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从几里外那村子升起来,一股一股,贴着天,朝西边滚。¢精\武¢晓,税+王\ ·耕\辛^嶵?哙-
风里带着味道,是烧木头、烧肉、还有血的腥气混在一起。声音传过来,有木头炸开的噼啪声。
山坡背面,雪窝子里,趴着五十多条汉子。
张文也在其中。雪花落在他们破烂的衣甲上,很快就化了,又很快冻成冰碴。
他们一个个像被冻僵的狼,只有眼睛还冒着光,死死盯着几里外的村子。
王二疤把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啐进雪里,砸出个黄黑的坑。
他用手背抹了抹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是土匪。看这烟,八成是抢完了,正在快活。”
“头儿?”赵大山的声音贴着雪地传来,气若游丝,“绕过去吧。咱们就剩这点人了,犯不着……”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年轻的兵士牙关开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是怕,是冷的。
绕过去,一头扎进深山里。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他们是溃兵,是狗。
不久前,他们还是大秦帝国的兵卒,有旗号,有粮饷。
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官军的体面,早就在逃亡路上被野狗啃得一干二净了。
张文没有回头,可身后那五十多道粗重的喘息声,像砂纸一样磨着他的后心。
他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饥饿与绝望的馊味。他知道,赵大山说的没错,犯不着。
可他也知道,所谓的“稳妥”,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方式,死得更安静一些罢了。
就凭这群连骨头都快冻酥了的兵,进太行山?
那不是活路,是找个风水好点的地方当野食。
而那个正在燃烧的村子……
张文的舌头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仿佛己经尝到了烤肉的香气和盐巴的咸味。
那里有活下去的一切。
“不能绕。”
张文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几个还在犹豫的眼神,瞬间都定住了,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丸\夲?神!栈! \首?发¢
王二疤精神一振:“头儿?”
“进山,是死。”
张文的目光从一张张黑黄的脸上扫过,“再跑,也是死。跑了两个月,咱们还像个人吗?”
他抬起手,下巴朝村子的方向点了点:“那帮杂种,在吃咱们的肉,烧咱们的房子。
他们吃得最饱的时候,刀也最钝。
他们是杂种,咱们是大秦的兵!就算是死,也得拉上几个垫背的,也得吃饱了再死!”
他没提救人,说的全是活命。
但这番话,让那五十多双快要熄灭的眼睛,重新燃起了火苗。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野兽般的凶光。
“头儿,你说咋干!”
王二疤霍地一下坐起来,刀柄在手里捏得咯咯作响。
感受着身边重新燃起的战意,张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脏。
“希望村里那帮‘友商’战斗力别太强。”
张文听着耳边重新响起的低吼,满意地点点头,声音变得又快又冷:
“赵大山,你带十个弓弩手,从东边摸,村口那棵大槐树,看见没?
占了那,谁跑就射谁,把口子给我堵死!”
“诺!”
“猴子!”
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探出头。
“你带五个人,胆子大的,摸到村子上风口,把火给我放大了!越大越好,把天给我烧红了!”
“得令!”
他最后看着王二疤:“你我,带剩下的人,从西边这个缓坡,首接冲!
记住,别他娘的像个土匪一样先抢东西!
先杀人!把拿刀的都杀了,东西就全是咱们的!”
“诺!”
命令下达,五十多条黑影,像被风吹散的灰,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三股,融进了昏暗的雪地里。
……
火,比想象中烧得更快。
当猴子带着人把几捆浸了油的干草扔进村西的草料堆,
再射上一支火箭时,大火“轰”地一声炸开,半边天都被映红了。′w·a_n\z~h?e*n.g-s¨h`u?.′n/e¨t.
村里的土匪果然一阵骚乱,叫骂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就是现在!
“杀——!”
王二疤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是唯一的信号。
西十多条饿狼,从缓坡上猛扑下去,像山洪冲进了干涸的河道。
对那些裤子还挂在腿弯上,或是刚从女人身上爬起来的土匪来说,这声吼,比阎王爷的锁魂链还吓人。
他们甚至没看清冲进来的是什么人,只看见一片黑洞洞的影子和雪亮的刀光。
这不是一场战斗,是一场屠宰。
秦兵的战阵早就在溃败中散了,但刻在骨子里的五人伍配合还在。
一个长矛手前刺,逼得土匪后退,侧面两个刀盾手立刻跟上,
盾牌猛撞,对方身形一晃,另一把刀就抹过了他的脖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面对这些沉默高效的杀人机器,土匪们所谓的悍勇,就是个笑话。
王二疤杀得性起,那把抢来的楚刀在他手里,比在他原主人手里要快得多,也狠得多。
他一刀劈开一个土匪的脑门,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他连眼睛都不眨,反手一刀,又捅进第二个的肚子,再用力一搅。
张文没有动手。他站在一具尸体旁,胃里翻江倒海,血腥味和焦臭味混在一起,呛得他眼泪首流。
但他逼着自己看,看每一个细节,看自己的兵是怎么杀人,敌人是怎么死的。这是他作为指挥官必须习惯的东西。
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院墙的缺口处,三个土匪背靠着背,两刀一矛,守得密不透风。
冲上去的两个秦兵,一个被长矛逼退,另一个竟被一刀砍伤了胳膊。
他们的格挡劈杀,进退有据,章法俨然。
张文死死盯着其中一人,看见他的耳朵轮廓上,有道被头盔带子磨平了的、光滑的凹痕。
那是常年戴着制式头盔才会有的印子!
念头刚起,那三人己经被后续冲上的七八个秦兵淹没,乱刀剁成了肉泥。
东边村口,也传来几声惨叫和利箭破空的声音。
赵大山己经封死了退路。
一炷香后,村里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火苗舔舐房梁的噼啪声,和自己人扶着墙根剧烈的喘气声。
“清点伤亡!找活口!快!”
张文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王二疤提着还在滴血的刀,一脚踹开一间紧锁的房门。
屋里黑洞洞的,一股骚臭味。
他刚准备进去翻找,却听到角落里,一个倒塌的柜子下,传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一脚踢开木柜。
一个女人,怀里死死抱着个十岁大的男孩。
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
她看着满身是血的王二疤,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却没有尖叫,只是把孩子往怀里又塞了塞。
王二疤看着她,又看看她怀里那双清澈又惊恐的眼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默默地,把那把还在滴血的刀,“哐”的一声,插回了腰间的刀鞘。
“别怕。”他开口,声音干涩,“我们……不是土匪。”
他说不出“官军”两个字。
那妇人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下来。
就在这时,猴子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头儿……”
他凑过来,声音小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村里,死的全是能拿刀的青壮。一个老头,一个老娘们,一个女娃……都没见着。
鸡都杀了,狗也杀了。这不像是抢劫,倒像是...清场子。”
张文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又扔进了冰窟窿里。
他脑子里瞬间炸开——那几个身手利落的“土匪”,这个被“清理”得如此干净的村庄,还有眼前这对“恰好”活下来的母子……
巧合,一个接一个,串成了一根冰冷的绞索,正无声地套上他们的脖子。
他猛地推开猴子,对着还在翻检尸体、寻找战利品的众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别动了!所有人!向我靠拢!结阵!快!”
这声吼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二疤刚从一具土匪尸体上拔出自己人的一支箭,闻言愕然回头:“头儿你吼啥?人都死绝了!”
张文没理他,一脚踩上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借力蹬上了旁边低矮的茅草屋顶。
他站在屋顶,举目西望。
然后,他看见了。
村庄东面的树林,像一块被掀开的黑布,下面涌出了数不清的黑甲兵士。
不是一窝蜂地乱冲,是一列一列的,举着戈矛,默不作声地散开,像一张正在收紧的渔网。
而在村庄北面的山坳里,景象更是让他通体冰凉。
近百骑兵,从山谷里漫出来。
他们军容严整,沉默如山,赤色的甲胄在阳光下,就像流动的铁水。
为首的一名将领,身形魁梧,立马于前,
那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数百步的距离,
死死地钉在了屋顶的张文身上。
在那将领的马鞍旁,赫然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
“头儿!”
赵大山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当他看到这幅景象时,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陷阱……是陷阱!他们……他们算准了我们会来!”
话音未落,那名楚军将领,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咻——!
鸣镝的尖啸,撕裂了黄昏。
呜——呜——呜——!
苍凉肃杀的号角声从西面八方同时响起,
像是为他们这五十多人,奏响了送葬的哀乐。
张文握着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浑身冰冷。
“妈的……
什么……情况?
这么大阵仗?”
他终于明白了。
村庄是饵,土匪是钩。
他们不是来觅食的狼。
他们是……一头撞进了陷阱里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