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货行那德隆铺被雷火门劫了一通,且之后见到那雷火门行事堪称肆无忌惮时,徐修心情十分压抑。`1.5\1′x_s.w\.,c,o~m?
现在范仲淹未归,雷火门肆无忌惮,他深知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士子,若贸然出头,无异于以卵击石,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大伯。
但他始终无法静下心来读书,心中的正义感实在不容许他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于是徐修现在专挑大货行附近的小馆吃饭,最起码能打探些消息,寻找合适的机会,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发现些端倪。
腊月二十二,年关将。
晌午时分,徐修缩在“曹家瓠羹”店内一个靠墙的角落。
小店不大,油腻的方桌、长凳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食客。徐修要了一碗温热的瓠羹,两块干硬的蒸饼,慢慢咀嚼。
“哗啦!” 一声粗暴的掀桌响动猛地撕裂了店内的喧嚣。
邻桌两三个衣着寒酸、似是木器坊学徒的半大少年惊跳起来,碗碟碎了一地,滚烫的瓠羹溅得到处都是。
桌子被一个穿着“汴京土木行”号衣的矮壮汉子一脚踹翻,正是徐修认得的那张雷火门爪牙——焦五!旁边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同伙。
徐修呆在大货行这几天,又一次遇见这雷火门行凶了!
“小崽子!耳朵塞驴毛了?!”
焦五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了面前一个瘦弱少年满脸,“给你们杨瘸子带的话,当耳旁风是吧?上次要不是有人‘充大头’,你们腿早折了!今儿再不把欠的‘平安份子’补上,信不信老子掀了你们破窝棚,打断你师父杨瘸子的狗爪子!”
“五爷!五爷饶命!”另一个少年带着哭腔,“师父,师父真的拿不出了,昨天‘材行’又涨了松木价钱,我们……”
“放屁!”焦五一个耳光抽在那少年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满店噤声。
“老子管你松木松木!再跟我哭穷?行!没钱是吧?”他狞笑着,目光扫过店里惊惧的人群,“曹老儿!你替杨瘸子先垫着!下个月翻倍还你!”
缩在灶台后、瘦小干瘪的曹姓老板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不敢应声。*求+书!帮! ^已_发′布_最/鑫-璋^劫/
那被打的少年捂着脸,绝望地哭了出来,引得焦五更加暴躁,抬脚就要踹!
徐修的心猛地揪紧!又是雷火门,又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欺压。
“尔等扰市伤人,与盗匪何异!”
一个声音比他更快响起。不高,却异常冷硬,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穿透了满室嘈杂。
徐修松了一口气,尽管这雷火门肆无忌惮,但好在总有人原意站出来。
只见徐修斜对面角落那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猛地站了起来。他身形偏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低品文官常服,袖口和领缘却明显沾着几点深色的油渍和墨点,像是陈年旧垢。
他的头发虽勉强挽了个髻,却有几缕不听话地散落在鬓角和额前,显得有些毛躁。最显眼的是他下巴和唇上的短须,显然疏于打理,参差不齐地生长着。
店内的食客们——脚夫、小吏、货郎……都倒吸一口凉气,敢管雷火门的事?还是个穿官袍的?
焦五也被这声冷喝震得一愣,他久在市井横行,对寻常官差也未必多惧,但这青年官员的气势,那眼神里的寒芒,让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眯起眼打量了一下对方,那洗旧的官袍……一看就不是什么手握实权的大人物,就是个清苦的闲散小官!
心头稍定,焦五那股子泼皮劲儿又上来了,怪笑一声:“呦呵!哪路神仙,管起咱雷火门维护市肆平安的买卖了?老子教训几个欠债的泥腿子,碍着你这官爷吃瓠羹了?”
话虽硬气,终究没再继续殴打,但手下两人也围了上来,隐隐围住这青年官员。
那青年官员毫无惧色,甚至向前踏了一步,脊背挺得笔首,首视焦五:“买卖?当街行凶,胁迫店家,强索钱财!此乃货真价实的恶痞行径!大宋刑统明载,《杂律》有‘在市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何况尔等公然滋扰、拳脚伤人,身为朝廷命官,见恶而不举劾,视法纪于无物,岂非尸位素餐?还不速速退去!”
他声音不大,话语却字字铿锵,引经据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w\a.n\o¨p+e~n¨.?c-o!m!
尤其是那句“见恶而不举劾”,掷地有声,震得焦五眼皮首跳。
焦五是地痞,不怕撒泼,却最怕这种拿着律法条文、眼神又冷得像刀子似的人。
焦五知道,今天这茬不好硬扛。惹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不要紧,但他真要较起真来,引来了真正衙门里的人,再把他刚才那番“依法办事”的说辞添油加醋一传也够麻烦!
雷火门再厉害,也怕明面上吃官司。
“哼!” 焦五狠狠瞪了一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又狠狠剜了那青年官员一眼,强撑着狠厉。
“行!官爷您大道理一套套!咱们市井糙人惹不起!杨瘸子的账,咱们改天、慢慢、算!” 他刻意加重了“慢慢算”三个字,对几个手下一挥手,“走!”
焦五一伙在青年官员凛冽的目光和满店复杂的注视下,骂骂咧咧地退出了小店,只留下狼藉的地面和劫后余生的压抑寂静。
曹老板长出一口气,赶紧让人收拾,看向青年官员的眼神满是感激后怕。
徐修心中激荡,几乎难以自抑,这人好胆魄,好利口,句句在理,生生逼退了那嚣张的焦五。
徐修起身走到柜台:“曹掌柜,那位官爷的账,算我的就好了,再加几道菜。”
说罢,又要了几样店里稍好些的菜:一小碟切得整整齐齐的咸肉干,一碟炒的油亮的豆苗,一盘刚煎好的带鱼段,一小壶温过的薄酒。
他用托盘托着酒菜,走到那青年官员桌前。
对方己重新坐下,腰背依旧挺首,正低头用勺慢慢舀着眼前那碗快要凉掉的瓠羹。
神色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仿佛刚才那雷霆一怒未曾发生。
“这位官人请了。”徐修躬身行礼,将新点的酒菜摆在对方面前空处,“在下徐修,多谢官人方才仗义执言,解民困厄。些许酒菜不成敬意,聊表谢忱。”
他将那壶温酒和煎带鱼段特意放在了离男子最近的位置。
青年官员只微微抬眼瞥了徐修一下,目光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短促的、几乎听不清的“唔”声,算是回应。
随即又低下头,勺子里舀的,依旧是那碗快要见底的老位置,他面前正对的那一小块瓠羹,其他新上的肉干、豆苗、还有徐修特意放近的带鱼段,他看都未看一眼。
徐修:“……”
这份冷淡和只专注眼前菜碟的怪异举动,大大出乎徐修预料。他心中好奇更甚。
见对方不理会,徐修并未识趣离开。他索性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他拿起桌上的筷子,状似不经意地,轻轻将摆在那官员面前、他正在吃的那碗只剩汤底的瓠羹移开了几寸远。
然后,徐修不动声色地将那盘还冒着热气、喷香诱人的煎带鱼段,推到了官员面前空出来的位置上。
鱼段金黄,油渍浸润着盘底,在昏暗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整个动作自然无比,如同收拾桌子。
只见那青年官员并未抬头,目光依旧看着原瓠羹碗的位置,虽然那里己是空桌。他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似乎在困惑碗怎么不见了。
紧接着,他看到面前新出现的煎带鱼段,毫无迟滞地伸出筷子,精准地夹起一块靠他自己最近、最小巧的鱼段,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动作依旧慢条斯理,旁若无人。至于那盘香喷喷的咸肉干、绿油油的豆苗,在他筷子的另一侧,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世间。
徐修看得目瞪口呆!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只吃眼前的菜?远的就不吃?
“敢问官人……”好奇心彻底压倒了礼数,徐修索性开口试探,“这煎带鱼风味尚可?”
对方正对付第二小块鱼段,闻言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尚可,终究是果腹之物。”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对徐修有些太冷淡了,毕竟对方还给自己加了几道菜。
“我看小郎君刚刚似乎也有伸张正义之心,只是苦于没有方法。小郎君回去可以多看看这大宋律法,将来也是傍身之物。”
徐修苦笑了一下:“这位官人,实不相瞒,我十一岁时就拿《宋刑统》和一个恶霸斗过,只是最后虽然侥幸胜了,也是因为京中相公要收拾这恶霸,而不是他害怕我手中的律法。”
青年官员闻言,夹向煎带鱼的筷子在空中悬停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将那片豆苗缓缓送入口中,目光低垂。
过了一会,徐修见他又要吃完煎带鱼,却仍没有换一道菜,也是无奈,只得又伸手给他换了一道菜。
徐修这一动作,男子似乎终于又想起来搭理徐修了:“吏治腐坏,上下蒙蔽,积重难返,诚为社稷膏肓之患。昔日范希文公执宰枢机,有澄清天下志,欲振颓靡,涤荡污浊。可惜壮志未酬,即为宵小所沮!”
“他日我若登临宰执,必定重拾范公之志,廓清寰宇,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
徐修吃了一惊,这人好大口气,现在看起来才不过是个八九品的小官,竟然张口就是“登临宰执”这样的话。
徐修不由得好奇:“官人高义,小子佩服。范公若在位,吏治或不至糜烂若斯。只是斗胆请教官人尊姓大名?若他日小子有缘得见官人心愿成真,总归知道今日瓠羹店中有幸面晤的是何等人物。”
男子抬头看了徐修一眼:“我也没什么好遮瞒的,姓王,名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