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油灯下,谭俊武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每一个字都砸在谭家老少的心坎上,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_卡¢卡,小/税¢网` `埂_鑫`嶵′全.
“乌兰图?” 谭母失声惊叫,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那不是…那不是离咱们这疙瘩(地方)还有好几百里地吗?你…你咋跑那去了?”
谭俊武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乌兰图上空的硝烟和血腥味从肺里呼出去:“是绕了点道。原本走官道近,可路上听逃难的老乡说,前头闹瘟病,封路了,死人堆得山高。没法子,只能带着跟我一起回来的两个弟兄,绕道走乌兰图那边,想着翻过鹰嘴梁子能近点。”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谁知道…刚走到乌兰图地界,离那屯子还有十来里地,就闻着风里…一股子焦糊味儿…还有…还有股子…说不出的腥气!”
谭俊生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往灶膛边的阴影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离那恐怖的描述远一点。谭俊才也吓得小脸煞白,紧紧依偎在娘身边。
“我们仨立刻就觉得不对头!那味儿…太邪性!” 谭俊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凝重,“赶紧找了片背风的雪窝子趴下,把家伙(枪)都顶上火(子弹上膛)。我让柱子(一个士兵)爬到旁边一个高坡上瞭望…” 他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柱子…刚爬上去…就…就听见他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排…排长!屯子…屯子没了!’”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我们冲上坡…” 谭俊武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就看见…乌兰图那个小屯子…全完了!几十间土坯房,一大半都被点着了!火苗子窜得老高,黑烟滚滚,把天都遮了半边!屯子口…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老人…女人…还有…还有那么点高的娃娃…血…把雪地都染红了…冻成了紫黑色的冰坨子…好些…好些人连衣裳都没了…”
“呕…” 谭母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干呕,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谭父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破炕席。谭俊才更是吓得把头埋进娘的怀里,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
谭俊生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大哥描述的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脑海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孩子都不放过!这就是…胡子!这就是乱世!他吓得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躲开这可怕的现实。~萝+拉?晓~说¨ !庚·芯\醉¨快′
“这帮天杀的畜生!” 谭俊武猛地一拳砸在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那道伤疤也因愤怒而扭曲,“连刚会爬的娃子都不放过!我们趴在高坡上,眼睁睁看着…看着还有七八个胡子,骑着马,在屯子里头窜!他们…他们像赶牲口一样,把剩下几个没死的、吓得丢了魂的女人往马背上拖!哭喊声…惨叫声…还有胡子那…那得意的狂笑声…隔这么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模仿着胡子的腔调,那是一种极其粗野、带着浓重口音的东北土话:“‘嚎啥丧!跟爷回山享福去!比在这穷窝窝里冻死强!’ ‘这娘们儿水灵!给大当家的留着!’ ‘老东西还敢瞪眼?插了他(杀了他)!’”
这粗野残忍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剜着每个人的心。谭俊生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那些胡子的话语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响,让他几乎要尖叫出声。
“我们仨当时眼睛都红了!” 谭俊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军人特有的血性和决绝,“柱子和小李子(另一个士兵)都看着我!我知道,就凭我们三条枪,十几发子弹,冲下去硬拼,十有八九是送死!可…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帮畜生祸害完人,大摇大摆地走?老子咽不下这口气!穿这身皮(军装),扛这杆枪,是干啥吃的?!”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我对柱子和小李子说:‘兄弟们!下面有咱们的父老乡亲!是带把儿的(男人),就跟老子干他娘的!打冷枪!专打骑马的!打乱他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们仨,拉开距离,趴在雪窝子里。” 谭俊武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又回到了那生死一线的战场,“我瞄准了那个叫得最欢、正把一个女人往马上拖的络腮胡子!那家伙像是个小头目!屏住呼吸…‘砰!’”
他猛地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声音短促而有力!
“一枪!正中那王八蛋的后心窝子!他连哼都没哼一声,首接从马上栽了下来!那血…噗地一下喷了旁边胡子一脸!”
“好!” 一首沉默的谭父,猛地睁开了眼睛,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用力拍了一下炕沿,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惊险的战斗中。+p?i?n_g+f,a¢n¢b_o~o.k!.~c_o^m,
“打得好!大哥!” 谭俊才也忘了害怕,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的光芒。
谭俊生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大哥那如同战神般的侧影,心中的恐惧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英雄气概冲淡了一丝,但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的震撼。大哥…真的开枪杀人了?
“胡子一下就炸了窝!” 谭俊武的声音带着战斗的激烈节奏,“‘有埋伏!官军!抄家伙!’ 他们怪叫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也顾不上抢女人了,纷纷下马找掩体。柱子和小李子也开火了!‘砰!砰!’ 又摞倒(打倒)一个!打伤了一个马腿!那马惊了,拖着伤腿疯跑,把旁边一个胡子都带倒了!”
“干得漂亮!” 谭俊武的眼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我们就三个人三条枪,硬是靠着地形和冷枪,把他们七八个人压得不敢冒头!他们胡乱朝我们这边放枪,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去,打得雪沫子乱溅!有个胡子想骑马冲过来,被柱子一枪打中了马脖子,那马惨嘶着栽倒,把那家伙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他的声音充满了临危不乱的沉稳和战友间的信任:“我们仨配合得好!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柱子和小李子交叉火力掩护!让他们摸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僵持了大概一袋烟的功夫(约十分钟)…那帮怂包(怂货)!看占不到便宜,死了两个伤了马,又怕我们后面还有大队人马,领头那个(应该是新的头目)扯着破锣嗓子喊:‘风紧!扯呼(情况不妙,快撤)!’ 剩下的几个胡子,连死尸都顾不上拖,胡乱放了几枪,跳上没伤的马,像丧家狗一样,顺着山沟子就蹽(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好——!” 谭父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又是一巴掌拍在炕沿上,震得炕桌上的油灯都晃了晃,“有种!是咱老谭家的种!没给祖宗丢脸!”
谭母也长长地、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瘫软下来,靠在炕柜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念叨:“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可吓死我了…”
谭俊才更是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哥!你真厉害!把胡子都打跑了!”
只有谭俊生,虽然也为大哥的胜利感到一丝庆幸,但大哥描述的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场景,依旧让他心有余悸。他尤其注意到大哥刚才提到“柱子和小李子”时那瞬间黯淡的眼神。
“大哥…那…柱子哥和小李子哥…” 谭俊生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谭俊武脸上的激昂瞬间凝固了。他缓缓坐回炕沿,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偻了一些,眼中那锐利的光芒被沉重的悲伤取代。他沉默了几息,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
“胡子跑了…我们赶紧冲下坡…去救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言的痛楚,“晚了…大部分人都…都没气了…那些被胡子祸害的…太惨了…我们只救下来两个躲在柴火垛里、吓得丢了魂的半大孩子…还有…还有小李子…” 他顿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冲下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到…那个被柱子打伤马腿、摔晕过去的胡子…他…他没死透!就躺在一具尸体旁边装死!等我们从他旁边跑过…去查看那些女人时…这狗日的…突然从雪地里窜起来!手里攥着攮子(匕首)…从后面…扑向了离他最近的小李子…”
谭俊武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刻骨的恨意:“那攮子…噗嗤一声…就从小李子的后腰…捅进去了!小李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就倒下了!”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柱子离得近,眼都红了!‘我操你姥姥!’ 他嚎了一嗓子,调转枪口…‘砰’!一枪就把那还想拔攮子的王八蛋…脑袋开了瓢!”
屋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刚才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沉重的悲伤和冰冷的现实。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和大哥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样…没了。
谭俊武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似乎在擦掉并不存在的泪水。“…我们把小李子…和屯子里那些乡亲…找了个背风向阳的地方…用雪…简单埋了…立了个木头牌子…柱子…柱子跪在那儿…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那俩孩子…我们带着走了两天…送到前面一个有驻军的镇子上…托付给了当地一个还算厚道的老乡…这才…日夜兼程…紧赶慢赶…才在今晚…摸到了家门口…”
他的故事讲完了。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年夜饭的香气(那只化冻后终于被谭母炖熟的野鸡混合着一点难得的油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却再也无法带来纯粹的欢乐。这顿团圆饭,浸染着乌兰图的血腥,背负着小李子年轻生命的重量。
谭俊武沉默地打开了他那个沉重的行军背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更多的是在天津买的年货: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散发着甜香味的关外大块糖(高粱饴);几挂用红纸卷着的、细细的小鞭(鞭炮);一包上好的关东烟叶;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冻得硬邦邦的…猪肉!
“爹,娘,二小,三儿,” 谭俊武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炕桌上,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深沉,“对不住…回来晚了…还…还带回来这些事…吓着你们了。这年…咱还得过!还得好好过!小李子的命…乌兰图那些乡亲的仇…我谭俊武记下了!只要穿着这身皮,扛着这杆枪,总有一天,让那帮畜生血债血偿!”
他端起面前那碗娘刚倒满的、浑浊的苞米酒(用剩下的苞米换的劣酒),高高举起,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脸上那道伤疤和坚毅的眼神:“爹!娘!二小!三儿!咱老谭家,遭了难,但没趴下!大哥回来了!咱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了这个年,一切…都会好起来!来!为了团圆!为了…明年!干!”
谭父颤抖着端起自己面前的破碗,里面是温水。谭母含着泪,也端起了碗。谭俊才兴奋地捧起自己的小碗。谭俊生看着大哥那充满力量和希望的眼神,看着炕桌上那难得丰盛(在他们看来)的年货,心中那沉重的恐惧和懦弱,似乎被这滚烫的亲情和大哥身上那股不屈的血性,冲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深吸一口气,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碗,碗里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着。
“干!” 谭父的声音嘶哑却坚定。
“干!” 谭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力量。
“干!” 谭俊才的声音清脆响亮。
“干…” 谭俊生的声音依旧微弱,带着颤抖,但这一次,他努力地抬起了头,迎上了大哥的目光。
几只粗瓷破碗,在昏黄的油灯下,在弥漫着年夜饭香气、硝烟余烬和深沉悲伤的破旧土屋里,轻轻地、却无比郑重地碰在了一起。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炸响,仿佛在宣告着旧岁的终结,也仿佛在掩盖着这乱世中,无数像谭家一样,在苦难和希望中挣扎求生的微弱声响。新的一年,在血与火的洗礼和亲情的温暖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