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一个深夜，向阳公社粮所起火了。火由范建国厨房肇始，然后像夏天疯长的茅草迅疾扩散。这是周末的夜晚，大部分公社干部已回到农村的家里，他们要到星期一早上才会回到他们的岗位。公社附近的居民拥向出事地点，他们看见大火像一轮西天的落日烧红了夜空。他们嗅到了稻谷、玉米焦煳的芳香。他们在美丽忧伤的火光和诱人的粮食气味中沉醉、惊慌。
仅仅一夜工夫，粮所所长范建国彻底地垮掉了。人们看见他满脸泥灰，跪伏在烧焦的废墟上，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人们终于看见威风、潇洒、霸道的反义词，看到了范建国的另一面。
范建国被押上1977年向阳公社批斗大会的批斗台，部分社员登上批斗台揭露他的罪行。范建国涕泪滂沱俯首认罪，他曾经利用职务之便睡过许多女人，但批斗大会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女人上台指责他。这使他对那些曾经无礼过的异性深怀感激之情。
上级没有明确对范建国的处罚，那些日子里，范建国完全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他围绕在公社书记张宗甫身边，不断地解释和检讨，就连张宗甫上厕所范建国也紧追不舍。如此纠缠一周，张宗甫对范建国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带着你的那份检讨到社员群众中去，向他们认罪，然后再向他们化粮，以补公社粮仓的不足。你必须把你化到的粮食挑到公社来。范建国说书记，这就是上级对我的处分？张宗甫说这是我对你的处分。范建国说你知道我从来没有下去挑过粮食，我挑不动，我挑不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挑过重担。张宗甫说从明天开始，你就给我挑。范建国头一次看见书记说话说得这么坚决果断。范建国说挑就挑，或许我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挑夫。
范建国捏着一根扁担走上了去桃村之路。扁担的一头系着两条白色的布袋，布袋随范建国双手摆动而摆动，很像是一面吊丧的旗帜。夏天的阳光直逼范建国的头顶，范建国把口袋举过头顶遮蔽太阳。脚下的土路弯曲漫长，路的尽头不见人影，走得孤寂了，范建国便挥舞扁担，仿佛一位演员舞动他的道具。
尽管范建国在公社当了四年粮所所长，但去桃村却是第一次。桃村是向阳公社最偏远的生产队，那里的人很少出到公社来。范建国选择桃村作为他的第一站，是因为批斗他的那天，桃村没有一个人到会。另外桃村还有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爬过几座大山之后，范建国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了，张目眺望前方，仍然看不到房屋以及山区的牛群、炊烟。太阳高高在上显得粗暴无礼，凉风从他的膝下吹过，然后停留在枝繁叶茂的树林里。倦意袭击范建国的全身，范建国躺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下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之后，再向桃村进发。
范建国感到有一团冰凉的物质砸在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泡雀屎。范建国发现头顶上的太阳像一只鸟已飞到西边的山嘴上，黑夜开始在山谷底漫游，夜虫叫得他心惊胆颤。范建国后悔他的桃村之行。他现在正处于公社至桃村的路途中间，目的地和出发点都遥不可及。范建国奇怪自己在树下睡了半天，竟无一人从路上经过，竟无一人把他叫醒。范建国终于知道这是一条多么阴险的路途，只要在这路上走一遭，就不难理解一年前江雪芹的举动。
第二日早晨，范建国到达桃村的村头。范建国突然有一丝振奋，他庆幸自己竟然把这条崎岖漫长的路走完了。范建国相信桃村没有人知道公社粮所失火，没有人知道他被批斗。
走进村庄，范建国没有看见人影，只有几条狗围着他狂呼乱叫。范建国一边用扁担抵挡狗的进攻，一边去推那些没有上锁的大门。大门之后空空荡荡。范建国想社员们出工了，那么小孩呢、老人呢？我就不相信找不出一个人来。
范建国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那些狂叫的狗从他身边一一撤退。范建国听到河水轻微的流淌声，几团雾从河谷飘上来，缠绕在桃村的屋檐上，远处的荒草和玉米一片青色。荒草和玉米正在努力生长，空气中浮动着它们青涩的气味。石板路连接桃村的各家各户，范建国发现每一户的大门前都排满了青色的石凳，石凳质地坚硬，光洁得不染一尘，不用坐上去就能感受到它的冰凉。范建国想这是个好客的地方，从他们为客人准备的石凳可以推测出他们十分好客。
大约走到第六家，范建国看见一个妇女怀抱一个小孩坐在堂屋里看他。范建国看见妇女正在给小孩喂奶，两只白色的奶子像两条装满面粉的布袋。范建国跨进门槛，朝妇女走去。
妇女的眼皮跳了几下，说范所长你怎么今天才来？范建国说你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妇女说村里的人都知道你来，昨天他们就为你准备好了粮食。范建国说他们怎么知道了？你怎么认识我？妇女说我是江雪芹呀。
范建国被妇女的话吓了一跳，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范建国的印象中江雪芹圆脸、大眼睛、臂膀结实丰润。而眼前的这个女人，除了奶子洁白丰满之外，其余的地方十分瘦削。范建国说你不是江雪芹。妇女说我不是江雪芹是谁？范所长，你不记得啦，去年秋天……
妇女把奶头从小孩的嘴里拔出来，小孩发出清脆的啼哭声。范建国说你这个小孩的哭声真好听，他一哭村子就热闹了。妇女说他发烧了，已经烧了两天。范建国说为什么不送医院。妇女说不用，过两天他自然会好。
屋梁上直直地垂下一根绳子，绳子下吊着一个竹编的摇篮。妇女把小孩放到摇篮里，说范所长，你给我摇摇小孩，我给你做饭。范建国看见妇女走向灶台，把头埋到灶里吹火，那火像浇了汽油轰的一声燃起来，险些烧了妇女的头发。范建国怎么也不相信，那个被火光映照的瘦弱的女人，竟会是江雪芹。
范建国说你说你是江雪芹，你怎么这么瘦？妇女说女人嘛，一生了孩子就难看啦。范建国说你记不记得去年秋天的事？妇女说怎么不记得，人们都传说你像一头公牛，那次我算是真的领教啦，你一边做事嘴里一边喊天哪天哪……范建国看见那女人笑起来，像是回忆一件极为快意的事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儿，女人直起腰来，说也不知道你利用你的职权，干了几多女人。范建国说也就干了一个江雪芹，但好像不是你。
江雪芹走进范建国的视线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时江雪芹刚结婚不久，她和桃村生产队的二十多位社员把粮食运到粮所的晒坪上等待入库。社员们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很干渴也很劳累了，他们靠在粮所的墙脚歇息。江雪芹洗脸时随便抹了抹身子，一些不该暴露的地方暴露了出来。江雪芹洗毕抬起头，看见范建国正盯着她。江雪芹原本红扑扑的脸显得更红了。
一阵等待之后，队长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范建国说桃村的玉米没有晒干，必须再晒两天方能入库。而粮所的四个晒坪现在已晒满别队的粮食，桃村既无晒坪晒粮，又无力承担晒粮人员的吃住开销，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粮食挑回去，待晒干之后再挑来。
队长刚一说出这个结果，社员们纷纷从墙根爬起来，反驳队长的决定。一提到挑粮，桃村人便胆战心惊，漫长的路途被他们一步一步地量过来，肩上已经脱去一层皮，他们再没有气力把粮食挑回去。队长无力地瘫在地上，说谁能说得通范所长收粮，我给他加三天的工分。有几个社员朝范建国走去，他们的手上捏着玉米和稻谷，他们用嘴咬破粮食，然后摊在手掌上递到范建国面前，说这么干的粮食，你为什么不收？你这是故意刁难。范建国说我说没干就没干，这样的粮食入库之后霉烂了，谁负责？
太阳开始西偏，有人在忙着收晒坪的粮食。范建国锁了他的办公室，回到他的宿舍。桃村人仍然坐在粮所的墙根下，等候时机的好转。江雪芹从人堆里站起来，朝范建国的宿舍走去。江雪芹剥开上衣露出肩膀，说范所长你看，我的肩膀已经磨出血了，我挑不动了，你行行好收了吧。范建国说只要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他们。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江雪芹笑吟吟地从范建国的宿舍走出来。江雪芹说范所长同意了，队长，别忘给我加工分。队长说真的同意啦？江雪芹点了点头，社员们兴奋地站起来，大声问道真同意啦？
吃饭的时候，范建国问煮饭的妇女，怎么村里没见一个人？妇女说社员们都出工了。范建国说小孩呢？妇女说上山打野菜去了。范建国问老人呢？妇女说哪里还有老人？能劳动的下地了，不能劳动的早就饿死了。范建国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没有权力，要不然可以给你们一点返销粮。妇女说范所长，是个好人啦，他们都记着你去年秋天的恩情。
妇女怀抱小孩在前，范建国手提扁担在后，他们朝队长家走去。范建国推开队长家的大门，看见桌子上摆满了黄豆、稻谷、玉米以及两只青皮南瓜。妇女指着杂乱琐碎的桌子，说这些是社员们为你筹集的，共有一百多斤，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拿不出再多的粮食了。范建国提着扁担，返身走出大门，一边走一边说我不能拿，我不能拿。妇女对着范建国的背影说他们会处分你的。范建国像被这话刺了一下，木然地立住。
范建国挑着一百多斤的粮食朝村头走去。从担子放上肩膀的那一刻起，范建国就丧失了把粮食挑到公社的信心，他实在是不具备挑担的能力。妇女跟在范建国的后面，为范建国送行。妇女边走边用嘴逗她的小孩，小孩发出一串愉快的笑声。
到了村头，范建国回头对妇女说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冒充江雪芹？如果江雪芹有你这么善良，不枉我想她一场。妇女嘻嘻地笑起来，说我不是江雪芹又是谁？妇女把小孩举到头上，说跟爸爸再见，叫爸爸。范建国看见小孩双腿乱舞，脸上写满天真无邪的笑容。一泡尿从小孩的胯下射出来，那尿像一道光照耀妇女的面孔。范建国转身走了，他听到妇女说你怀疑我不是江雪芹，你看看这小孩是不是长得有点像你？范建国咬咬牙，终于没有回头。
可想而知，范建国没有把粮食挑到公社。大约走了十里路，范建国肩膀都磨破了，脚板起了水泡。范建国把两袋粮食收藏在路边的刺蓬里，想过两日肩膀好了再来挑。范建国甩手朝公社走去。
范建国到了公社之后，便不再是原来的范建国了。他开始变得有些不可思议，常常站在街头面对众人演唱《沙家浜》《白毛女》以及《智取威虎山》。他看见漂亮的女人，便紧追不舍，有时还做下流的动作。人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昔日英俊潇洒的白脸所长范建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子。
范建国疯了二十多天之后，桃村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位自称是江雪芹的女人某个早晨拉开大门，发现范建国挑走的那两袋粮食整齐地摆在她家门口。口袋上沾满了泥土和雨水。女人打开口袋，看见稻谷、玉米、黄豆都已经长出了绿芽。范建国挑走了两袋粮食，却还给桃村两袋绿芽。女人手捧绿芽，朝村头张望，一场夏天的大雨正从远处向村庄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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