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着碎石的坊道被甩在身后,喧嚣的叫卖声和工匠劳作声浪如同潮水般再次包裹住三人。¢叁¢叭!看′书^旺/ ?庚+鑫,嶵^全`刚才“德隆铺”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被大货行粗粝而旺盛的生机稍微冲淡了些许。
“老贾,前面‘刘家羊肉汤’,坐下烫壶酒,去去寒气,暖暖身子!”
徐茂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用力按了按贾贵圆实的肩膀。
他怀里那本就不算鼓胀的钱袋子,因了今日被劫的钱财和被糟蹋的材料,又瘪下去一大块。但是这顿答谢酒,是咬咬牙也得摆上的情分。
贾贵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悸未定地摆手:“老徐,甭外道!刚才那阵仗……可吓死我了!那帮,那帮煞神!唉!”
他叹息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前面飘散着肉香热气的铺子吸引,“不过,这冷风一吹,骨头缝都凉了,喝碗汤也好!也好!”
“贾掌柜请!”徐修也赶紧拱手。
“刘家羊肉汤”是大货行街面一家普通的铺子。
说是酒楼,实则不过是间稍大些的瓦房,门口搭着油亮的松木案板,一口半人高的巨大铁锅里,乳白的羊汤翻滚,大块的带骨羊肉在浓汤里沉浮,散发出浓郁扑鼻的香气。
门前支着几张饱经风霜的长条桌凳,此刻己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食客。棚子下热气蒸腾,人声鼎沸。
“徐师傅!贾老板!稀客稀客!里边儿暖和!”系着油腻围裙的胖掌柜刘老七眼尖,堆着笑小跑出来。
他认识徐茂琛这个烟火匠和贾贵这个染坊东家,麻利地将三人引到靠墙一张小方桌前,这是刚走的一拨脚夫腾出来的。“坐!坐!暖和!给您上热酒?”
三人挤着坐下。
桌角黑亮,沾着经年累月的油渍和碗底划出的印痕。,k-a′k.a-x`s.w^.!c+o.m,桌上摆着粗瓷的醋碟,盛着浑浊的米醋。
空气中混杂着羊肉膻味、葱蒜味、汗味和劣质炭燃烧散发的烟熏气。
贾掌柜咂咂嘴,不过他也不是很介意,他能和衙门里的、行会里的老爷们去高档酒楼,也能和老徐这些朋友挤在这露天铺子。
“三碗羊汤,切半斤酱肉,一盘咸齑疙瘩丝。”
徐茂琛点得简单利落,又加了一句,“再烫一壶老黄酒。”
他没点铺子里最贵的烧酒,选了相对温和价实的本地黄酒。
“好嘞!三碗羊汤加肉——酱肉半斤——咸齑丝一碟——烫黄酒一壶——”刘老七拉长调门冲着灶台里喊了一嗓子,熟练地在手心记下账。
很快,热腾腾的粗瓷海碗端了上来。
大块的羊肉、粉糯的羊血、煮得晶莹的萝卜块、翠绿的葱花,浸在乳白浓郁的汤汁里。
粗粝的粟米炊饼也一并上了。徐茂琛抓起一个,掰成两半塞给徐修和贾贵:“趁热吃!”
贾贵吹了吹碗边,小心翼翼地吸溜了一口滚烫浓郁的羊汤,一股暖流下肚,他脸上的惊悸才渐渐褪去,胖胖的圆脸也浮上一点红润。
“嘶——这汤头真地道!”他由衷赞了一句,才抬眼看向徐茂琛,眉头又皱起来,“老徐……说实话,你这,这事儿咋弄?那刘黑子今天可是放了狠话!五十贯呐!上哪儿弄去?还有你捣鼓的那新东西……唉!真要交出去?”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满是担忧。
徐茂琛没有立刻回答,他用力咬了口炊饼,咀嚼着,那点粗粝的麦香混着羊汤的鲜浓,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烦闷。
他抬眼扫视着喧闹的食肆。
靠门口一桌,几个短衫力工正甩开腮帮子猛吃,呼噜噜吸溜面条,汤汁溅得满桌都是。~卡_卡^暁?说`惘+ `已_发¨布¢最+薪¢漳-劫^
其中一个汉子抹了把嘴,跟同伴高声抱怨:“他娘的王剥皮!前天卸那批石炭,说好了一天五十文,干完又说分量少给二成!这腊月里下死力,连给娃买新袄的钱都不够!”
旁边一人猛灌了口浊酒,啐道:“告他?告个逑!你没看他那小舅子都在漕司衙门里当差?认了吧!再熬几天,混完这个年关再说!”
不远处一桌,坐着个穿半旧长衫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和一个小商贩。
账房先生苦着脸叹气:“老哥,你说这还怎么弄?城里米价斗米三百钱了!盐价也翻了个跟头!我那主家老爷倒是不愁吃穿,就是对我们下头人越发抠唆了,月钱拖着,还要扣米钱银……”
小商贩也愁容满面:“一样啊兄弟!我家那铺子,给‘药行’、‘丝行’还有坊里的‘地头’上交的份例加了三回!挣几个大钱全被刮走了!这年……唉!”
对面一桌围着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正兴奋地议论着什么。“听说了吗?范老子要回京了!”一个木匠压着兴奋的嗓音说,“我表哥在枢密院当差的小舅子说的!说是官家金牌召回来的!”
“真的?范老子回来……是不是又要用兵了?西夏人又要闹事?”另一个人惊疑不定。
“管他呢!”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铁匠灌了口汤,抹着胡子粗声道,“范老子是条硬汉!庆历西年咱们吃了亏,后来他老人家在西边练兵修堡寨,夏人就不敢那么嚣张了!他回来好!让那帮只晓得在汴京捞钱的官儿也看看!咱大宋还有爷们儿!”
“对!范老子硬气!”旁边有人附和,“就是不知道……他顶不顶得住朝里那些弯弯绕……”声音里带着一丝隐忧。
徐茂琛听着这些朴实的议论,心头五味杂陈。
他叹了口气,转向贾贵,声音低沉却决然:“老贾,那新法子……不能交!交了,就是剜了我的心!我徐家三代人的脸都得丢尽!钱……我再想法子。就算砸锅卖铁,把老家那几亩薄田抵了,我也认!”
他端起碗,将剩下的羊汤咕咚灌下,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血丝。
贾贵端着酒碗的手顿住,看着老友眼中的血丝和沧桑皱纹,剩下劝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你这,唉!犟!”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斥骂。
“小杂种!站住!看你往哪跑!”
“‘雷火门’收‘香火’,天经地义!敢赖账,打断你的腿!”
三个半大孩子衣衫褴褛,像是作坊小学徒,连滚带爬地冲进饭铺,脸色惨白,其中一个嘴角还带着血丝。
一个穿着油腻烟火行当号衣的壮汉和另一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紧跟着追进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掌柜刘老七一见那行头,脸色就变了,赶紧缩回灶台后。
其中一个孩子被门槛绊倒,抱着头蜷缩在油腻腻的地上。那壮汉冲上前,抬脚就要踹:“叫你跑!”
徐修看到这一场景,属于少年人的热血又要激得他站起身来。
贾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慌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徐修的胳膊往后带,脸上挤出早己熟练无比的圆滑笑容:“哎哟!是焦五爷啊!误会!误会了!”
他熟络地对着那叫焦五的壮汉拱手作揖,“您消消气!消消气!这几个小崽子上回在巷口冲撞了贵人,小的早想帮杨瘸子教训他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袖袋里摸出几个小银角子,不由分说地塞进焦五手里,“这点小意思给五爷和兄弟打酒暖暖身子!小孩子不懂事欠的钱,回头我让杨瘸子亲自给贵门送去!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这大过年的,打打杀杀不吉利!”
焦五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又看看周围那些带着抵触或好奇的目光,再瞪了一眼地上吓傻的孩子和旁边怒目而视的徐修,哼了一声:“哼!算你们走运!有贾老板说情!杨瘸子要是敢赖账,年后平了他的破铺子!”
他撂下狠话,才骂骂咧咧地带着手下走了。
贾贵这才长出一口气,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赶紧弯腰扶起那个摔倒的孩子,又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快走快走!别在这晃了!”
几个孩子如蒙大赦,惊恐又感激地看了贾贵一眼,慌忙爬起来,飞快地消失在门外冰冷的人流中。
饭铺里的喧嚣慢慢重新浮起,邻桌的账房先生压低了声音对同伴道:“看到没,就是这个样子!碰不得!躲着走!”
几个匠人闷头喝着酒,不再议论范老子,只是偶尔投来一瞥,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敬意还是提醒他莫要惹祸。
徐修呼吸有些急促,他刚才又差点冲动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贾贵身上,这位圆滑的胖掌柜正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对刘老七道:“掌柜的,再……再来一壶酒吧。”
徐茂琛一拍贾掌柜肩膀:“老贾,就你这遇到什么事都得帮一帮的性格,真不知道怎么攒下的家业。”
贾贵擦了擦脸上的虚汗,笑呵呵道:“没办法,老徐,又说不动自己干看着。”
刘老七却给他们端来一壶烧酒,笑着道:“这是感谢几位爷的仗义,小店送的,几位爷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贾掌柜只是挥一挥手,道:“老刘,忙你的去吧,有事自然会叫你。”
刘老七笑着答应,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