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的小兔崽子也敢来问老子?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邓州地界,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莫说一个破落商户,便是汴京城里下来的转运司相公,到了邓州,那也得规规矩矩给您老奉上份子,才敢喘气儿呢!”
“够了,这兔崽子叫得真难听,别打了,给老子丢湍河里去,让其他不开眼的混账东西醒醒神!”
“老爷,要不要扔远一些?”
“费那鸟事作甚!就扔在这湍河里头,正好让邓州城那些不长眼的下作胚子都睁眼看看,敢反对我赵家的意思,就是这般下场,喂了湍河的鱼,尸骨都寻不着一根!”
......
徐修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冷汗涔涔,眼神空洞,充满了惊骇,他大口喘着气,目光扫过这陌生的环境。¨第¨一/看¨书!徃? \已?发,布.罪?薪.漳*結+
脑海中的嗡鸣仍未散去,他现在头痛得厉害。
“修哥儿!你…你总算醒了!”辛宜的声音像被什么猛地堵了一下,带着不成调的哽咽,人几乎是扑到榻边,死死攥住儿子的手臂。
“听娘一句!莫…莫再去寻那姓赵的说公道了!他们赵家,那是连......”
她的声音骤然压得极低,惊恐地瞥了一眼窗棂,后面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这次你好险、好险就……”她嗓子噎了一下,仿佛又看到那骇人的景象,“要不是老天开眼,正巧让人瞅见你漂在河里,那杀千刀的,他真敢要人命啊!”
徐修耳中嗡鸣,这声音听起来就在他耳边,却又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
他转头,望见三重渐次晕染的色块:最远处是靛青色的麻布帐幔,绣着褪色的缠枝莲纹;中间悬着铜香球,正吐出袅袅青烟;最近处则是张布满细纹的担忧的面庞。
他的肩膀被坚硬的床榻硌得有些疼,徐修抬起手来想揉一下肩膀,却发现他的手己经缩小到了一个孩子的大小。\萝!拉\小_说~ _蕞·鑫¢漳?洁-庚!辛·哙^
我是谁,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慌乱的思维使得他完全无法回答妇人的话。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河底淤泥的记忆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蛮横地灌入脑海。
在这样令人恐惧的压抑之中,一段记忆渐渐涌现,他想起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徐修,方才十一岁,族中排行第二,故家人也称他为“二哥”。
他自小体弱多病,而在几日前去找放贷的赵员外寻公道后却“不小心”跌入河中,在那后他便彻底地一病不起。
除此之外,家中有一对父母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主营业务是买卖布匹,原本虽然生意规模不大,但也称得上小康之家。刚才的妇人便是他的母亲辛氏辛宜。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带着溺水时的冰冷绝望和病榻上的长久煎熬,疯狂挤入他此刻混乱的意识。在他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意识忽然又回归了现实,他大口喘着气。
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个时代的熟悉感渐渐包裹了他。
徐修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骇并未完全褪去,却强行挤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娘,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辛宜正要开口,屋外猛然炸开一声巨响,门板似乎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徐茂则!宽限多少回了?想当滚刀肉赖账不成?”
辛宜吓得整个人一缩,猛回头撞上儿子惊疑不定的眼神,原本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意此刻己经荡然无存。
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没,没事,修哥,你爹在外头商量事儿呢,就是转运司那批货......”
转运司?什么货?
徐修头痛欲裂,思绪混乱不堪。`精\武/小-税^罔\ ,冕,肺~阅?犊?
他感到此世记忆与情感正与他来自后世的认知疯狂融合。
冰冷的理性告诉他,这绝非简单的“占据”或“吸纳”。
他此刻己经完全确定,这绝对不可能是某个人在捉弄他,而是一场真真正正、确确实实的穿越。
徐修喉咙干涩,刚想开口,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股潮湿的冷风裹挟着微弱的花香灌了进来。
“二哥醒啦!”一团鲜亮的鹅黄色影子像只莽撞的小雀,扑棱棱地冲到榻边。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轻轻掀起,长姐徐明棠端着药盏走了进来。
十西岁的少女身量初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淡青襦裙,发髻间只别着一朵用自家染的月白绢布做的素雅小花。
她的眉眼比寻常江南女子更显温婉沉静,只是眼底深处也有着化不开的忧色。
“小芷,你又闹二哥。”她轻拍妹妹后脑勺,药碗却稳稳放在案几上。
“前日你又昏迷时,手里还攥着《论语》不放呢。”徐明棠笑着道,只是她转移话题的能力似乎并不好。
她说着取出本蓝布包的书,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树叶。
“昨日替你晒书时发现的,莫不是学范公‘书叶记事’的法子?”
徐修有些疑惑范公是何人,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接过书,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蓝布封面时,心头却猛地一跳。
庆历西年——这个年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混乱的记忆里激起涟漪。
庆历?北宋?
眼前这本《论语》的扉页上,一行稚嫩却工整的笔迹清晰可见:“庆历三年冬购于大相国寺书肆”。
就在这时,外间又传来一声放肆的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彻底撕碎了屋里那点佯装的平静:“别给老子扯犊子!听清楚了,今天太阳落山前,钱一文不能少!明早东家亲自上门收!再敢耍花活,看老子不拆了你这破屋顶!”
“嘭——”大门被人狂暴地摔上。
听到这些声音,徐明棠身子猛地一颤,那强装的笑容彻底冻在脸上。
她张了张嘴,只挤出一句干涩的话:“二哥你先好好静养,家里的事暂且不用管。”
沉重的、拖着脚步的声音靠近,门口处本就微弱的光被堵住了。
是父亲徐茂则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躯像散了架,怀抱着一个油纸包,胳肢窝底下死命夹着捆用青布裹紧的册子。
“修哥…醒了?”声音疲惫得像从磨眼里磨出来的,透着点沙哑的惊喜。
他挪到榻边,想把腋下那捆册子往床头放,动作却踉跄了一下。
“啪嗒——”
那青布裹着的账册,重重砸在湿冷的砖地上,裹布散开,露出里面用麻绳捆得紧紧的旧账本。
徐明棠连忙俯身去捡,然而她发间那朵绢花却被正挥舞柳枝的小妹徐明芷无意间勾住。
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几页纸翻飞,恰好有一页,首挺挺摊开在众人脚边。
墨黑的字迹清晰可见:“庆历西年正月……收绢三十匹,抵南市赵氏贷钱”。
“小芷别闹,二哥要静养。”徐明棠看到这一页,脸色骤然发白,她颤声训斥了小妹一句。
她迅速拢好被勾乱的鬓发,将账册拾起,用青布重新裹紧。
徐明芷小脸一苦,知道闯祸了。
她眼珠骨碌一转,赶紧从腰间摸出颗光滑溜圆的鹅卵石塞进徐修手心:“二哥,这个给你!我昨儿在河滩捡的,当镇纸可好使啦!”
徐修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鹅卵石温凉的表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父亲徐茂则。
徐茂则似乎察觉到儿子的目光,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随即掩饰般地别过脸去。
徐修现在混乱的思维并不支持他去追问。
他抬眸,望向屋内聚在一起的家人。
该怎么说? 这离奇的际遇,连他自己也如坠云雾,又如何向他们剖白?他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是化作沉默。
父母姊妹只道他病体未愈,神思倦怠,便也不再深问。
父亲徐茂则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按,转身去料理铺中杂务;母亲辛宜端着药盏,也悄然去了灶间。
唯有姐姐徐明棠和小妹徐明芷留在榻边,守着这尚未完全醒转的魂灵,室内一时只余下清浅的呼吸和窗外断续的虫鸣。
徐修望着父亲匆忙掩饰僵硬的背影,望着母亲强压惊惶、几乎是逃离般奔向灶间的脚步,还有阿姐那指节都发白的双手,喉头堵得厉害。
他们害怕的不仅仅是债务如山倒。
他们还在害怕什么?赵家那条“湍河”,难道淹死的不只是人?
(注一:虽然徐茂则只有二女一子,但是徐修在徐家整个家族这一代中男性子弟排行第二,也就是他还有一个堂哥,所以家人可称呼其为“修哥”或者“二哥”,小妹可选择称呼其为“大哥”(按徐茂则家中排序)或者“二哥”(按徐家家族子弟排序),而徐明棠在这一代女眷中排行第三,也就是其还有两个堂姐,故小妹可称呼其为“大姐”或“三姐”(原因同上),家族排序一般用于正式场合或者对外场合,而家庭内部排序一般可用于日常生活,这里小妹称呼徐修为“二哥”,称呼徐明棠为“三姐”,此外外人一般称呼徐明棠为“徐三娘”。读者有兴趣可从司马光《书仪》处了解,但是由于其战乱原因其部分散落,流传至今己不为完整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