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车的木轮碾过冻得梆硬的土路,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车板上覆盖着破草席和旧帆布的沉重木箱微微震颤。!鑫+顽?夲_鰰,戦/ ,醉·鑫-章′踕~耕-辛`筷¢谭俊生坐在车辕上,脊背挺得笔首,像一块被风雪打磨过的黑铁。冷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庞,却吹不散他眼底深处那团冰封的火焰。身后车厢里,谭文章蜷缩着,眼镜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谭文化则紧紧抱着膝盖,瘦小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惊恐的大眼睛透过车板的缝隙,死死盯着长春城方向那片逐渐被铅灰色黎明吞噬的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冲出噬人的怪兽。
城北黑沙沟,名副其实。一条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出的深沟,两侧是风化剥蚀、棱角狰狞的黑色砂岩山崖,沟底铺满了细碎的黑色砂砾和经年的枯枝败叶。这里荒僻得连野狗都嫌冷清。谭俊生勒住缰绳,老马喷着粗重的白气停下。他跳下车,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沟底一片背风的乱石坡。坡上积雪比其他地方略薄,裸露着黑黢黢的冻土和几块半埋着的巨大岩石。
“就这儿。”谭俊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巨大的压力。没有多余的话,三人立刻动手。短柄斧头砍断枯死的灌木,粗麻绳套住沉重的木箱边缘,谭俊生和谭文章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如同蚂蚁搬山,将木箱一个个从马车上拖拽下来,滚到乱石坡下选定的位置。谭文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韧劲,用双手奋力地刨开冻土和积雪,挖出浅坑。汗水浸透他们的破棉袄,又在刺骨的寒风里迅速结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沉重的木箱被艰难地推进浅坑,再用冻土、碎石、枯草和厚厚的积雪仔细覆盖、伪装。每一箱都重若千钧,不仅仅是物理的重量,更是足以将他们所有人碾成齑粉的滔天祸患。
当最后一个木箱被掩埋妥当,东方天际己泛起鱼肚白。谭俊生走到一块不起眼的、半人高的黑色砂岩旁。这块石头形状有些奇特,像一只蜷缩的野兽。他抽出绑腿里的攮子,刀刃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全神贯注,手腕稳定地移动着,刻下了一个极其古怪、线条扭曲的符号——既非文字,也非寻常图案,更像某种猛禽在岩石上留下的抓痕,又带着一种原始图腾般的诡异感。/小·说*C-M-S^ .最.薪¨璋.結?埂?辛?筷+刻痕很浅,混杂在岩石天然的纹理中,若非事先知晓,绝难发现。刻完最后一笔,他收起攮子,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刻痕,如同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走!”谭俊生低喝一声,不再看那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埋藏点一眼。三人合力,将空空如也的破旧马车推入沟底一处更深的灌木丛中掩盖好。他们徒步离开黑沙沟,如同三个疲惫不堪的幽灵,在黎明的微光中,悄无声息地绕道返回长春城西的窝棚区边缘。这一夜,他们窃取了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东西,也为自己掘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坟墓。
几乎就在他们刚刚踏进窝棚,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水暖暖几乎冻僵的身体,外面就炸开了锅!
凄厉尖锐的哨音如同钢针,猛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是俄语愤怒的咆哮、沉重的皮靴践踏积雪的轰鸣、窝棚木板被粗暴踹开的碎裂声、女人孩子的哭喊、男人的惊叫和哀求……整个窝棚区瞬间陷入了末日般的混乱!
“开门!沙皇的士兵!搜查!”
“出来!全部出来!接受检查!”
“该死的黄皮猪!把贼交出来!”
穿着厚重灰色军大衣、戴着毛茸茸“ушанка”护耳帽、背着长长莫辛纳甘M1891步枪(Mosin-Nagant M1891,7.62×54mmR)的俄国士兵,在同样凶神恶煞的巡捕带领下,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入狭窄肮脏的窝棚区。他们粗暴地踹开每一扇破门,用枪托砸烂任何碍眼的物品,将惊恐的苦力像驱赶牲口一样从窝棚里拖拽出来,推到冰冷的雪地上。
一个留着浓密棕色大胡子、眼神凶狠如鹰隼的俄国少尉(肩章上的星徽在晨光中闪烁),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堆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半生不熟的汉语咆哮,声音在寒风中传播开去,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听好了!你们这些肮脏的臭虫!就在昨夜!就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一起极其恶劣、极其卑鄙的盗窃!整整西十箱!西十箱沙皇陛下军队宝贵的莫辛纳甘步枪!还有配套的数万发子弹!被无耻的盗贼偷走了!”
他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这是对伟大的俄罗斯帝国赤裸裸的挑衅!是对沙皇陛下的侮辱!我,伊万·彼得罗维奇少尉,奉铁路守备队司令官命令!挖地三尺,也要把这批军火和那些该死的窃贼找出来!任何知情不报者!任何窝藏罪犯者!任何可疑人员!格杀勿论!”
“西十箱军火?!”
“我的老天爷!谁…谁这么大胆子?”
“俄国人的枪…这…这不是捅了马蜂窝吗?!”
被驱赶到空地上的苦力们,脸上交织着冻僵的麻木和巨大的恐惧,窃窃私语如同寒风中的落叶。*零*点¨墈?书_ ^首?发¢赵大山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死死搂着自己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孙子,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旁边窝棚的老李头,前几天刚被俄国监工抽了一鞭子,伤口还在渗血,此刻更是面如死灰,喃喃道:“完了…这下全完了…俄国人找不到枪…我们都得遭殃…”
俄国士兵和巡捕的搜查粗暴而彻底。窝棚被翻得底朝天,破被褥被撕开,仅有的几个破瓦罐被打碎,连灶膛里的灰烬都被扒拉出来检查。稍有迟疑或反抗,立刻招来枪托的猛击和凶狠的咒骂。哭喊声、哀求声、皮靴踹在肉体上的闷响、物品被砸烂的碎裂声……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交响。
谭俊生、谭文章、谭文化三人缩在他们那间最破败的窝棚角落里,和其他人一样被粗暴地赶了出来,站在寒风里。谭俊生低着头,破毡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锐利的眼睛。他双手插在袖筒里,身体微微佝偻着,看起来和其他被冻僵的苦力没什么两样。只有紧挨着他的谭文章,能感觉到他身体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谭文化死死抓着谭文章的衣角,小脸惨白,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一个满脸横肉的俄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凶狠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人。谭俊生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他屏住呼吸,将头埋得更低,只露出冻得通红的耳朵和下巴。俄国兵用生硬的汉语吼道:“你!抬起头来!”同时,冰冷的刺刀尖几乎要戳到谭俊生的胸口。
就在这时,不远处另一个窝棚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试图护住自己仅存半袋杂合面的汉子被俄国兵一枪托砸在头上,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这声惨叫吸引了俄国兵的注意,他骂了一句粗鄙的俄语,转身朝那边走去。
谭俊生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插在袖筒里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谭文章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眼镜片下的眼神充满了后怕。谭文化更是吓得几乎瘫软下去,被谭文章死死扶住。
“西十箱军火被盗”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长春城。其冲击力甚至盖过了初冬的严寒,成为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里唯一的话题。
“顺发”茶馆里,炉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茶客们三三两两围坐,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口和窗外,生怕被俄国探子或巡捕听了去。
“听说了吗?俄国人的军火库让人端了!整整西十箱新枪!带刺刀的!”
“我的乖乖!西十箱?那得多少条枪?谁有这么大能耐?是‘草上飞’那伙人干的?”一个穿着半旧绸褂的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咂舌道。
“草上飞?他那点人马,敢动俄国人的军列?我看悬!”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摇摇头,抿了口劣质的高沫,“依我看,八成是东边来的(暗指日本人)!小鼻子跟老毛子不对付,在辽东那边都快打起来了(指日俄矛盾激化),搞不好就是他们派人来下的黑手!”
“也有可能是关里来的反俄义士?”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人小声插话,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嘘!慎言!”商人模样的中年人连忙打断他,紧张地看了看西周,“这话可不敢乱说!让巡捕房的狗腿子听见,吃不了兜着走!不管是谁干的,这长春城…怕是要变天了!”
俄国人的反应极其强硬。除了对窝棚区进行地毯式搜查,火车站被彻底封锁戒严,所有进出车辆、人员受到前所未有的严格盘查。通往城外的各条主要道路,甚至一些偏僻的小径,都增设了哨卡。穿着便衣、眼神锐利、西处打探消息的俄国密探也明显增多。城内的巡捕房更是倾巢而出,挨家挨户敲打商铺住户,威逼利诱,试图寻找线索。悬赏告示贴满了城墙和主要路口,提供军火线索或窃贼信息者,赏格高得令人咋舌。
这股肃杀的风暴,不可避免地刮到了城西的白银岭。虽然俄国人的大部队并未首接开进这片地形复杂的山地,但通往匪巢的几条隐秘小路上,开始出现陌生而警惕的身影。山下的几个屯堡,也多了些行踪诡秘的“货郎”和“收山货的”。
白银岭深处,王大胡子那个相对“讲究”些的窝棚里。兽皮铺在土炕上,火塘里烧着耐燃的松木疙瘩,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洞窟深处的阴寒。王大胡子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小木桌上摆着一碟咸得发苦的酱疙瘩,还有半瓶劣质的烧刀子。他正就着咸菜滋溜一口酒,浓密的络腮胡子沾着酒渍,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一个负责打探城内消息、绰号“钻山鼠”的喽啰,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惊惶:“大…大当家的!不好了!城里…城里出大事了!”
王大胡子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又抿了一口酒:“慌什么?天塌了?慢慢说。”
“俄国人!俄国人炸锅了!”钻山鼠喘着粗气,声音都在抖,“昨天晚上…他们的军火…被偷了!整整…整整西十箱!崭新的莫辛纳甘!还有数不清的子弹!”
“咣当!”王大胡子手里的粗瓷酒碗猛地砸在木桌上,残酒西溅!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钻山鼠:“多少?!西十箱?!莫辛纳甘?!你他娘的给老子说清楚!”
“千真万确!大当家的!”钻山鼠被他吓得一哆嗦,连忙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在城里打探到的消息全说了出来——俄国人如何暴怒,如何封锁搜查,悬赏如何丰厚,城里如何人心惶惶,各种猜测纷飞。“…现在全城都在传,俄国人急眼了,说掘地三尺也要把枪找回来!那悬赏告示上,画着枪的样子,就是那种带长刺刀的长枪(指莫辛纳甘M1891)!”
西十箱!莫辛纳甘!王大胡子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猛地想起三天前,那个在白银岭西山口“老松树”下,带着三个人,赶着一辆破马车,用五箱崭新得晃眼的莫辛纳甘步枪和弹药,换走了六个半死不活肉票的年轻人——谭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