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若望眼望着教堂的耶稣受难像，忽然想起了一首童年的歌谣：“小小少年，没有烦恼……”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把一个气喘吁吁的太监带进教堂。汤若望定睛看时，见那太监手中赫然拿着金龙盘绕的圣旨。

宣武门内的前门西大街，有一座高大的罗马式半圆拱形教堂，高大的十字架镶在教堂顶端，这便是北京最早的天主教堂，因地处北京城南，俗称南堂。南堂于明万历三十三年由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意大利人利玛窦修建，只是两层楼高的模样，顺治七年汤若望筹资重建，规模扩大了许多，与之相比，周围的房屋自然显得低矮和简陋。整个教堂坐北朝南，大门是中式三开间，进入大门后是一座圣母山和圣母玛利亚雕像，过圣母山穿过月亮门进入东院，眼前便是雄伟的教堂。教堂门前，矗立着一块方座螭首的巨大石碑，碑上是顺治皇帝亲撰的《御制天主堂碑记》，碑文上所称颂的那个人此时正坐在教堂的里面，面对着北边的圣台祈祷，圣台中央挂着一幅堂无玷始胎圣母像，西侧供奉着耶稣基督圣像，东侧供奉着若瑟圣像。那人高高的鼻子，深陷的蓝眼睛，黑色的长袍，胸前挂着一个镀金的大十字架。他就是德国来的传教士、现任钦天监正的汤若望。

午后的太阳透过教堂狭长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屋内，汤若望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稀疏的头发发出柔和的淡金色的光，阳光下，屋内一层层浅蓝色的似烟似雾的氤氲不断地升腾，烟气中高悬的御书“通玄佳境”堂额，似乎使屋子的主人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汤若望眯起眼睛，听着炭火嘎嘎地燃烧声，思绪飞回到遥远的故国，那莱茵河畔的小村庄、父母、伙伴……他离开已经四十年了，汤若望的眼睛忽然潮湿起来。

他出生在德国科隆的一个小镇上，很小就进了教堂做修道士，明朝天启年间到中国来传教，由徐光启的举荐，入翰林院供职，取华名叫做汤若望。崇祯二年五月初一日蚀，钦天监用“大统历”、“回回历”推算时刻，总是不准，而徐光启用西法推算，有如预见，于是崇祯下旨特开“历局”修新历，由汤若望参与。他又擅长器具研制，能修造火器，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师，他因督造大炮二十门、小炮五百门，受到崇祯皇帝的褒奖。清军入关之时，许多外国传教士纷纷回国，汤若望原本也要回去，谁知清军统帅多尔衮早已听说他的名字，未到京城就下令不可放走汤若望，汤若望被生擒活捉，多尔衮却没为难他，反而极为器重，留他做了专门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监正，命他为大清创立新历法。后来，汤若望见多尔衮气焰熏天，不把顺治皇帝放在眼里，心中暗暗担忧，十分害怕多尔衮一旦失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不免会受连累，就借口衙门事务繁杂，不能安心修订历法，并不每天都到皇城千步廊东侧的钦天监衙署当值，南堂的西跨院里，除神父住房外，有天文台、藏书楼、仪器室等，也省下了往来奔波的工夫。他想让顺治皇帝明白，自己是为大清尽职，不是为多尔衮一人做事。他平安度过了危机，深得顺治信任，就是皇太后也青眼有加。他正在安心修订历书之时，却听到了顺治皇帝病危的消息，忽然担心历书还能否修订下去，再说自己也老了，是不是该回万里以外的老家看看。他静静地坐着，眼望着教堂的耶稣受难像，忽然想起了一首童年的歌谣：“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思绪飘飞不定，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把一个气喘吁吁的太监带进教堂，手中赫然拿着金龙盘绕的圣旨，难道皇上的病……他不敢想下去，却记起与顺治皇帝初次见面的日子。

顺治七年的春天，皇帝带人到南海子围猎，因受巩阿岱、锡翰、西讷布库的讥讽，心中恨极，竟甩脱了大队人马，一个人骑马乱走，远远望见前门矗立起一座高大的屋宇，不是中原样式，大觉好奇，到教堂前下马，漫步进了大门，那屋宇前是一片绿地，芳草茵茵，极为整洁，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袍人似在修剪草地，顺治轻咳一声，问道：“这是什么所在，宫殿不是宫殿，奇形怪状的？”

那黑袍人将连在袍上的帽子拉下，转身见是一个华服的少年，微笑道：“教堂。”

顺治一惊，黑袍人脑后竟拖着一条粗长的金色辫子，碧眼高鼻，像是史书上说的突厥人，好奇地问道：“你可是从西、西域来的？”

“是的，我是来自西方。”一口的京味儿官话。

“哈哈……西方？哪里会有你这样金发的和尚，看你不是和尚呀！怎么会来自极乐世界？”

“我是来自西方，一个很远的地方，风光优美，气候温和。”黑袍人眼中露出无限的眷恋。

“那是什么地方？”

“德国。”

“可是《山海经》上说的长人国？”顺治看他身材高大威猛，心中疑惑。

黑袍人双肩耸动，脸上一片惘然。顺治笑道：“原来你没看过《山海经》，这也怨不得你，那本来是我国人写的书，你小时侯离得远，自然看不到了。你是什么人？”

“我是钦天监监正。”

顺治撇嘴嬉笑说：“你骗不得人，钦天监监正此时该在千步廊东侧的钦天监衙署当值，怎么敢躲在这里？不怕朕治他的罪！”

“你说什么？哪个是朕？”黑袍人从胸前取出两片连在一起的东西挂在眼前，终于看清了少年头上是青绒珍珠冠，腰间系一条明黄的带子，吃惊道：“皇上，你怎么一人到了这里？”

“都是那帮奴才犯上不敬，惹恼了朕。”顺治登时显出满脸的怒气。

黑袍人忙一指幽静的西跨院道：“请陛下到屋里歇息。”

“不去了，你陪朕到教堂里看看吧！哎——怎么称呼你？”

“臣叫汤若望。”

“汤若望？你多少年纪了？”

“五十岁了。”

“胡子这么长，汉人就是八十岁了，胡须也长不了你这么多这么长。”

“啊？皇上说笑了，人越老胡须越少的。”汤若望上前给顺治打开了教堂那高耸的木门。

顺治驻足道：“你胡子这么一大把了，朕年纪要小了许多，私下就不要君臣相称了。朕喊你玛法。”

“玛法是什么？”

“在满语里是老人家、老先生的意思。你该喊朕什么？”

“皇上啊！臣不敢太放肆。”

“随你吧！朕有些口渴了，这里有茶吃么？”

“皇上不进教堂了？”

“还是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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