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灯火摇曳。¨3¢8+k+a·n+s\h·u′.*n!e\t-
厚重的殿门将朝堂的纷扰隔断在外,殿内只剩下御座上的官家赵祯与阶下的范仲淹。
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为这空旷的空间添了一丝暖意。方才激烈的争论,此刻仿佛遥远的风声。
赵祯的目光落在范仲淹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眼前的臣子,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刻着岁月的痕迹和路途的疲惫,鬓角霜色更胜从前,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透着一如既往的坚毅与沉静。
但不再是当年在朝中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也不是新政受挫时的激愤忧思,而是一种经风历雨、洗尽铅华后的平实温和,如同一块温润的玉,光华内敛。
“希文呐,”赵祯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带着一种家常般的松弛,“多年未见,老了不少啊。邓州那地方,水土可能养人?饮食起居还都习惯么?”
范仲淹微微躬身,声音平和而醇厚:“劳陛下挂心了。邓州风土虽不及汴梁繁盛,倒也算得天眷顾,西时农桑有序,山水清嘉。臣在那里,教教书,理理簿籍公文,也常常去田间地头走走看看,百姓的日子稳了,臣的心也就安了。只是……”
他顿了顿,话锋自然地转向关切,“倒是前些日子,臣看邸报提及河东路、永兴军路等处或有旱情冬荒,不免忧心。不知今年税赋如何,民役是否安泰?边州粮秣储备……”
赵祯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卿之心,即是万民之幸。此事政事堂己有议处,三司亦在调度。朕省得轻重,卿勿太过劳神。”
他稍作停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倒是希文你,还给朕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少年才俊。”
“你那弟子徐修徐承哉,倒真是个奇才。‘花洲西句’,震动文林,连宫中也时有诵读,这改良火药之术,更是国之秘器。\衫,叶,屋¢ ,追\蕞~欣?章\截+还有那束水攻沙之策,真是奇思频出。听说他今科也来应省试了?”赵祯像是寻常亲戚打听一个有出息的晚辈。
“承陛下谬赞。”提到徐修,范仲淹的脸上自然地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他心中了然,官家留自己单独召见,怕是也有承哉的一份功劳,“承哉确实敏慧勤勉,心思纯正,于农桑工学一道尤为留心。此次邓州治蝗,他所献之策,皆是行之有效的切要之言。省试……”
他略作沉吟:“他根基扎实,文章气象日益开阔,所虑者,唯在诗赋格律需再求精熟些。以臣观之,若能心无旁骛,当可一试。”
赵祯饶有兴致地听着,接口道:“朕看他行。”
他话语间带着几分天子的肯定,“一个能思虑家国大义,也能脚踏实地去琢磨实务学问的少年郎,其笔下文章岂能只是寻常?若连希文都对他如此期许,那便更是八九不离十了。希文,你教徒有方。若是能拔擢一二,于国于民,皆是幸事。”
“待放榜之后,若他中了,不妨带他入宫让朕见见。”
“陛下隆恩,承哉若闻,必当惶恐竭诚。”范仲淹深深一揖,代弟子谢恩,心中也感到欣慰。
赵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带着打趣的语气,“前些日子朕偶闻有人说起,那徐承哉在汴京城里似乎也有颇多‘奇遇’?常去韩稚圭韩卿府上借阅孤本典籍,一待便是半日。”
“韩家那程夫人贤德,对其也颇为照拂。说起来,稚圭家也有女儿快及笄了吧?少年慕少艾,也是常情……”
他点到即止,笑容温和地看着范仲淹,意在言外。
徐修自然不知道官家竟对他如此了解,更是不知道借书此事都己传到官家耳朵了。-d~i?n\g~x¨s,w?.·c_o′m`
范仲淹心中了然,脸上却无半分局促,反而带着一种长辈的温和宽容,只微微颔首,含蓄回应道:“陛下明察。稚圭曾将女儿托于臣一段时间,两家小辈确曾同窗受教过一段时日。承哉于金石古籍、工艺格物一道颇为痴迷,常有些奇思异想。”
“程夫人持家有方,雅擅文墨,府上藏书浩瀚,兼有博学之人,他自然是难免忘返。”
“哈哈,有理,有理!”赵祯会意地笑了起来,君臣间的气氛更加融洽,“少年心性,正当磨砺。好了,今日你也乏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希文,保重身体,这火药一途,还有西北重任,朕可还要依仗你。”
“臣,谨记圣谕,告退。”范仲淹再次深深一揖,怀着一种被体恤与期许交织的微暖心情,退出了垂拱殿。
当晚,枢密院后街官邸内院。
书房内烛火通明,范仲淹眉宇间的倦意尚未完全散去,却仍带着温和的沉静,在灯下审阅一份吏部呈送的文件。
这时,家仆轻步而入:“禀相公,徐承哉公子、范纯礼公子、沈存中公子、张子厚公子、王子让公子、谢师首公子一同来访。”
范仲淹放下纸笔,眼中露出真切的笑意:“快请。”他起身离案相迎。
很快,略显拥挤但青春洋溢的六道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寒风似乎随着年轻人的步伐卷进了一丝,又迅速被暖意消融。
“学生等拜见老师(范公)!恭贺范公荣晋枢密副使!”问候声参差响起,恭敬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范仲淹含笑回礼:“诸位有心了,都请坐,炉火正暖,驱驱寒气。”
他目光温和地一一扫过众人年轻的脸庞,在徐修身上略有停顿。
范纯礼抢先一步笑道:“爹爹,宫里那大殿冷吗?官家对您……?”
张载沉稳开口:“范公舟车劳顿,宜多加歇息。”
沈括则是好奇地打量着书房陈设,低声问旁边的王谦两句什么。
王谦和谢景温明显更为拘谨,但眼中的关切与敬慕毫不掩饰。
“尚可。陛下温言勉励,垂询边事。”范仲淹简单带过朝堂之事,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奋发向上的面孔,心情颇好,“倒是你们,省试日近,在韩家别院可还安心?课业不可懈怠,当砥砺同行。”
众人纷纷应和。徐修开口:“老师放心,书案齐备,伙伴在旁,只待一搏。”
“如此甚好。”范仲淹欣慰颔首,对范纯礼说,“三哥,你平日最是好动,须知静心方能致远。”
他又看向张载、沈括,“子厚、存中,你们的学问根基最是深厚,省试更是舞台,当展胸中所学。”
他再转向稍显紧张的王谦、谢景温,“子让、师首,汝等心志既坚,只需按部就班,勿自乱方寸。”
一番勉励嘱托,既指出了各人特点,又鼓舞了士气。气氛在炭火的烘烤下渐渐热络放松。
稍坐片刻,叙了些别后见闻与赴考心情,范纯礼使了个眼色,率先起身:“爹,您也累了一天,我等先告退,请您早些安歇。”
其余五人见状,也一同恭敬起身告辞。
范仲淹也未多留,只是微笑着对众人点头:“各自珍重,老夫静候佳音。”他目送众人转身。
就在徐修也要随行时,范仲淹声音温和却清晰地响起:“承哉留步。为师案头有些自邓州带来的策论草稿,言及漕运水利,你前番曾提过相似见解,不妨留下与为师参详片刻。”
徐修脚步一顿,忙应道:“是,老师。”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同伴们消失在门外廊道的灯影里。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烛花偶尔轻轻爆响。仆人又为徐修添了新茶。
范仲淹并未立刻去取草稿,而是重新坐下,示意徐修靠近些。
他端起自己的茶盏饮了一口,目光落在跃动的烛火上片刻,才缓缓移向徐修,带着师长特有的温和与洞悉:“今日殿上,陛下问及省试学子近况时,特意提起了你。”
徐修微怔:“陛下……”
“陛下盛赞‘花洲西句’发人深省,更对你制火药、治蝗虫、治水诸般实务用心颇加称许。”
范仲淹声音平静,眼中却含着欣慰,“还问为师,看你此番省试,可能中否?”
徐修心头一凛,顿感一股无形压力:“陛下天恩,学生惶恐……”
“不必惶恐。”范仲淹抬手虚按,温和地打断他,“为师替你回了话。说你文章根基踏实,见识见长,唯诗赋规矩需再打磨些火候。”
他看着徐修瞬间绷紧又略显惭愧的神情,话锋却轻轻一转,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笑意,语气平添了几分家常般的温和打趣,“陛下还问了一句,说你近来常去韩府‘求教典籍’,一求就是半日,陛下还言及韩府有人学识深厚,府上藏书更是丰沛,是极好的去处。”
徐修大惊,这事怎得就传官家耳朵里了!
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脸颊耳根都在发烫,嗫嚅道:“这,这,学生只是,为备科场所需经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被抓现行的尴尬。
范仲淹笑道:“好了,九娘学问愈发深厚,部分甚至不逊于为师,你向她请教亦是自然。至于他事,还待科举之后,我亲自替你去谈。”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不过我们师徒闲谈。你且看看这个邓州时所拟的漕渠小议,与你往日所论颇有呼应。夜深了,略看几页便回吧,温书才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