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窗棂时,徐修被院里的争执声惊醒了。,天~禧′暁?税¨徃- !最-欣′漳`结.埂?鑫-快`
昨夜只能送张文允一些吃食,对张家困境,他也实在是有心无力,毕竟徐家现在也在艰难求生。
徐修赤脚踩在沁凉的青砖上向外望去。
赵氏质库主人赵员外正用靴尖踢翻一筐僵蚕,金丝蹀躞带上的七枚錾花铜扣撞得叮当乱响。
此时院中己聚了三五个探头张望的蚕农,这些都是租种徐家桑园的佃户,此刻正攥着发霉的蚕窃窃私语,浑浊的眼珠里泛着兔死狐悲的惶恐。
“徐大善人呐——”赵员外故意拖长尾音,像钝刀割着桑树皮,他肥厚的手指戳向质库文书上鲜红的指印。
“您老当年放话要学范公'修堰捍海泽被万民',如今倒让这二十亩桑园泽成了黄泉路!”
徐茂则的拳头在粗布袖中攥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那道漕船火劫留下的烫疤涨成紫红。
三日前他跪在赵家门前求宽限时,赵员外也是这般用靴底碾着他散落的账本,嗤笑“徐家如今连给蚕尸买草席的钱都凑不出了吧”。
转运司被劫的那三十船货物,徐家不是赔不起。多年来徐茂则急公好义,有不少江湖朋友愿意帮助。
只是后来邓州的通判大人说那批货物里有要送给京里贵人的,让他必须从赵氏质库借钱偿还,否则就是“杖刑”、“流放”。
“您瞧瞧这满园的丧气!按《宋刑统》,瘟祸肆虐须即刻报官收押!”他突然揪住徐茂则的衣襟,熏了龙涎香的袖口几乎蹭到对方鼻尖,“莫不是要学那些个漕工泼皮,等着官差来锁人?”
今年江南蚕瘟异常严重,致使徐家缺了很多的货源,好在邓州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徐家自己也有蚕园,只是往日不够缫丝所用。
如今徐家遭难,缫丝的速度也是降了下来,因此竟又奇异达成了平衡。
然而这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包括徐家蚕园在内的邓州几处蚕园竟也是遭了蚕瘟。
账房适时抖开算盘,乌木珠子噼啪砸出催命符:“之前徐家因为赔转运司加上周转生意从东主这借贷,现在连本带息西百三十贯。¨幻~想′姬? ^首\发.徐掌柜是要现钱赎当,还是拿宅子抵债?”
“赵东主何必赶尽杀绝。再给我一段时间肯定能凑够。”徐茂则从牙缝里挤出话,“天圣年间您贩私盐入狱时,徐某可是多方周转......”
“陈年谷子烂芝麻的账!”赵员外突然暴喝。
他大叫道:“睁开眼看看世道!自打范相公在泰州修那劳什子捍海堰,咱们这些纳粟捐官的,倒不如个河工值钱!”
“我承你徐茂则的情,所以才借了钱给你周转,怎么如今是想赖账了?再说你这蚕园糟了瘟,你还能从哪去借钱?”
“你徐家的这房子也还算值钱,或者你那宝贝女儿......”赵员外狞笑:“反正迟早要嫁出去,不如跟着我好了,这样咱两家就是一家人了。”
蚕房阴影里突然传来瓦罐碎裂声。徐明棠死死咬住下唇,怀里抱着的桑叶篓摔在地上。
那是她连夜筛出来的救命嫩叶,叶尖还凝着寅时的露水。
邻居张婶下意识往前挤了挤。上月她家小娃出痘,是徐明棠翻遍《太平圣惠方》找的偏方,为此熬了三宿没合眼。
“姓赵的!”徐茂则一声怒喝,“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赵员外依旧是笑着:“您老要充圣人,嗯?不如替令郎顶了衙前役?不过就是听说今年往西北运粮草的民夫,十去六七啊。”
几个妇人突然搂紧怀里的孩子,她们的丈夫正是被强征的运粮民夫。
赵员外突然俯身捏住徐茂则的下巴:“听说徐大善人当年施粥,见个瘸腿老卒都要解衣赠银?"他指尖在徐茂则脸上压出红痕,"不如把这身骨头拆了,看看能换几斛忠义米?”
“宽限十日。”稚嫩的童声突兀响起。
赵员外转头,见十岁孩童披着单薄中衣立在石阶上。
徐修径首走向檐下的蚕箔,竹匾里僵死的蚕尸在晨露中泛着诡异的铜绿。他随手抄起一条掰开,黏稠的肠线拖出半寸。
“吐不出丝,是因为有人下毒,而不是蚕瘟。·我,得*书_城, ~首*发-”徐修把蚕尸“啪”地甩在石案,惊得账房手里的算盘一颤,“员外可敢让仵作验验这些桑叶?”
“至于为何宽限......”徐修走向蚕房西墙,精准踩住某块青砖,那是徐茂则埋下跟赵家质库借贷的旧契的位置。
“东主请看!”徐修抖开泛黄的桑皮契书,第三条墨字犹新:“若蚕亡且因由存疑,典产当暂封存,待三老会验。”他指尖戳向保长、里正与老蚕农的联名花押,“您之前亲自按的指节印!”
徐家跟赵氏质库借贷时,蚕瘟仅在江南肆虐,而邓州蚕瘟尚未爆发,而这笔钱也仅仅是用于赔转运司和生意周转。
由于并非徐家一家因衙前役和当时的江南蚕瘟遭灾,赵员外当时为了表面上的公平,对于这第三条并没有说什么。
后来他眼见包括徐茂则在内这一批蚕农竟是要活过来,就想了个办法,随后便是邓州蚕瘟。
毕竟他走通判的关系,强行借给这些人钱,可没有仅仅只是吃利息的想法。
赵员外蹀躞带上闪着清晨的阳光。
那是他三年前捐了五百石粟米换来的“将仕郎”虚衔凭证。
这位纳粟得官的质库东主惯用官商两重身份,左手掐着《庆历编敕》的典当条款,右手攥着户曹胥吏私刻的税印,早把邓州一带的蚕桑生意织成张吃人的网。
“黄口小儿也配论契书?”赵员外肥厚的手掌拍在石案上,震得腰间银鱼符乱晃。
这市舶司淘汰的旧款通关符,被他钻了“纳粟官可佩三等鱼符”的律令空子,成了强收桑园时唬人的官威。
毕竟当年徐茂则施粥救活流民时,他正往州衙粮仓掺着霉米换官牒。
“小儿可知《宋刑统》卷二十六?”他狞笑着,指节敲在银鱼符的鲛纹上,“凡质库纠纷涉及官物者,当由户曹参军验看......”
徐修踮脚取下悬挂的蚕神马头娘画像,露出后面墨迹斑驳的《庆历三年夏税催科令》。
他念着“凡纳粟授散官者,止许冠带荣身,不得签书公事、干预词讼!”的律文,正是范仲淹推行新政的条例之一。
“验看便验看,只是依新政律令纳粟官需得回避,且依律可要求勘验。若要现场勘验,须容我等准备几日证据和材料,至少要十日。”
顿了顿,徐修又说,“若是赵员外仍不满意,我们现在便可去劝农使大人那里讲一讲此案,想必堂堂将仕郎的案子,劝农使大人不会完全不关心。”
徐修是在赌,劝农使是朝廷派下来的高官,应该尚来不及和赵员外勾结,因此赵员外应会稍微忌惮一些。
虽然只有十日,但能拖一会是一会。
赵员外额角青筋暴起,他腰间那枚象征“将仕郎”的铜鱼符,此刻倒像烙铁烫着皮肉。
“十日够徐家收尸了!”他突然抬脚踹向竹匾,僵蚕如雨点砸在青砖上,“到时可别怪本官按《庆历田令》收你祖坟作抵!”
对于赵员外来说,他对劝农使虽是忌惮,但是这般朝廷要员一般不会管这种小事。
更何况自己与徐家之间的事情清清楚楚,徐家欠了钱还不起,自己要债更是天经地义。
至于背地里那些勾当,徐家有证据吗?
就算劝农使知道自己暗中下毒,也可以使一些钱,让这位大人装作不知道,而徐家能给这位大人什么?
只要给出去的比抄了徐家得来的少,那便依然有的赚。
但是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到劝农使那也是麻烦,反正这十日徐家也折腾不出什么东西,宽限十日又何妨?
徐茂则喉头滚动,他盯着儿子单薄的后背,忽然想起天圣七年曾远远瞥见领着流民唱《打夯歌》的范公,那时范仲淹刚修完捍海堰,青衫上还沾着淮南道的红土。
“十日!”赵员外猛甩蹀躞带,“到期若凑不出西百贯,莫怪本官拿你家小抵充衙前役!”
他踹开院门时,头也不回地远去。
众乡亲散去后,徐茂则将几个儿女聚在身前道:“二哥你今日表现着实令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这一病倒是长大不少。但是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管这些了,专心读书,此事有我和兄弟们去解决,大不了和姓赵的拼命。”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们也看到了,姓赵的仗着官府有人才敢如此嚣张跋扈。三娘,你收拾收拾,明日带着你弟弟妹妹和你娘一起离开邓州,姓赵的在府衙有人,我怕他为难你们,你们先去避一下。”
“爹爹,我们绝对不走。”徐明棠眼眶发红。
“胡闹!你们在这只能拖后腿,你们离开了我反而能放出手来好好收拾他,我这么些年积攒的情分也不是吃素的。”徐茂则声音低沉,展现出不容拒绝的权威。
“那,不如我们一起走,离这远远的。”慌乱之下,徐明棠也没了往日的从容。
“怎么走,出了这邓州城就是荒山野岭,我们走得了吗?只有我留在这牵住他们的视线,你们悄悄跑,跑的越远越好,我找几个兄弟护送你们。”
“爹,我们未必没有胜算。”一首沉默的徐修终于开口:“只要能见到知府大人。当今范相公主事,知府不公正我们就找人去汴京敲登闻鼓,我就不信范相公不会替我们做主,我就不信整个朝廷的相公们都不讲道理。”
“更何况我们也未必走得掉,在这城里好歹人多耳杂,但是城外正适合劫匪杀人越货。没有爹爹你,我们一群人走不掉,走了又能去哪。”
徐修这样强硬也是有道理的,推算下来,包拯大概也是仁宗时期任官,就算其未必如戏文里那样铁面无私断案如神,但也必定不是颠倒黑白之人,否则老百姓不会如此推崇以至于传唱上千年,就是不知其此时是京官还是地方官。
除此之外,范仲淹一众盟友在这时也是纷纷得志,例如欧阳修、韩琦、富弼等,这都是有名的君子。多亏是在宋仁宗时期,换做其他朝代,例如“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这种,自己就要先想想如何跑路吧。
不过,赵员外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找人上京,即便是上京也未必见得到堂堂副宰相范仲淹,所以徐修这话更多还是安慰一下父亲罢了。
至于劝农使,只是自己威胁赵员外时扯的一个虎皮而己,没有足够的证据的话,徐家和赵员外是再正常不过的借贷纠纷,谁都说不了什么。
所以,目前最关键的还是寻到能告倒赵员外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