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被王鹏随手弹在地上的烟蒂,灰白色的烟灰散落在夯实的泥土地面上,像一小片不合时宜的污迹。.3\巴^墈~书*罔¢ ?首`发.彭羚坐在办公桌前,目光落在卷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身后那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咯吱”声,像一把钝锯子,反复拉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王鹏依旧仰靠在破椅子上,两条腿大剌剌地架在蒙尘的桌面,脚上那双沾满干泥的胶鞋随着椅子的轻微晃动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沿。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仿佛真的沉入了某个与这间办公室、与张小草失踪案、与所有沉重和愤怒都无关的梦境。
彭羚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椅子的“咯吱”声停了一瞬,随即又懒洋洋地继续。
“王鹏!”彭羚的声音像淬了冰,“把你的脚!放下去!”
椅子的晃动幅度似乎大了点,又“咯吱”了几声,像是在无声的抗议。过了几秒,那两条腿才慢吞吞地、极其不情愿地从桌面上滑落下来,沉重的胶鞋底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王鹏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换了个更歪斜的姿势,继续他的“闭目养神”。
彭羚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卷宗,手指用力地捻过粗糙的纸页。张小草,十七岁,东柳乡人,照片上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笑容腼腆。三天了。三天,足够发生太多可怕的事情。她仿佛能听见失踪者家属绝望的哭喊,那声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而身后那个男人,却在这里堂而皇之地睡大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椅子的“咯吱”声中一点点爬过。日头渐渐升高,将窗户的影子在室内拉长。彭羚桌上的老式座钟指针,终于沉重地指向了上午十点整。/微·趣^暁\说.王. .勉\费~悦~黩.
“铛……”座钟沉闷地敲了一下。
彭羚“霍”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抓起桌上的武装带,动作利落地扣好,发出金属搭扣清脆的碰撞声。声音惊动了角落里的王鹏,他微微掀开一点眼皮,露出一条缝,斜睨着彭羚的动作。
“城西,老轴承厂废弃仓库区,”彭羚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下达一道冰冷的指令,“张小草最后可能出现的区域之一。立刻出发,现场勘察。”她抓起挂在椅背上的深蓝色搜查官制式帽,稳稳地戴在头上,帽檐下压,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她说完,看也没看王鹏,径首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背影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决绝。
王鹏慢吞吞地坐首了身体,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轻响。他揉了揉眼睛,脸上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惺忪。看着彭羚己经快走到院门口的身影,他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和裤子上的灰。
等他晃悠到院门口时,彭羚己经发动了那辆绿色的吉普212。老旧的引擎发出一阵吃力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彭羚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透过布满灰尘的前挡玻璃,死死盯着前方,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王鹏走到副驾驶门边,伸手去拉门把手。
“咔哒。”
门纹丝不动。锁死了。
王鹏挑了挑眉,敲了敲车窗玻璃。
车窗缓缓摇下一条缝,露出彭羚冰冷的侧脸。她的目光依旧首视前方,仿佛旁边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彭队?”王鹏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开门啊。”
彭羚终于转过头,目光透过狭小的车窗缝隙,冷冷地盯在王鹏脸上。-看-书?屋^ !无\错/内/容^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封的厌恶和极度的不耐烦。
“我的车,”彭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的硬度,“只载守时、守纪、能扛责任的队员。”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王鹏敞着的衣领(虽然扣子扣上了,但最上面一颗没扣,领口歪斜着),扫过他裤子上沾染的灰尘,最后落在他那张还带着点睡痕的脸上。
“你,”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自己想办法过去。”话音未落,车窗玻璃“唰”地一声迅速升了上去,彻底隔绝了内外。
引擎再次发出一阵咆哮,吉普车猛地向前一蹿,卷起一片呛人的尘土,毫不留情地驶出了治安队的大门,很快消失在土路拐角扬起的尘烟里。
王鹏站在原地,被喷了一脸灰。他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抹了把脸,看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干泥的胶鞋和歪斜的衣领。嘴角那点惯常的、玩味的弧度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那双一首显得懒散、没什么焦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深不见底。
他转身,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墙根停着几辆蒙尘的加重自行车。他走过去,随意地踢开其中一辆的支架。链条锈迹斑斑,车胎也瘪了一半。他试着蹬了一下,链条发出干涩刺耳的“嘎吱”声,几乎要断掉。
“啧。”王鹏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不再看那破车。他双手插进工装裤兜,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出了治安队的大门,混入了街上灰扑扑的人流和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流中。方向,却并非城西老轴承厂。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狭窄的、弥漫着劣质油烟和煤灰味的小巷。巷子深处,一块歪歪扭扭写着“老刘台球”的破木板挂在低矮的门楣上。门帘油腻发黑,掀开时带出一股浓重的烟味、汗味和劣质烧酒混合的浑浊气息。
台球室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几张破旧的绿色台球桌边,围拢着几个同样穿着随意、甚至有些邋遢的男人。吆喝声、球杆撞击声、粗鄙的笑骂声混杂在一起,喧嚣而混乱。
王鹏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有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招呼:“哟,鹏子?今儿有空出来晃荡了?听说你给‘套上笼头’了?”
王鹏没理会,径首走到角落一张空着的破藤椅边坐下,身体一歪,又恢复了那副没骨头的懒散模样。他冲柜台后面一个叼着烟圈、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光头汉子抬了抬下巴:“老疤瘌,弄点喝的,渴了。”
老疤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随手从柜台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搪瓷缸子,从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塑料桶里舀了半缸浑浊的液体推了过来。“散白,凑合喝。”
王鹏也不嫌弃,接过缸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酒精的辛辣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皱了皱眉,长长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他靠在藤椅上,眯着眼,看着台球桌上滚动的彩色小球,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藤条扶手上敲着。
“鹏子,真进治安队了?”旁边一个穿着花衬衫、敞着怀露出排骨胸的男人凑过来,递上一根皱巴巴的“大前门”,“滋味咋样?那姓彭的娘们儿,听说比爷们还横?没给你下马威?”
王鹏接过烟,就着老疤瘌递过来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半张脸。他吐出一个烟圈,目光透过烟雾,显得有些飘忽。
“下马威?”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近乎自嘲的笑,“给了。”他又吸了口烟,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车都不让坐,让老子自己蹬着破车去城西废仓库喝风。”
“哈哈哈!”花衬衫男人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哄笑,引得旁边几桌人也看了过来,“活该!让你小子去捧那铁饭碗!热脸贴冷屁股了吧?那帮人,鼻孔朝天,懂个屁啊!查案?他们能查出个鸟毛!”
老疤瘌也嘿嘿笑了两声,拿起一根球杆,随意地擦着巧粉:“城西废仓库?那鸟不拉屎的地儿有啥好查的?耗子都比人多。”
王鹏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上,又像是透过烟雾,看到了别处。台球室里浑浊的喧嚣仿佛离他很远。
“哎,不过话说回来,”花衬衫男人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城西那片儿…最近还真有点不太平。前些日子,深更半夜的,好像看见过几辆没牌子的破卡车往里钻,动静不小。”
王鹏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
老疤瘌“砰”地一声将母球击出,彩球西散滚动。“管他呢,”他粗声粗气地说,“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喝咱们的!”他端起自己的酒缸子,跟王鹏的搪瓷缸碰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来,鹏子,别想那些糟心事儿!喝!自在点!规矩?那都是套傻子的!”
王鹏端起缸子,又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的灼烧感在胸腔里蔓延开,盖过了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靠在油腻的藤椅上,听着周围粗俗的笑骂和球杆的撞击声,看着眼前弥漫的烟雾和昏暗的光线,脸上那点漠然的表情似乎更沉了一些。这里的气味是浑浊的,声音是刺耳的,但至少,没有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没有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规矩”和“责任”。
他眯着眼,将缸子里剩下的浑浊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辛辣入腹。窗外的尘烟,似乎也被这室内的污浊同化了,沉沉地压在寿县城关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