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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一个不劳动的下午

冷风呼呼地叫着,在枯黄的树枝间扫荡,那些老弱病残的树叶,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掉落到地上,随风跑来跑去。树枝却一动不动,仿佛一根根直立的铁杆。整整一个冬天,风似乎没有停过,该弯腰的植物早已弯下了,剩下来的直立的树,现在一动不动地直立着。

这是一九七二年谷里生产队冬天的景象,队长陈裕德带领全体社员匍匐在风里锄地。他们的锄头飞过头顶,翻开浸透草香和酒气的泥土。他们捣毁蚂蚁的家园,斩断土里的蚯蚓。汗水从他们的毛孔刚一冒出,就被风吹干了。

太阳从黑云的背后慢慢地游出,它给锄地的人增加了一层热量,风因此杀了威势。队长陈裕德迎风站立,眼睛好像落进了沙子。他用右手不停地揉他的右眼,一边揉一边宣布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大家休息一会儿。

坡地上骤然响起一阵夸张的嚼食声,社员们席地而坐,酸菜的气味从各人的嘴里漏出,在人群中飘荡。陈裕德还在揉他的右眼,他把他的右眼揉得像红彤彤的太阳。酸菜的气味如一把刀刮他的肚子,他的食欲已经全面放开。但他右眼的泥沙还没弄出来,无法腾出手来照顾嘴巴。

有人说队长还没吃饭,中午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一些吃完饭的人顺势躺到落叶上,身体刚刚触地,鼾声跟着响起。几个妇女走到队长面前,翻开队长的眼皮,鼓着嘴为队长吹沙子。她们一个一个地轮番为队长吹,但队长一合眼皮就说沙子还在里面。妇女们感到为难,只好散开。她们说要一个年轻的眼睛亮的手脚轻一点的人,才能把沙子从队长的眼皮里吹出来。大家的目光落到冬妹身上。不等别人开口说话,冬妹便自觉地从树叶堆里站起来。她拍拍手上的泥土,然后走向队长。

陈裕德感到有几根软绵绵的手指落到他的右眼皮上。他闻到了冬妹身上的汗香,呼吸变得紧张、急促。他想让那粒沙子永远待在眼睛里,让冬妹就这么近地站着,永远吹下去。但他的妄想很快被冬妹粉碎了,冬妹说好啦。陈裕德眨了几下眼皮,感觉到眼睛里已无异物。竟然好了,他试探着睁开眼,看见冬妹大而亮的眼睛悬浮在他的眼前。冬妹的眼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任何人的目光都可以穿透它,直看到拥有这双眼睛的心灵。

坡地静悄悄的。陈裕德觉得这种寂静如一张网,宽大得没有边缘,慢慢地笼罩他,压迫他的胸口。他想做点什么事情,最好是大家都感兴趣的事情,但一时他又想不起做点什么。他用手抓抓头,拼命地咳嗽。他以为别人会注意到他的咳嗽,抬头四望,发现大家都板着面孔,木然地坐着、躺着。他发出来的微弱的咳嗽声,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有人在翻挖过的地里生了一堆火,一群人围坐在火堆边,火苗随风左右摇摆,青烟盘旋而上。陈裕德看了看坡地上金黄色的树林、衰草,想如果在坡地上放一把火会怎样?陈裕德放开嗓门喊道:起来,大家都起来,把前面的坡地烧光了,再挖土。

社员们从地上纷纷跳起来,他们喊叫着把火苗引向山坡。只一瞬间,那些干燥的落叶和树枝像浇了汽油,腾起一团团火焰和烟灰。靠近火苗的社员渐渐后退,他们抽着鼻尖,贪婪地吸进树木被烧之后发出的刺鼻的香味。火朝着山坡蔓延,它离社员们越来越远。

金发听到他的锄头一声怪叫,双手被震麻了。他知道锄头磕到了什么硬东西,便小心地刨开泥土,发现土里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马刀。

社员门暂时忘记了山上的火,都围过来看金发手中锈迹斑斑的马刀。金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英雄,把马刀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眯着双眼细心地看,但是他和社员们都没有看到太阳的反光,马刀已经锈得不像马刀了。金发想我一定要把它磨亮。金发嘴里喊一声杀,随即右手一个下劈,社员们尖叫着散开。

金发想给自己捡到的马刀找一个恰当的位置,走到一棵碗口粗的树下,想如果马刀能砍在树上,那就威风十足了。他举起马刀朝树砍去,马刀被树弹回来,马刀一点也不锋利了。金发站在树下环顾左右,他发现社员们都在笑他。他朝野火烧过的一个土堆走去。那个土堆是满庆祖父的坟。金发把马刀插在满庆祖父的坟头。

满庆当时正蹲在火堆边烤火,他蹲在火堆边差不多睡熟了。他和他父亲的成分都是地主,所以他不敢参与放火,那场大火和那些跑来跑去的人都与他无关。差不多熟睡了的满庆突然被喧哗声惊醒。他睁开眼,看见天空灰蒙蒙的,上面飘扬着细小的烟尘,有几只鸟从烟尘中飞过。满庆没有发现什么新奇的事情,正准备闭眼再睡,但他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喧闹吸引,揉揉眼,看见祖父的坟上插着一把马刀。满庆觉得那马刀不是插在祖父的坟头,而是扎在他的心口上。

满庆从火堆边站起来,紧了紧裤带,同时还抹了一把鼻涕。他的眼珠子闪来闪去,警惕地注视众人。他开始朝祖父的坟墓走去,步子由小而大,渐渐地变成小跑,然后一个箭步蹿上祖父的坟头,把马刀拔出来,狠狠地摔到石头上。社员们都听到了当的一声响。

金发捡起马刀,在满庆祖父的坟头敲了一下,说你这个地主仔,你狂什么你?你再狂哪天拿你去批斗。满庆不说话,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喷到金发的身上。金发想爬上土堆,被满庆推了下来。金发扬起马刀,做一个欲砍的姿势。满庆偏偏脖子,说你砍呀。满庆说着,一屁股坐到祖父的坟上。

社员们都围过来看金发和满庆,听他俩互相对骂。满庆说金发的妈是骚×,和别人在大路上干。金发说满庆的妈是烂货,满庆不是地主仔,是野种。他们把对方的十八代祖宗,以及野史一一数落出来。社员们就围在他们的周围笑,有人还喊打,快打。但是金发和满庆谁也不敢动手,他们只是骂。社员们或蹲或站,大都露出兴奋的表情。金发突然掉过头,对着那些发笑的社员说,谁笑我操谁的妈。于是笑声稀薄了,社员们又做出严肃、劳累和呆板的表情。满庆似乎也发觉了问题,从坟头跳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人群。

这时,社员们听到山坡上传来队长陈裕德紧急的呼喊声。

社员们看见山坡上的火愈燃愈猛,火已经超出了它的燃烧范围朝着村庄赶去。从山下往上看,那些火苗似乎要烧到了天上。火所到之处,草木成灰。一些高大的树木被火苗卷走了枝丫和树梢。火把树上该燃的东西燃烧完毕,便化着浓烟逃窜。谷里生产队的耕牛在火光中奔跑。

满庆看着那火被风高高地卷起来,风有多高火就有多高,火在风中呼呼地响,嘈杂的响声从天而降。满庆的心像被什么吊了上去,双脚不停地摇晃,一线尿松松散散地漏出来,湿透他的裤裆。他看见社员们手里拖着树枝,争先恐后地朝山坡上跑。满庆也想跟上他们,但他的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他想那火快要烧到村口了,二十多幢房屋就要被火吞噬了。如果村庄被烧,我们到哪里去睡觉?到哪里去找饭吃?我们快要没有家了!

满庆这么想着,全身都散了架,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黄凡从土堆里钻出来,一边走一边扎裤带,他刚刚拉了一泡尿,感到十分轻松。黄凡看见满庆伏在地上像一堆牛屎,朝满庆踹了一脚,说还不快去救火,你哭什么?满庆没有反应,依然伏在地上。黄凡又踹了他一脚,说你死啦?满庆抬起头,脸上尽是泪水、火烟和泥土。满庆说我怕,我走不动了。

黄凡用手提起满庆。满庆的双腿摇摇晃晃,像打摆子。黄凡说火是队长喊烧的,你怕什么?满庆说那些房子快要完蛋了。黄凡说完就完了,反正是大家一起完,国家总不会让我们饿死。满庆说你们都不害怕,你们都不懂得哭,这么大的事情,总得有个人害怕,总得有个人哭。我没有参与放火,但我总觉得那火是我放的。我有罪我害怕。黄凡推了满庆一把,说怕你妈个×,快去给我救火。你的眼泪没有用,眼泪又灭不了大火。

黄凡和满庆每人拖了一把树枝,沿着大火烧光的山坡往上跑,坡地上散落火星、灰烬,他们的胶鞋底发出刺鼻的臭味。看看要跑到火堆里去了,山坡上突然滚下一块石头,石头在灰烬里跳跃,带起许许多多火星。黄凡被石头撞了一下,往后连连退了几步,倒在山坡上。满庆看见黄凡的右小腿处被石头砸烂了,一股殷红的血从那里冒出来,伤口上沾满火灰。

满庆背着黄凡往山上走,他已经感觉到了火的气浪,脸上的汗水被大火烤过之后,一阵一阵地辣。有几个人从火堆边退下来,他们手里的树枝被火烤干,有的还着了火。满庆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的脸上沾满了草灰,没有一丁点儿皮肤是原来的皮肤。满庆听到他们说,大火快烧到家门口了,你还不去救火,你背他干什么?满庆说他受伤了。他们说受伤了也不能耽误救火,先把他放在地上。满庆放下黄凡,在他的伤口上敷了一把黄泥,然后跟着那几个人走。

队长陈裕德想不到火会这么猛烈。最初他只是想烧一把火,给社员们提提神,找点事情做。金发和满庆在坟头争执不下的时刻,他看见冬妹朝山坡的草丛里走去。他避开众人的目光,悄悄尾随冬妹,想火已经烧起来了,社员们又在看金发和满庆吵架,现在是最混乱的时候,是猎获冬妹的最好时机。

冬妹蹲在草丛里方便,周围是大火噼噼啪啪烧坡的声音。她正要站起来,突然看见队长拦在她的前面。队长嘿嘿地干笑,眼睛里冒出淫荡的光芒。冬妹说队长,队长。冬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队长扑向冬妹。冬妹被草绊倒在地上。队长抱紧冬妹,伸长脖子去啃冬妹的脸。冬妹一闭眼,在队长的左脸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队长放开冬妹,双手捂着脸往山坡上跑。这时,他看见火苗已经蹿起了楼那么高,火势越来越猛。队长感到事情不妙,便朝山下喊快来救火……

金发最先冲到队长的身边,他看见队长双手捂着左脸,就说队长,你受伤了。队长说为了救火,我跌了一跤。金发说队长才是真正的英雄。队长看见金发挥舞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马刀,朝火海里冲去。

更多的社员冲进了火海,他们用手里的树枝拍打火苗。村庄里的老人和孩子送来了镰刀、砍刀和铁铲。部分社员抢过农具,在村庄前开一条断火的路。有的割草,有的砍草,有的人用木棍把草撩走。这条断火路是村庄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的老人和孩子在村庄前站成一排,他们说如果火苗跨越了断火路,我们就用身体挡火,家园快灭,身体算不了什么。

队长陈裕德看见金发站在一块巨石上,他的周围布满了熊熊烈火。队长想金发站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他是不是想让社员们看见他多么勇敢。那个地方危险,火快把他团团围住了。队长朝金发喊快下来,危险。金发好像没有听见,他像一只被猎人围困的兽物,在石头上转来转去,寻找出路。

满庆用树枝扫开一个小小的缺口,冲到石头边,拉住金发的手。金发从石头上跳下来。当满庆回过头时,他刚打开的缺口又被火封住了,他想救金发,反而和金发一起被火围住。一团树枝在火的外边舞动起来,像一阵小小的旋风。满庆看见那是哑巴田伍。田伍为金发和满庆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双双跳出火海。田伍看见他们跳出来,得意地笑了一下。他的笑没有声音,但表现在他的脸上。金发和满庆同时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田伍看见大拇指,便弯腰把他脚边的一团东西提起来,那是一只被烧熟的野鸡。田伍把野鸡丢给孩子们,四五个孩子一人扯一块,塞进嘴巴里。孩子们说好吃,可惜没有盐。金发、满庆、陈裕德等都闻到了野鸡的肉香。

十几个人拖着树枝疲惫地从山的西面走过来,他们说西面的火已经全部灭了。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东面的火显得更加明亮,火光照亮天空,也照到满是烟灰的扑火的社员们身上。

队长想中午十二点,我叫社员们放火烧山,大约下午一点,满庆和金发在满庆祖父的坟边争吵,同时有许多社员围观,只有冬妹悄悄进入草丛方便。两点多钟,村里的老人孩子送来镰刀等农具,大火逼近村庄,社员们不顾劳累开辟一条断火路。四点钟金发被火围攻,满庆拼死相救,哑巴田伍再救他们,同时田伍还从火堆里捡起野鸡一只,丢给孩子们撕咬。金发和满庆冰释前嫌,他们像没有发生过争吵一样。就连冬妹,似乎也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她一边割草一边抬起头来擦汗,还不停地对我笑。她是不是在笑我左脸上的牙齿印?五点多钟,在西面灭火的社员全部撤向东面,他们和所有灭火的社员一道,分散在各个点上,我再也看不见他们,只听到大火噼噼啪啪的声音和社员们互相呼喊的声音。太阳已经落下高山,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这个下午社员们没有劳动,他们的锄头全都摆在地上。

队长陈裕德用双手拢了拢头发,头发上满是草灰,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白发如雪。东面的火仍然不减威风朝着村庄逼近。村庄前的断火路愈开愈宽愈开愈长,社员们丝毫不敢松懈。队长看见冬妹的头上沾满茅草,她的背上胸口上屁股上全部湿透了。冬妹弯腰割草,根本无暇回顾。队长夺过她的镰刀,说我替你割一会儿。

冬妹坐在割净茅草的断火路上喘气,她看见还有几十米,火头就要烧到他们面前了。队长割草的动作太慢,冬妹想来不及了。冬妹从地上跳起来,去夺队长手里的镰刀。队长扬起手,不让冬妹,说不用割了,火路已经够宽了,火燃不过去了,与其累死还不如烧死。冬妹不听,仍然去抢队长手里的镰刀。队长把镰刀丢到地上,紧紧地抱住冬妹,他们同时倒在草地上。队长用自己的嘴巴去咬冬妹的嘴巴。冬妹嘴里发出一阵呜咽,双脚在草地上弹来弹去。队长被她压到下面,她又被队长压到下面,他们就这样滚下了山坡。

火苗一下就把他们包围住了。满庆迎着往上刮来的火冲下去。满庆想去救队长和冬妹,但是火浪太大,满庆被推倒了。满庆从地上爬起来,想再一次冲进火里,却被金发死死地拦腰抱住。金发说你救不了他们,你冲进去只会送死。

满庆和金发站在火光之外,眼睁睁看着队长和冬妹被火活活烧死。在大火即将烧着他们的一瞬间,满庆看见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后来,他们就像那只被烧死的野鸡,蜷缩在灰烬里。金发看见满庆的泪水从眼窝里哗哗地流出来,洗尽了脸上的尘土。金发说你怎么啦?这火可是队长喊烧的。满庆说野鸡,他们像那只被烧死的野鸡。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们?

第二年春天,新任队长金发带领全体社员在冬天翻挖过的土地上播种。凡是去年大火烧过的地方现在全都芳草萋萋。生产队肥壮的牛群甩着悠闲的尾巴,在草地上吃草。看着满山遍野的青草,社员们都说那个下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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