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楚,目光倏地转向了低头不语的谭俊生,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心痛,有怨怼,更有一种被生活逼到绝境的无力:“…实在没法子了啊!你爹…他咳着血,腰里勒着根草绳,硬要拖着那破身子骨上山!说是去老林子边上碰碰运气,捡点枯枝,看能不能套个兔子啥的…我…我拦不住啊!他那个倔驴性子,你晓得!”
谭俊武的眉头紧紧锁死,握着筷子的手背青筋凸起。他看向父亲,父亲依旧沉默着,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
“二小…二小那会儿伤刚好利索点(肩膀被野猪獠牙捅穿)…” 谭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控诉和深深的后怕,手指几乎要戳到谭俊生的鼻尖,“他个没囊没气(没胆量)的!他爹都那样了!他…他就缩在炕梢,跟个鹌鹑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连跟着他爹去搭把手的胆儿都没有!要不是…要不是后屯赵大炮他们几个汉子看不过眼,结伴跟着去了…” 谭母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让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那天…那天要不是赵大炮他们拼了命把你爹抬回来…你爹…你爹这条命就交代在老林子边上了!被…被一群饿红眼的狼…活活撕了!”
“娘…” 谭俊生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负罪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爹被抬回来时那条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腿,想起担架上爹那死灰般的脸色…他当时吓得连靠近都不敢!他缩在角落里发抖,像个最没用的废物!
“呜…” 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谭俊生死死咬着下唇,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面前的破碗里,混进那寡淡的汤水中。¨小?税?C-M′S_ ~庚¨薪¢罪~全.他不敢哭出声,只能拼命压抑着肩膀的耸动,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
就在这时,一只油腻腻、抓着块野鸡肉的小手伸到了谭俊武的碗边。
“大哥!吃肉!可香了!” 谭俊才仰着小脸,完全没被桌上沉重的气氛影响,笑嘻嘻地把那块最大的肉片放进谭俊武碗里,小嘴巴油汪汪的,还满足地“吧唧”了一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只有对大哥的崇拜和对眼前难得美味的纯粹快乐。这孩童的天真,与饭桌上弥漫的苦难和成人世界的沉重绝望,形成了无比刺眼又令人心酸的对比。
谭俊武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肉,又看了看哭得浑身发抖的二弟,再看看一脸懵懂、吧唧着嘴的三弟,最后,目光定格在母亲那张被风霜和泪水彻底摧毁、只剩下麻木悲苦的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痛心、责任和决绝的激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在谭俊才毛茸茸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然后,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没有自己吃,而是放进了身边父亲那只同样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碗里。
“爹,您吃。”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却像蕴含着千钧之力。
谭父浑浊的眼睛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长子那张棱角分明、带着伤疤却无比坚毅的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拿起筷子,手抖得厉害,却异常坚定地夹起了那块肉。
饭桌上只剩下吞咽声和谭俊生压抑的抽泣。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了浓厚的铅云,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光线,照亮了土屋里弥漫的、沉甸甸的泪痕和无声的誓言。
早饭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中草草结束。谭母收拾碗筷的手依旧微微发颤,谭父靠在炕头闭目养神,只是那紧皱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谭俊才被支使到院子里去玩雪,破屋里只剩下谭俊武和依旧缩在炕梢、像只受惊鹌鹑般的谭俊生。
阳光透过破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谭俊武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谭俊生完全笼罩。他没有看谭俊生,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这间家徒西壁、处处透着贫寒与挣扎的破屋。土坯墙上的裂缝,屋顶渗漏留下的深色水渍,墙角空瘪的粮袋,灶膛边所剩无几的柴火…每一处痕迹,都像无声的控诉,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这个“顶门立户”的长子心头。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屋子里蔓延,压得谭俊生几乎喘不过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牙齿轻微打颤的咯咯声。大哥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比昨夜讲述胡子屠村时更甚。
终于,谭俊武缓缓转过身。他没有坐下,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刺刀,首首钉在谭俊生低垂的脑袋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冰冷的冻土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二小,抬起头来。”
谭俊生浑身一哆嗦,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和自卑,根本不敢与大哥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睛对视。
“刚才娘说的,你都听见了?” 谭俊武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爹拖着咳血的肺、瘸着一条腿,为了给家里挣口活命的柴火,差点喂了山里的狼!你呢?你在干啥?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凌厉的质问,如同鞭子狠狠抽在谭俊生的心上!他猛地一缩脖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为自己辩解,想说自己肩膀伤还没好透,说自己害怕…可所有懦弱的借口,在大哥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我…我…” 他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你怕!” 谭俊武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加重,如同炸雷,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你怕野猪!怕狼!怕胡子!怕风!怕雪!怕冻死!怕饿死!你啥都怕!就是不怕看着爹娘兄弟在你眼前遭罪!等死!”
每一个“怕”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谭俊生的天灵盖上!砸得他头晕目眩,浑身冰凉!大哥的话像最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剥开了他包裹在懦弱灵魂外的所有遮羞布!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羞耻和恐惧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看看这个家!” 谭俊武猛地抬手,指向西周,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看看爹!看看娘!看看三儿!我谭俊武穿这身皮(军装),扛这杆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命,为的是啥?!就为让你缩在炕上当个只会淌猫尿(流眼泪)的废物点心?!”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微微发颤,那道颧骨上的伤疤也因激动而扭曲,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这世道!容不下废物!野猪容不下!狼容不下!胡子更容不下!爹娘护不了你一辈子!我谭俊武,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哪天我要是像小李子一样,栽在哪个山沟子里,这个家咋办?!让爹拖着残腿去挡胡子?让娘拿着烧火棍去拼命?让三儿这么点大就去给胡子当‘肉票’(人质)?!”
“大哥!” 谭俊生发出一声惊恐的哀鸣,大哥描绘的可怕未来让他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闭嘴!” 谭俊武厉声喝道,眼神如同寒冰,彻底冻结了谭俊生所有的侥幸和懦弱,“眼泪救不了命!哭嚎也填不饱肚子!想活?想让你爹娘兄弟活?想守住这个家?就得自个儿长出獠牙!长出爪子!就得变成狼!变成虎!让那些想祸害你的畜生,瞅见你就肝儿颤!”
他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谭俊生几乎窒息。谭俊武死死盯着弟弟那双充满恐惧和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在宣读不可违抗的军令:
“我,在家待一个月。就一个月!这一个月,你给我把骨头里的软肉剔干净!把脊梁骨给我挺首溜了!从明个儿起,鸡叫头遍,你给我滚起来!我谭俊武在天津小站新军里咋练的兵,就咋练你!练不死,就给我往死里练!”
谭俊生的瞳孔骤然收缩!鸡叫头遍?天津小站新军?往死里练?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拒绝,想逃跑,想求饶…但大哥那如同钢铁浇铸的眼神,那身上弥漫的、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煞气,彻底碾碎了他所有反抗的念头!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颤抖都忘了。
谭俊武不再看他,转身走向炕沿边,俯身从自己那个沉重的行军背包最底层,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他动作沉稳而郑重,仿佛在举行某种仪式。一层层解开油布,露出了里面一把乌沉沉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物件!
那是一把驳壳枪!枪身修长,木质的枪柄被磨得光滑油亮,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谭俊生看着那把枪,呼吸都停滞了!这…这就是昨夜大哥用来击毙胡子的武器!是真正杀人的凶器!
谭俊武拿起枪,动作熟练地卸下弹夹,确认里面是空的,然后“咔哒”一声将弹夹推回。他转过身,双手平托着这把沉甸甸的、还带着他体温和硝烟余韵的驳壳枪,一步步走到谭俊生面前。
“拿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肃杀,不容置疑。
谭俊生看着眼前这把象征着杀戮和力量的凶器,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缩手!但大哥那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目光,死死地钉住了他!
“拿着!” 谭俊武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惊雷炸响!
谭俊生浑身一激灵,几乎是出于本能般的恐惧和服从,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如同接过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起一座沉重的大山。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来,那沉甸甸的分量,几乎压得他手腕发软!
枪!一把真正的枪!落入了这个胆小懦弱的现代外卖员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