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时日无多,额娘再若相强,立太子之事,儿臣就不再管了。”顺治泪流满面,不悦之情溢于言表。立储一事使他想起了早夭的四皇子和仙逝的董鄂妃……
一大早,皇后率领几个嫔妃来到慈宁宫,陪着庄太后坐等消息。众人都眼睛红肿,神色忧愁。日头透过花窗,升高、西斜、落下,午膳热了一回又一回,没有人动上一箸。将近傍晚时分,也许是李回春的通经逐瘀汤生了药力,养心殿传来消息,皇上热度渐退,喘息趋缓。慈宁宫里一片欢喜,皇太后忙领了后妃们前往探视。
养心殿四周一片寂静,厚厚的瑞雪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微微泛出一层桔红,仿佛鲜血没有抹净的残迹。顺治拥被侧身卧在龙床上,面容消瘦、衰弱,额头上敷着雪白的湿面巾,仿佛正在昏然入睡。太后俯身坐在床沿,伸手在顺治的额头一试,感到灼热逼人,不由一阵心疼,喃喃地说:“临儿,你受苦了!”眼泪再也忍不住落将下来。
顺治神智颇为清醒,只是浑身湿热难当,正在闭目忍耐,闻听似是额娘的声音,睁开双眼,见额娘坐在自己身旁暗自垂泪,挣扎着起来说:“额娘何时来了,怎么没人禀告,儿臣好迎接额娘?”
“快别起来!额娘想你需要静养,就没让他们禀告,以免打扰了你。”太后忙用手帕挡住泪眼,稳稳心神说。
顺治见额娘流泪,想及这次身患沉疴,预感似将不久人世,亦觉伤怀,又不忍让额娘悲痛下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劝道:“额娘,儿子不孝,累你许多烦恼苦痛……儿臣不过偶染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劳烦额娘专来探望,实在不安。”连说几句话,便觉胸口气短,两颊涨红。
太后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丈夫皇太极外出征战,自己与襁褓中的小福临相依,儿子装点了那段寂寞的生活,带来了多少欢乐,后来儿子大了,做了皇帝,多么快乐!可是现在儿子将要离自己而去,怎不令人伤心欲绝呢!太后搜寻着儿子幼年时那如花的笑靥、那顽皮的神态,珠泪盈眶,哽咽难语:“临儿,苦了你。”
顺治虽说他精研佛理,对生死已有所勘破,但事出仓猝,心中不免有些惨然,凄然流泪叹道:“唉!儿臣不肖,不能终养额娘天年,二十四年养育教诲之恩,容儿来世报答。儿臣早已专心向佛,生与死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皆是天数,生而何欢,死而何惧?额娘不要太过伤心!”
太后忍泪安慰道:“你眼看一日好似一日的,怎么这样胡思乱想!”
顺治冷下心肠说:“儿臣以前正是勘不破世情,才使爱妃董鄂氏母子皆亡。儿臣现在同样不想令额娘伤情,否则儿臣虽去亦觉不安。”
太后泫然泪下,悲声道:“你倒是看淡了,可撇得我们好苦!这些孤儿寡母的,教他们怎么过?”
福临看一眼床脚边站立着的皇后等人,众嫔妃一齐到床前跪下,含泪道:“给皇上请安……”福临平静地说:“朕百年以后,在太后面前尽孝,便是你们的事了,望尽心尽力,替朕多陪陪太后……”
“皇上放心……”皇后心如刀绞,扑在床头,紧紧抓住顺治的双手,哭道:“不会的、不会的!皇上不要多想,安心静养……要真有那一天,臣妾情愿跟了皇上走……”
“不要胡说了,你不能撇下额娘,还要替朕尽孝……”顺治情急之下,要紧牙关,想再说什么,一口气上不来,竟昏了过去。众人不约而同地一阵惊呼,随即大哭起来,庄太后喊道:“快宣太医!”
李回春急急进来,翻看了顺治的牙关、眼睛,又摸了脉象,松了口气,禀道:“太后,皇上是一时心急,痰涌上来,不妨事的。”
众人听了,各自收声屏息,生怕妨碍了李太医救治皇上。李回春命太监将顺治扶坐起来,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在他背部俞穴刺下,轻轻捻转,又在他背上慢叩轻拍,不多时,顺治忽然连声呕吐,吐出一口浓痰,首领太监忙用金唾盂接了,顺治悠悠喘上气来,宫女递上香茶。顺治吸茶漱口,吐在金唾盂中。庄太后低眉了一下,顿时流下两行眼泪。
“痰里有血丝?”
“没有,皇上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将养才是。”庄太后忙示意一旁拭泪的首领太监将金唾盂拿到外面。
顺治黯然道:“额娘,到了这时候,何必还瞒儿臣?”他疲惫地靠在床头,方才用力呕吐,耗费了不少气力,面色呕吐红润了一些,但身上却觉酸疼,调息片刻,才说:“儿臣还想与额娘多待上一会儿。”
太后看着顺治那削瘦的脸庞,只一天的工夫,原本瘦弱的身子越发显得形销骨立,啜泣道:“刚才你吓死额娘了,额娘还道见不上你了呢!”
顺治颤抖着抓住皇后的手,歉然说:“朕对不起你,教你受委屈了。朕也无心烦你,只是违拗不得自己的本性……朕若去了,害你一个人在冷宫里寂寞……”
“皇上——只要你喜欢,尽可由着性子去做,臣妾再也不招惹你了。”皇后反过来握住顺治的手,紧贴在脸上,哭出声来。顺治的目光越过皇后,看着怔怔坐在一旁的皇太后,抽出手说:“你们先出去,朕与额娘待一会儿。”
庄太后等众人都退出养心殿,移步坐到顺治身边,轻声问道:“临儿,你可有什么事情还不放心,告与额娘知道?”
此时,顺治神智极为清醒,目光灼灼,叹气道:“还有立太子一事未了,可是选谁,儿臣却踌躇不决。”
“你以为哪个合适?”
“八个皇子,老大和老四早夭,只剩下六人。这六人之中,只有老二福全和老三玄烨年纪稍长,其余四子均在襁褓,实在太小了。那就立二阿哥福全吧!”
太后问道:“为何要立他?”
“自古立贤不立长,立嫡不立庶。现在大阿哥牛钮早夭,其他阿哥皆庶出,不分贵贱,只好依长幼次序了。福全年纪最长,忠厚仁慈,有古君子之风,儿臣想让他继承大宝。”
太后起身走了几步,回头说:“为何不立三阿哥玄烨呢?”
“玄烨年纪尚幼,未知贤愚,岂可轻立?”顺治摇头道。
太后反问道:“当年四阿哥荣亲王未足月之时,你便有意立他为太子,可曾想到什么贤愚不贤愚的?再说立贤不立长,才有益于江山社稷。我看三阿哥天资聪颖,举止有度,俨然帝王气象,远胜福全多多。”
“董鄂氏尊为皇贵妃,岂是玄烨之母佟氏可比的?玄烨生性顽劣,体弱多病似儿臣一般,怎可肩负天下大任?若立他为储君,一旦不寿,岂不有负天下,有负祖宗?额娘为何中意他呢?”顺治执意不允。
太后冷笑道:“并非是我偏向于他,实是你不喜佟氏,以致恨屋及乌。玄烨三岁就被你逐出紫禁城,别居他处。现在玄烨已经八岁了,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了,弓马娴熟,写得一手好字。福全也不过长他两岁,岂能据此就断定他贤明过人呢?为祖宗基业和天下万民着想,立储君切不可单凭个人好恶,不然必难选贤任能,终是不利于国家。”
顺治听了,不由想起早夭的荣亲王和爱妃董鄂氏,想起当年立荣亲王为太子之时,因额娘极力反对,终未立成,荣亲王和董鄂妃先后辞世,心中大痛,身上热汗如注,略略翻了身子,恨恨地说:“当年儿臣欲立荣亲王,额娘全力反对,儿臣也就从了,致成终生之憾,他们母子双双病亡,董鄂妃没有晋为皇后,荣亲王没有立为太子。现在儿臣要立二阿哥,额娘又来反对,儿臣自幼及长,大多听命额娘,现在时日无多,额娘就让儿臣自己拿主意吧!”
太后愕然,半晌无语,明白顺治心头多年郁积了一些对自己的怨恨,非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立储之事也非可以速达,又坐回顺治的床边,用手抚一抚他的额头,宽慰道:“我大清广有四方,国内能人异士甚多,你的病或者并非无药可医,何必急于选立储君呢!你还是安心静养,不可太过劳神。”说罢,起身出殿。
贾卜嘉等人急忙赶上前,躬身问道:“太后有何懿旨?”
“火速派人广贴皇榜,访求名医。再传谕下去,释囚犯、减刑狱、免死罪;禁止民间点灯、炒豆、泼水等一切忌讳之事。好生伺候皇上,有什么动静速速禀告!”太后说完,缓步上了暖轿。
“是!谨遵太后懿旨。恭送太后回宫。”众侍卫、太监、宫女跪拜于地,看着太后乘着暖轿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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