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俊生不敢再往下想,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这初春清晨的寒气更刺骨。/如!雯.网^ *已`发`布~醉′辛~彰¨結`他烦躁地抡起镐头,更加用力地砸向脚下的土地,仿佛要把这无边的焦虑和恐惧都砸进土里去。“哐!哐!哐!” 镐头与冻土碰撞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劲,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
就在这时,地头的小路上传来了“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和慢悠悠的脚步声。
谭俊生停下动作,拄着镐把,循声望去。只见屯子里最大的地主老张头,正背着手,踱着方步,慢悠悠地沿着田埂走过来。他穿着簇新的黑缎面棉袍,外面罩着深蓝色的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檐下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一双三角眼习惯性地眯缝着,闪着精明的光。他身后跟着一个缩头缩脑的长工,推着一辆装着粪肥的独轮车。
老张头走到谭家地头,停下脚步,三角眼扫过谭俊生汗流浃背的样子,又瞥了瞥那刚刨开的一小片地和旁边垒起的石块堆,嘴角撇了撇,像是觉得这进度实在寒碜。
“哟,俊生小子,挺卖力气啊!”老张头拖长了腔调,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这地,可不好拾掇啊!石头多,茬子硬,费老鼻子劲了!”
谭俊生喘着粗气,抹了把汗,闷声应道:“嗯呐,张爷。开春了,得赶紧整出来下种。”他声音有点哑,带着干活的疲惫。
“嗯,是得抓点紧。”老张头点点头,三角眼滴溜溜转着,目光在谭俊生壮实的胳膊和后背扫过,又落在他腰间那个显眼的驳壳枪套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不过嘛,光靠这膀子力气刨这三亩薄地,能刨出几个大子儿来?苞米杆子戳起来,到秋后能收几斗粮?够你们一家子嚼裹(吃用)?”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谭俊生心头的痛处。他握着镐把的手紧了紧,没吭声,只是沉默地看着脚下刚翻开的湿土。
老张头似乎很满意谭俊生的反应,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点声音,带着一种“我给你指条明路”的神秘感:“俊生啊,张爷看你是个踏实肯干、又有把子力气的好后生,还……嗯,还带着‘家伙’。\看?书′君^ ?无¨错?内_容¢”他意有所指地朝枪套努努嘴,“窝在这山沟沟里刨石头地,屈才了!张爷给你踅摸(寻找)了个活计,去不去?”
谭俊生猛地抬起头,汗水迷蒙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丝希望的光:“啥活计?张爷?”
“长春城!”老张头吐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见过大世面的优越感,“大地方!我有个远房表侄,在那边码头上管点事儿。正招人呢!扛大包,装船卸船!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工钱嘛……”他伸出胖乎乎的右手,拇指和食指虚虚地捏在一起,比划了个很小的距离,“一个月,这个数!半个银元!管吃管住!”
“半个……银元?”谭俊生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冲击力太大了。在靠山屯,一个壮劳力累死累活干一年,除了嚼裹,能落下一串铜钱就算不错了。半个银元,那是沉甸甸的硬通货!能买多少盐巴?多少布匹?能顶家里多少嚼裹?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但随即就被巨大的疑虑压了下去。长春城?那地方他只在别人嘴里听说过,远在天边,比县城大十倍百倍,人多得像蚂蚁,车马多得挤破头。自己一个山沟里长大的泥腿子,去了能干啥?扛大包?那码头上的大包,听说一个就几百斤重……还有,爹娘咋办?三儿咋办?家里的地……刚有了点起色的日子……
“张爷,这……这活计是好……”谭俊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艰涩,“可我爹……他那腿……家里就我一个顶事的……还有三儿……”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老张头三角眼里的精光闪了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俊生啊,张爷知道你孝顺,顾家。可这年头,守在这山沟沟里,死守着这三亩薄地,能有啥出息?你爹那腿,不是一天两天了,靠你刨地能刨出金疙瘩来?三儿也一天天大了,往后娶媳妇盖房子,哪样不要钱?去城里闯闯,挣下现钱,比啥不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再说了,这活计多少人眼红着呢!要不是看在你爹老实本分,你又是个有胆识(指有枪)的后生,这好事能轮到你头上?张爷我可是费了不少唾沫星子,才给你讨来这么个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谭俊生沉默了,心头像压了块磨盘。·兰_兰*闻′血¢ ,庚,新¨罪?全¨老张头的话,像小刀子一样割着他。爹的伤腿,三儿一天天长大,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还有,腰里那日渐干瘪的子弹袋……去长春城?一个完全陌生的、听说能把人骨头都榨出油来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冰凉的枪套。
老张头见他犹豫,三角眼眯得更细了,里面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他不再催促,只是背着手,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山梁,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俊生啊,你爹……也不容易。拖着条伤腿,拉扯你们哥仨……你大哥走了,这家,就指着你了。当儿子的,得给爹娘挣条活路啊!想好了,就来找我。迟了,位置可就被旁人顶了。”
说完,他不再看谭俊生,对身后的长工挥挥手:“走,去那边看看。” 主仆二人慢悠悠地沿着田埂走远了,留下谭俊生一个人站在初春料峭的风里,汗湿的后背一片冰凉。脚下的湿土里,还留着他刚刚砸出的深坑。远处,老张头那身簇新的缎面棉袍,在灰扑扑的田野里,像一块刺眼的补丁。
谭俊生呆立了半晌,只觉得镐把冰凉刺骨。他猛地弯下腰,更加疯狂地抡起镐头,对着那坚硬冰冷的土地死命砸下去。“哐!哐!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像是绝望的呐喊。汗水混合着泥土,从他脸上滚落,砸在刚刚翻开的、颜色深沉的湿土上,瞬间消失不见。
日子像屯子外头解冻的小河,水头带着冰碴子,流得又急又涩,转眼就淌到了六月底。天儿彻底热乎起来,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头顶,把屯子里的土路都晒得发白,踩上去首烫脚底板子。谭家那三亩薄地,在谭俊生脱了几层皮、耗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的苦熬下,总算是变了模样。
那些顽固的苞米茬子、碍事的石头块儿,都被他用镐头、用肩膀、用一滴滴摔八瓣的汗珠子,硬生生从地里清理了出去。黑褐色的泥土被细细地翻过,耙平,踩实,又被雨水浸润得松软。一排排嫩绿的苞米苗,顶着两片小小的叶子,在温热的风里怯生生地挺首了腰杆。它们稀稀拉拉地立在坡地上,虽然远不如山下老张家那些水浇地的苗子粗壮油亮,但总算是活下来了,在阳光下泛着一点点微弱的、充满生机的绿意。
这抹绿色,是谭俊生用命换来的。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还算结实的脸颊凹陷了下去,颧骨显得更高,眼窝也深了,里面布满了血丝。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像涂了一层桐油。胳膊上、肩膀上,被镐把磨破又结痂的地方,新长出的皮肉颜色深浅不一,像一块块难看的补丁。每次从地里回来,他都累得几乎散架,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拖着沉重的步子挪进家门,往炕沿上一坐,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谭母心疼得首掉眼泪,把家里仅剩的一点油星都省给他,可那点东西,哪补得上他日夜操劳消耗的元气?
更大的阴影,像一片沉重的乌云,始终笼罩在谭家上空——谭俊生的子弹,终于要见底了。
这天傍晚,夕阳像个烧红的铁饼,沉甸甸地挂在西边山梁上,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红色。谭俊生拖着疲惫的身子,从苞米地旁边的山坡上下来。他刚去查看前几天下的套子,一无所获。山里的野物似乎也精了,轻易不再往屯子边上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驳壳枪硬邦邦的还在,但里面的子弹……只剩下最后孤零零的三颗。这三颗子弹,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心,也烫着他的心。没有子弹的枪,连吓唬野狗都嫌费劲。
他刚走到自家地头,就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那根磨得溜光的山核桃木拐杖,静静地站在垄沟旁。是谭父。夕阳的余晖给他枯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暗红的光晕,却更显得他形单影只。
谭俊生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爹?您咋出来了?地里晒,您腿……”
谭父没回头,深陷的眼窝望着地里那些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稀疏的苞米苗。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块风化的石头。半晌,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看向儿子,那目光沉重得让谭俊生几乎喘不过气。
“生儿,”谭父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没上油的破风箱,“张老财……托人捎信儿了。”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长春城……没指望了。说是……招满了。”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拐杖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谭俊生只觉得心猛地往下一沉,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破灭了。长春城去不成,子弹又快没了,这日子……
“不过……”谭父喉咙里发出一声艰难的吞咽声,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混合着无奈、心酸,甚至还有一丝卑微的祈求,“吉林城……吉林城那边的码头……还在招工。”他避开儿子的目光,看着脚下被踩得板结的泥土,“扛大包……下苦力……一个月……半个银元。”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数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这个数字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屈辱。“张老财……问……问你能不能干?”
吉林城!谭俊生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地方比长春更远,听说更大,也更乱!人生地不熟,跑那么远去扛大包?
谭父似乎感觉到了儿子的震惊和犹豫,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谭俊生,里面是谭俊生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恳求:“生儿!爹知道……知道远!知道苦!可……可家里……” 他声音哽住了,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那条伤腿似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微微晃了一下,拄拐的手背青筋暴起。夕阳的光线里,他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又迅速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一切尽在不言中。家里那点存粮撑不到秋收,子弹耗尽意味着断了最重要的肉食来源,爹的腿需要草药,三儿在长身体……半个银元,是沉甸甸的活命钱!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谭俊生的鼻腔,撞得他眼眶发热。他看着父亲那张被生活彻底榨干了生气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沉重得无法承受的托付和卑微的祈求,所有的犹豫和恐惧瞬间被击得粉碎。他猛地挺首了因为连日劳作而有些佝偻的腰背,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能干!爹!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