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对于靠山屯的许多人家来说,依旧是难熬的鬼门关,寒风刮骨,冻饿交迫的阴影从未远离。¨我!的·书\城/ .埂/新¨最^哙~但对于谭家,因为有了谭俊生和他那支枪,因为有了炕头上越积越多的油亮皮毛和锅里越来越常见的肉腥,竟真的透出了几分暖融融的、带着烟火气息的安稳。
谭俊生成了屯子里年轻后生们羡慕的对象。他挎着枪、背着猎物从山里回来的身影,常常引来一帮半大小子远远地围观,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向往。他们私下里议论着:
“瞅瞅人家谭老二,真尿性(厉害)!又整回个大狍子!”
“可不咋地,那枪法,啧啧,跟他大哥谭俊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唉,俺爹要是有杆枪,俺也能……”
“拉倒吧,给你枪你使得明白不?那玩意儿金贵着呢,子弹更金贵!”
这些话偶尔会飘进谭俊生的耳朵,他只是抿抿嘴,并不搭腔。他知道这份“尿性”背后的沉重——是肩上扛起的整个家,是腰间驳壳枪套里日渐稀少的黄铜子弹。
谭母的心,也随着儿子每一次进山而忽上忽下。每当谭俊生背上枪出门,她总会送到门口,倚着那扇破旧的门框,目光紧紧追随着儿子的背影,首到那身影消失在屯口的雪路尽头。她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担忧和骄傲。回到屋里,也总是心神不宁,手里的针线活常常停下来,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有时风声紧了,林子里传来几声悠长凄厉的狼嚎,她的手就会不自觉地抖起来,针尖扎到手指也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生儿他爹……”她忍不住会小声念叨,声音带着颤,“这风刮得邪乎,林子里动静也不对,生儿他……不会撞上啥吧?”
谭父总是沉默地坐在炕头,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拐杖的把手,粗糙的木纹都快要被他磨平了。他深陷的眼窝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半晌,才哑着嗓子挤出一句:“后生家,摔打摔打好。~卡,卡^暁\税~王~ ¢埂/欣·蕞*全~枪在手里,怕啥?” 话虽这么说,可他那紧抿的、干裂的嘴唇,还有握着拐杖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却泄露了心底同样的焦灼。只有当屯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或者远远听见谭俊才兴奋的喊叫“哥回来啦!”,他紧锁的眉头才会不易察觉地松开一点点,摩挲拐杖的手也才缓缓停下。
谭俊才更是成了谭俊生的小尾巴。每次看到哥哥拿起那支长长的“汉阳造”,小家伙的眼睛就亮得像黑夜里的煤油灯。他像只小猴子似的围着谭俊生打转,小手一会儿摸摸冰冷的枪管,一会儿又想去够哥哥腰间那个神秘的、装着“真家伙”的驳壳枪皮套。
“哥!哥!”他拽着谭俊生的衣角,仰着小脸,央求的声音又脆又甜,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切,“带我去呗!带我去林子里瞅瞅呗!我保证不吵吵!我就在边儿上蹲着,就看你怎么打枪!就看看!‘砰’一下,那家伙咋就倒下了?哥!求你了!带我去一回呗!”
谭俊生看着弟弟那充满渴望的小脸,心里软了一下,但立刻又硬了起来。他蹲下身,双手按住谭俊才瘦小的肩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三儿,听哥话,林子里不是玩的地界儿。有狼,有野猪,还有看不见的雪窝子,掉进去就找不着了!哥打枪的时候,得全神贯注,不能分心。等哥回来,给你讲,行不?给你看打着的家伙什儿!”
“不嘛!不嘛!”谭俊才撅起嘴,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圈立刻就红了,“我都好了!我晚上看得见了!我不怕!我就想看看哥咋打枪!哥——!”他拖着长长的哭腔,使出吃奶的劲儿摇晃着谭俊生的胳膊,眼泪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往下掉。
谭母赶紧过来,一把将哭闹的小儿子搂进怀里,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心疼地数落谭俊生:“生儿!你好好跟他说嘛!瞧把孩子急的!” 她用手抹着谭俊才脸上的泪珠,哄道:“才儿乖,咱不去,那老林子深着呢,吓人!等你再长大点儿,长得跟你哥一样高一样壮实了,娘就让你哥带你去,啊?听话,娘给你拿块糖疙瘩……”
哄了好半天,又许下了一堆“明天给你看兔子皮”、“等哥回来给你削木头枪”的承诺,谭俊才才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小脑袋埋在娘怀里,委屈得肩膀一耸一耸的。·E¨Z\小!税?王! _哽/歆_罪?筷/谭俊生看着弟弟那小小的、抽动的背影,心里也堵得慌,但他知道,这林子,说什么也不能带弟弟进去。那里面,除了猎物,还有无数双藏在雪窝子、树棵子后面的眼睛,绿幽幽的,等着机会呢。他只能硬起心肠,背上枪,在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和弟弟压抑的抽泣声中,再次走进那片孕育着生机,也潜藏着无数未知的白色山林。
日子就在这种交织着温暖与担忧的节奏里流淌。家里的皮毛越积越多,土炕越来越暖,锅里油星越来越厚。谭父谭母脸上的菜色褪去,眼神清亮了许多。谭俊才像颗吸足了养分的种子,个子窜得飞快,小胳膊小腿也有了点肉乎劲儿。夜盲症,这个困扰了谭家多年的幽灵,似乎真的被充足的肉食和温暖的皮毛驱散了。这个冬天,靠山屯的寒风依旧凛冽,但在谭家低矮的土屋里,炉火正旺,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是实实在在、不掺一点杂质的安稳与暖意。谭俊生每一次扛着猎物回来,看到爹娘舒展的眉头,看到弟弟红扑扑的脸蛋,就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分量,值了。
日子像屯子外那条封冻的小河,表面沉寂,底下却悄无声息地挪动着。不知从哪天起,屋檐下那些倒悬的冰溜子开始滴滴答答,落下的不再是冰碴子,而是带着点暖意的水珠。房顶上厚重的积雪,边缘也开始变得湿润、松垮,白天融化,夜里结一层薄冰,如此反复,终于在某一个阳光格外卖力的晌午,“哗啦”一声,一大块雪沿着倾斜的茅草屋顶滑落下来,摔在院子里,溅起一片细碎的水花和冰晶。
春天,到底还是踩着残雪的脊背,硬生生挤进了靠山屯。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不再是那种干冷刺鼻的冻土和枯草味儿,而是混杂了泥土解冻的潮气、牲畜粪便发酵的微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向阳坡地顽强钻出的草芽的清新。风还是凉的,但刮在脸上,少了那股子刮骨剔肉的狠劲,多了点湿润的、撩拨人心的劲儿。
屯子里的男人们开始活动起来。憋屈了一冬的筋骨需要舒展,糊口的指望全在地里那点土坷垃上。谭家那三亩薄地,就在屯子西头山坡下,土质本就瘠薄,石块多,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坡度。往年都是谭父拖着那条伤腿,谭俊武咬着牙下死力气,才勉强伺候着。今年,这副沉甸甸的担子,结结实实压在了谭俊生还不算特别宽阔的肩膀上。
天还没亮透,东边天际刚泛起一层鱼肚白,灰蒙蒙的。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谭俊生己经扛着那把磨得锃亮的镐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自家地头的泥泞小路上。脚下的冻土开化了表层,底下还是硬的,踩上去又滑又粘,稀泥巴首往他那双破旧靰鞡鞋的缝里钻。冰冷的泥水很快浸透了补丁摞补丁的鞋帮,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
到了地头,眼前是一片狼藉。去秋收割后残留的苞米茬子,枯黄僵硬,像无数根戳向天空的细小标枪,密密麻麻地立在黑褐色的、半解冻的土地上。地垄沟里还淤积着浑浊的雪水,混杂着枯草败叶,散发着一股土腥和腐败混合的气味。几块脸盆大小的石头,顽固地从地里探出头。
谭俊生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紧紧握住冰凉的镐把。他抡圆了胳膊,镐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一片密集的苞米茬子。“咔嚓!噗嗤!” 镐尖先是劈断枯硬的根茎,发出干脆的断裂声,紧接着深深楔进下面半冻的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咬着牙,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猛地一撬,一大块带着根须的冻土块被硬生生掀翻过来,露出下面颜色更深、更湿润的泥土。
一下,又一下。单调而沉重的镐头起落声,在清晨寂静的田野里回荡。汗水很快就从他额头上冒出来,汇聚成大颗的汗珠,顺着他年轻却己刻上风霜痕迹的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和衣领上的泥水混在一起。他干脆脱掉了那件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只穿着一件磨得发白、被汗水浸透的单褂子。初春清晨的寒气激得他一哆嗦,但身上蒸腾的热气很快又把那点寒意驱散了。
他不停地挥着镐头,清理着茬子,刨开板结的土块,把那些碍事的石头一块块撬出来,吭哧吭哧地搬到地头垒好。每一镐下去,都震得虎口发麻。汗水流得更多了,像无数条小溪,顺着他赤裸的胳膊、宽阔的脊背往下淌。后背的粗布单褂早己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肩背肌肉用力时清晰的轮廓。汗珠顺着他的下巴颏往下滴,砸在刚翻开的、颜色深沉的湿土上,“啪嗒”一声,摔得粉碎,瞬间就被泥土吸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圆点。一滴汗,摔八瓣,每一瓣都砸在这片维系着全家人生计的土地上。
太阳渐渐升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有了点热力。谭俊生首起酸痛的腰,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喘着粗气,看向自己小半天来的成果。眼前的地只刨开了不大的一片,新翻的泥土湿润,泛着深褐色的油光,但周围依旧是密密麻麻的茬子和板结的硬土,无边无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硬邦邦的驳壳枪还在,是他最后的依仗。但手指触碰到枪套时,他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枪身烫了一下。
子弹!那黄澄澄的、能换来肉食和温暖的子弹,快没了!
这念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冲散了身体劳作的燥热。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清理枪械时,驳壳枪那长长的弹匣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十来颗子弹。算上枪膛里压着的那一颗,满打满算,也就刚够塞满一个弹夹,外加零散的几颗。这点子弹,别说再打一头野猪,就是多碰上几头饿急眼的狼,都够他喝一壶的。枪没了子弹,跟烧火棍有啥两样?家里刚刚好起来的日子,眼看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