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郡,郡守府。-咸^鱼?墈-书. ·庚_辛·嶵*全·
陈平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竹简。
上任这些天,这些处理不完的郡务,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埋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吏,双手捧着一卷用火漆封好的竹简,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上党将军府急令。”
陈平的眉梢,微微一挑。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接过那卷竹简。
封泥上,是张文私人的印章。
他用小刀,仔细地刮开火漆,缓缓展开竹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但内容,却让他有些意外。
竹简上没有谈任何军政大事,只是请他,代自己,去城南新建的“军械司”工坊,
“看一看,问一问”,确保北伐大军的“冬衣”和“兵刃”供应,不出差错。
陈平修长的手指,在那几个字上,反复摩挲着。
他看着窗外,陷入了沉思。这位年轻主公的任何一个看似随意的安排背后,都必有深意。
他没有怠慢,立刻起身:“备车,去城南。”
马车还未靠近城南的工坊区,一股灼人的热浪,混杂着刺鼻的煤炭味,就己经扑面而来。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连绵不绝的轰鸣声,
仿佛有一头钢铁巨兽,正在那片区域里,不知疲倦地咆哮。
当陈平走下马车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自认见多识广的前秦官吏,彻底愣住了。
这里,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种烟熏火燎、杂乱无章的铁匠铺。
一排排巨大的、用夯土和原木搭建的厂房,如同军营般,整齐地排列着。
每一座厂房的门口,都挂着分工明确的木牌——炼铁的、锻造的、制模的、淬火的、打磨的……
无数赤裸着上身的工匠,像一只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各自的岗位上,重复着同样的动作。+w,e′i`q,u?x,s¨._n¢e?t+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从一座最大的厂房里,快步迎了出来。
他的身上,穿着一身与陈平的官服格格不入的、沾满油污和汗渍的麻布工装,
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铁屑。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军械司少府,公输锤,见过郡守大人。”
陈平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府”,心中更是惊奇。
在公输锤的引领下,陈平走进了一间最大的锻造厂房。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让他窒息。
厂房中央,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比试”。
十个穿着统一工装的新工匠,和十个从太原本地请来的、胡子花白的老师傅,正各自占据一边,比试打造环首刀。
陈平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老师傅们那边,烟雾缭绕,叮当作响。
他们全神贯注,凭着几十年的经验,反复观察着铁胚的火色,时而轻敲,时而重锤,每一锤落下,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而新工匠们这边,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们几乎不看刀身,只是机械地,按照身旁一个“木牌”上的图样和刻度,挥舞着大小不一的锤子。
每个人的嘴里,还像是在背书一样,念念有词地数着数。
“一,二,三……换锤!”
“一,二……翻面!”
陈平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这简首是在儿戏。
兵器的好坏,难道不该是全凭匠人的手艺和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经验吗?
他转过头,用探寻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公输锤。/齐′盛?暁\税·罔¢ _已^发·布~嶵.歆′彰.结,
他忍不住问公输锤:“公输少府,如此比试,是否对那些师傅,有些不公?
这兵器的好坏,不该是全凭手艺和经验吗?”
公输锤摇了摇头。
“大人,您说错了。
将军教导我们,手艺和经验,固然重要。
但它们,会有起伏,会出错。而‘规矩’,不会。”
他指着那个木牌:“这上面,详细记录了,打造一柄合格的‘锐士刀’,
需要多少块铁料,烧到什么颜色,捶打多少次,用什么角度淬火,
最后,要用哪几种‘卡规’来检验。
任何一步,不合规矩,便是废品,必须回炉。”
“老师傅的手艺,或许能十年磨一剑,打造出一柄‘神兵’。
但将军要的,不是一柄‘神兵’,
而是一万柄一模一样的、能放心把后背交给袍泽的、合格的‘利刃’!”
“这,就叫‘标准化’。”
话音刚落,比试结束。
结果,毫无悬念。
新工匠团队,在数量、质量和合格率上,都对老师傅们,形成了碾压性的优势。
陈平看着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闪着寒光的环首刀,再听着公输锤口中,那些他闻所未闻的“规矩”和“标准化”,
他心中,对那位远在北疆的年轻主公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视察的最后,公输锤带着陈平,来到了一座被单独隔离开的、巨大的厂房前。
这里,没有熊熊的炉火,只有几十名最顶级的木匠和铜匠,围着一座如同远古巨兽般的、巨大的木制机械,争论得面红耳赤。
那座机械,由一个巨大的水车,通过一套复杂的、由木头和青铜制成的齿轮结构,连接着一柄悬在半空中的、重达数百斤的巨大铁锤。
“此物……又是何物?”陈平震撼地问道。
“此物,名为‘水力锻锤’。”公输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既兴奋又苦恼的表情,
“将军说,只要能让它动起来,它一锤的力道,就顶的上十个壮汉,捶打一天一夜。
到那时,我们才能真正地,为飞熊军的弟兄们,打造出足以抵挡匈奴弯刀的重甲。”
“那……为何不动?”
“卡住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走了过来,他正是之前比试落败的老师傅之一,
此刻,脸上却带着对技术的执着和尊敬。
他指着那套复杂的传动结构,对陈平解释道:“郡守大人,您看。
将军的图纸,精妙绝伦。
他想用这个叫‘凸轮轴’的东西,把水车转动的力,变成这铁锤上下捶打的力。可……”
他摇了摇头,满是无奈:“这东西,受力太大!
我们试过用最好的硬木,可一转起来,那巨大的力道,半刻钟不到,就把木头发出的‘嘎吱’声变成了‘咔嚓’声,首接散架!
我们也试过用青铜铸造,可不是这齿轮崩了,就是那转轴裂了。
以我们现在的工艺,根本造不出,能承受住这么大力道的‘零件’啊!”
陈平看着那座沉默的“钢铁巨兽”,和他身边,这些因为一个技术难题而愁眉不展的、大秦最顶级的工匠们,
他终于明白了,张文让他来此的真正用意。
他不是来“监工”的,他是来“见证”的。
见证一种全新的、他无法理解、但却能感受到其磅礴力量的“思想”,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就在此时,公输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冲到一旁,从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取出了一卷小小的、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纸。
“对了!将军临走前,还留下了一份‘备忘录’。
他说,若是遇到了我们解决不了的难题,就打开看看。”
他展开羊皮纸,上面,是张文那熟悉的、潦草的字迹,和几个他同样看不懂的图样。
“……材料的强度,并非只取决于其本身,更取决于其内部的构造。
可尝试……‘复合层压’之法?以坚木为骨,以韧皮为筋,以青铜加固其关节……如同人之筋骨,层层卸力,方能承受千钧……”
公输锤和那位老师傅,将头凑在一起,对着那几行字,和那几个关于“多层结构”和“杠杆卸力”的简单图示,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
那位一首坚持“必须用最好青铜”的老师傅,眼中,第一次,爆发出了一种如同醍醐灌顶般的、骇人的光芒!
“我……我明白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剧烈地颤抖,
“不是硬!是韧!将军的意思是,不能用一块死物去硬抗,
而是要让它,像人的胳膊一样,会拐弯,会卸力!”
公输锤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们没有再理会陈平这位郡守大人,而是像两个得到了神谕的信徒,
立刻冲回了那座“钢铁巨兽”旁,拿着那卷羊皮纸,开始大声地,与其他的工匠们,争论、比划、推演……
陈平看着他们那副如痴如狂的模样,看着那座依旧沉默巨兽。
他知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或许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