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美金在橡木桌上堆叠成小山,宋之仁戴着金丝眼镜,指尖夹着的雪茄青烟袅袅,将他刻意修饰成商人的面容笼罩在朦胧中。\小_说+C?M,S, ?耕?芯\醉~全¨当邝裕民的目光扫过那叠美钞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数目足够整个话剧社维持半年开销,更别提能置办多少崭新的戏服道具。
“宋老板如此慷慨,我们自然感恩。”邝裕民向前半步,中山装的领口被冷汗浸得发潮,“但总要让我们知道,该往哪处使劲儿?您想把我们捧成哪类角儿?”他身后的同学们纷纷屏息,赖秀金攥着旗袍下摆,梁润生摩挲着袖口补丁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宋之仁弹了弹烟灰,黑皮鞋碾过地板发出沉稳的声响:“歌星。”他吐出的两个字惊得角落里的女学生小声惊呼,“组个欧美风格的乐队,就像百乐门那些洋场子的架势。”
酒馆里顿时炸开了锅。王佳芝扶着额头,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台老旧的留声机,里头转来转去都是梅兰芳的唱段;赖秀金扯了扯衣领,她虽能飙几句越剧高腔,可爵士是什么调根本没听过。邝裕民皱起眉头,作为香港来的学生,他倒是在电影里见过美国歌舞,但要自己人登台表演……
“宋老板,我们都是演话剧出身。”邝裕民斟酌着措辞,“就算转行拍电影,或是唱些传统戏曲,好歹还有些底子。这西洋乐队……”
“正因为你们是话剧演员,这事才好办。”宋之仁将雪茄按灭在铜制烟灰缸里,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声台形表的功夫摆在这儿,学几首新式歌词还能比背台词难?”他故意停顿片刻,观察着学生们的表情——邝裕民眼底藏着疑虑,王佳芝却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衫.疤/墈^书^旺, ¢蕪*错~内_容^
这正是宋之仁的盘算。捧出个艳冠群芳的交际花,容易成为各方势力觊觎的目标;但一支打破传统的男女混合乐队,既能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又能借着日美尚未撕破脸的微妙关系,堂而皇之地在上海滩扎根。日军为了粉饰“大东亚共荣”的假象,保不准还会主动给乐队站台。
“可我连乐器都不会啊!”赖秀金涨红着脸嚷道。
“培训、乐器、场地,都由我来安排,乐队各有分工,每个人只需要学习一两种乐器,主唱的水平只需要完成流行音乐的演唱就行。”宋之仁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乐谱,纸页间还夹着几张百老汇演出的照片,“你们只需记住,把歌唱得让十里洋场的人都跟着哼,就算成了。”他忽然站起身,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咔嗒”脆响,随口哼起一段旋律——正是后世传唱不衰的《夜来香》。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赖秀金跟着调子轻轻和了两声,原本尖锐的越剧嗓竟能柔化成婉转的流行唱腔;邝裕民摸着下巴低声应和,沙哑的音色意外契合布鲁斯风格;王佳芝倚着酒柜,指尖无意识地在柜面敲打节拍,眉眼间透出惊喜。
“邝同学,听说你在香港玩过西洋乐器?”宋之仁突然问道。邝裕民愣了愣,点点头:“吹过小号,也摆弄过吉他。”话音未落,梁润生挠着头插话:“我在码头做苦力时,跟外国水手学过打鼓。”
宋之仁嘴角勾起笑意。他原计划用一个月打磨这支乐队,如今看来,这些学生远比想象中更有潜力。/精*武^小-说^王? !追\醉\薪~彰\踕`他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金属表链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明日起,每天上午去霞飞路的洋房集训。会有专业老师教你们发声、编曲,还有——”他目光扫过众人,“怎么在舞台上像个真正的明星。”
散场时,月光将梧桐叶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王佳芝落在队伍最后,看着邝裕民和赖秀金争论着新学的旋律,悄悄摸了摸旗袍内袋——那里藏着宋之仁塞给她的微型胶卷,上头标注着集训洋房里需要留意的暗格位置。她深吸一口气,夜风吹来百乐门方向的靡靡之音,与方才宋之仁哼唱的曲调渐渐重叠。
而此刻的宋之仁正坐在回据点的车里,借着路灯的光影反复翻看学生们的资料。波姐递来热咖啡,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打趣道:“宋头儿这是捡到宝了?”宋之仁合上文件夹,目光望向车窗外灯红酒绿的租界:“不是宝,是钉子。等这支乐队打进上海滩,咱们就能把情报网扎进日本人眼皮子底下。”
…………
霞飞路那栋三层洋房的地下室里,钢琴声混着架子鼓的节奏撞在砖墙上。赖秀金扯着嗓子飙完《缘分一道桥》的高音,额发黏在汗津津的脸上,她抓起搪瓷缸猛灌凉水:“这唱的什么呀!‘谈爱恨不能潦草’,哪有戏文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来得雅致!”梁润生敲着鼓棒接口:“可不,昨天练《改变自己》,舌头都快打结了!”
正在调试小提琴的王佳芝抿嘴笑了笑,指尖抚过琴弓。她瞥见角落的宋之仁,对方戴着圆框眼镜,正低头在牛皮本上写写画画,黑色风衣搭在椅背上,露出腰间若隐若现的枪套。自从集训开始,这个神秘老板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听排练,有时还会亲自示范动作——他教的爵士舞步,总带着股军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别抱怨了。”邝裕民抱着吉他站起身,中山装袖口己经磨得起球,“宋老板花十五万美金置办这些设备,咱们得对得起这份心。”他话音刚落,地下室的木门“吱呀”推开,章社长夹着牛皮纸袋匆匆进来,圆框眼镜后的眼睛兴奋得发亮:“宋老板大手笔!码头那边刚到了一批德国进口的聚光灯,连百乐门的经理看了都眼红!”
众人齐刷刷望向墙边堆成小山的木箱。崭新的萨克斯泛着冷光,古筝与琵琶的琴套还带着檀木香气,最惹眼的是墙角那排从未见过的铁疙瘩——宋之仁说是音响设备,能把声音放大十倍。熊教授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翻看乐谱,忽然抚掌大笑:“这《天地龙鳞》虽无平仄对仗,却气势磅礴,倒有几分稼轩词的风骨!”
宋之仁合上本子起身,皮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声响:“明日起,章社长和熊教授负责对外宣传。”他抽出几张泛黄的报纸,上头刊登着当红名角的剧照,“咱们要以新音乐形式为噱头,就得出奇制胜。”他指尖划过报纸上梅兰芳的照片,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比如发文章讨论‘西洋乐队能否取代传统戏曲’,再拿咱们的歌和周璇的金曲比高下。”
章社长推了推眼镜,恍然大悟:“借名人造势!妙啊!不过碰瓷国外名人,怕是会惹麻烦?”
“越是离谱越有人信。”宋之仁摸出打火机点燃香烟,“就说咱们的曲风融合了猫王的狂野与甲壳虫的创新。消息传得越邪乎,观众就越好奇。”他望向排练室里的众人,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记住,下周的首演,必须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支乐队。”
接下来的日子,上海滩的报馆炸开了锅。《申报》头版刊登《西洋乐能否救中国乐坛?》,配图是赖秀金练习高音的抓拍;《大公报》则刊登整版文章,将宋之仁团队的《站起来》与欧美反战歌曲相提并论。最轰动的是章社长炮制的“国际论战”——一篇署名为“伦敦音乐评论家”的文章,竟煞有介事地分析起这支神秘乐队如何引领东方音乐新潮流。
霞飞路洋房里,排练愈发紧张。宋之仁亲自设计的灯光方案让众人目瞪口呆:红蓝光交错的追光灯、随着节奏明灭的地灯,还有能投射出云朵图案的投影设备。他甚至搬来好莱坞歌舞片的录像带,让大家模仿演员的走位与表情。
“邝裕民,你作为主唱,眼神要再狠些!”宋之仁拿着手电筒模拟舞台追光,“想象台下都是敌人,你要用歌声征服他们!”邝裕民被强光刺得眯起眼,却还是握紧麦克风,将《改变自己》的副歌部分唱得荡气回肠。王佳芝躲在侧幕,看着宋之仁认真指导的模样,忽然想起父亲教导的“兵者诡道”——或许这场音乐狂欢,本就是精心设计的迷局。
半个月后的清晨,章社长举着新出的号外冲进排练室,报纸头版赫然印着“神秘乐队叫板欧美传奇,下周外滩见真章”。赖秀金抢过报纸,看着自己的照片登上头条,激动得跳起来:“我们真要火了!”梁润生挠着头傻笑:“等演出那天,我要让码头上的兄弟们都来捧场!”
宋之仁倚在门框上,望着欢呼的众人,嘴角流出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