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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第二十九章 叶落归根

一九八九年透骨彻髓的寒冬又降临了。

凌叔华独自住在伦敦新搬进的房子里,寒风鬼魅般地拍打着门窗,她已预感到什么不祥,生命的影子与她渐行渐远。

一种挥之不去的念头顽石般又爬上心头。

她给远在爱丁堡的女儿小滢打电话说:我要回家。

小滢听出了那一端的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便让丈夫秦乃瑞赶快做出安排,乘车南下伦敦。

其实在那个年代回北京并非易事,他们托的“韩叙、陈昊苏、袁晓园,还有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北京大学及亲戚等”,早已在私下进行。这是那个年代办事的潜规则,因为立法不健全,俗称“走后门”,不然事情则办不成。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她不管天气寒冷,不管女儿劝说,言称就是住院也要到北京去住。在女儿陈小滢、女婿秦乃瑞的陪同下,从伦敦乘机,踏上了返回故国的归程。

十二月初,凌叔华在女婿秦乃瑞护送下到达北京,直接住进了北京石景山医院晓园国际保健部治疗腰伤。这是专门为外国友人和归侨专设的医疗机构。石景山医院对这位具有世界知名度的作家、画家相当尊重,照顾得殷勤周到,每日三顿正餐另加两次点心。在医院大夫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凌叔华的腰伤渐渐好转,并能够从病床上坐起来了。

翌年的三月二十五日,是凌叔华的九十大寿。陈小滢专门请人做了生日蛋糕,用奶油浇上“生日快乐”四个红绿相间有大字,医院领导和亲友也送去了生日礼物。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领导舒乙也带人前来祝贺,并带来了鲜花、寿礼和生日蛋糕。凌叔华看着蛋糕上那个红色的“寿”字,高兴地说:“谢谢!”她躺在鲜花簇拥的病床上,文学馆的同志还为她拍了许多照片作留念。那一天,她用中、英、日文说话,给日夜护理她的护士小姐讲故事,唱日文歌,愉快地度过了这个大喜之日。那一天,医院厨房的师傅还专门为她做了一碗龙须面。

到了四月,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多年前已治愈的乳腺癌复发,并转移到了淋巴。医院会诊后对她进行二十四小时特别护理。由于凌叔华的血管特别细,医院还专门指定一位技术高的小儿科护士长为她打针,以便减轻她的痛苦。

在病重的日子里,她常不分季节的向女儿小滢要她想吃的豌豆黄、山楂糕、烤白薯、茯苓饼等等,小滢和院方想方设法满足她的要求。

远在美国的妹妹凌淑浩接到姐姐从北京寄来的信,她准备让外孙女魏淑凌陪她去北京。就在此时她接到秦乃瑞的信,说十四姨身体虚弱,而且他认为这么远去中国并不明智,并说大夫也认为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了,她们不太可能在两周内赶到。

在美国工作的外孙女小明,闻讯后匆匆赶来,这是她第一次回中国,在看护了姥姥一周后,因假期已满便赶回了美国。她在写给妈妈陈小滢的信中说:“石景山医院对我姥姥照顾得无微不至,使我感动不已,我相信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国家,能找到如此富于奉献精神医德又这么高明的医务人员了。”

凌叔华对医生和护理人员相当配合,礼节周到,和蔼可亲,为此也赢得了大家对她的尊重。为了防止病毒感染,医院要求来探视的人都穿上消过毒的白色罩衣。有些来看望她的朋友,见到总有好几个人围着她转,误以为是她在北京的亲戚,后来才知道是医院护理人员。

四月三十日,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同志征得陈小滢的同意,前来医院探望病重的凌叔华。他们送来一束红色的康乃馨,凌叔华谢过后,示意小滢放在窗前她可以看到的地方。舒乙问她:“您记得老舍吗?”

她说:“老舍是舒舍予,我记得他的作品,他到过我们史家胡同的家。他和他的好多朋友没有了,杨振声没有了,丁玲也没有了……。”

舒乙又拿出几本馆藏的凌叔华的初版书给她看:“这是谁写的呀?”

她说:“是我写的。扉页上的照片是四十年前照的,那时住在珞珈山,日子过得快,日子过得快……”

凌叔华心里一直惦着文坛上那些朋友,多次提到萧乾、徐志摩、巴金、夏衍、丁西林、胡适、叶君健、常书鸿、王世襄、熊式一、朱光潜、杨宪益、戴乃迪、赵家璧、张奚若等,她对舒乙说:“谢冰心是个好人。沈从文怎么样?沈从文的太太呢?见到她,给我问好,希望还见到她。”

舒乙问:“文学馆已给许多作家建立了文库,您愿意把您的藏书和画也给文学馆吗?也替您建一个凌叔华文库?”

她说:“也好,希望建文库,建文学馆,难得啊。”

凌叔华应邀在石景山医院处方笺背面签了名,虽还能握笔,但已很难支配那只笔了。她非常缓慢而用心地写了两遍,字迹仍难以辨认。在签完字写日期时问:“今年是一九三几年啊?”

她的思绪又回到她那风华正茂的年代……

五月十四日晚,陈小滢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打电话,说母亲想去北海公园,还想回史家胡同旧居看看。石景山医院对此事非常重视,开了专门会议,以满足凌叔华这个愿望,医院最后决定派十名医生、护士监护,带上必备的抢救设备和药品同去,并帮助联系具体事宜,希望越快越好。

第二天,文学馆派人到北海公园进行联系,安排在五月十六日早上,从北海公园东门进入,停在湖水前的东岸,那里角度最好,可以看到白塔的全貌。

五月十六日清晨,凌叔华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汽车从景山西街缓缓驶入,穿过东门,来到前湖东岸的水畔。

北海,是京城人们一块韶华永驻的福地。那塔白如帆,水绿如蓝,置身其间,让你平生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冬天,这里白雪皑皑,一片银色世界,只有那青青的湖面上,飞动着点点殷红,展示着生命的无限活力。春天,绿肥红瘦,满园春色,或疏淡,或热烈,或宁静,路转萦回,疏影薄荫,充溢着至纯至美、仪态万方的风情。

不管是寒冬,抑或是盛夏,这是凌叔华童年时与姐妹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不管是春日,抑或是深秋,这是她与西滢常常驻足的去处。这里为她留下尽是甜蜜的回忆和无尽的眷念。

她安静地躺在担架上,那白白的塔,清清的水,穿过万千条柳丝,又蓦然闯入她迷濛的双眼。

小滢蹲在她身边问:“妈妈你看见了吗?”

凌叔华脸上浮现出甜甜的笑容:“看见了,看见了!白塔美,湖水美,柳丝也美。……”

在那微弱的话语中,透着她内心无限的激动。她的眼里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在湖畔,文学馆、电视台为她录了相,拍了照。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来北海了。

从北海出来,汽车驶向灯市口大街不远处的旧居。

这是她父亲凌福彭在京城做官时买下的一座大宅邸,有九十九间屋子,从南面的干面胡同向北直通到后面的史家胡同,凌叔华就出生在这里。她结婚时,父亲把后花园的二十八间房分给她,作为陪嫁,从北面的史家胡同出入。自一九四六年她和小滢去英国伦敦,其他时间,她都居住在这里,即便在武汉大学,她也每年回家里度夏。如今,这座院落已改成幼儿园——史家胡同甲54号。这一天,幼儿园听说凌叔华要回这里看一看,她们把幼儿园三百多名娃娃组织起来,手捧鲜花,载歌载舞,夹道欢迎这位远方归来的奶奶。

凌叔华激动得又一次淌下了泪水。

幼儿园的娃娃毕恭毕敬地为她献上鲜花,并为她演唱了《生日快乐》的歌曲。

也许是凌叔华又想起了童年的回忆,她嘴里一遍遍嗫嚅着母亲李若兰的名字,恍惚间又说着呓语:“我母亲正等着我吃饭呢。”她仿佛又回到承欢在母亲膝下的童年时代。

凌叔华回到石景山医院,整整一个下午沉默不语,也许她还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里。直到第二天她才对她钟爱的外孙思源说了许多话。

六天以后,在亲人和医护人员的陪伴下,凌叔华安详地走完了她九十年的生命历程,了却了一腔故国情怀,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历史的时针,定格在了一九九〇年五月二十二日六时四十五分上。

小滢为母亲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黑地绣花绸袍和披风。这是母亲生前珍藏的料子,小滢从伦敦带来,请人在北京加工缝纫的,她还为母亲戴上了一顶样式别致的黑帽,并别上一枚金质饰针。

发给亲友们的讣告上写着:

凌叔华教授(女,1900—1990),原名凌瑞棠,笔名叔华(SHUHUA)、素心等。原籍广东番禺,生于北京。1922年入燕京大学外文系读书,1926年发表小说《酒后》成名。在《现代评论》、《新月》、《晨报》副刊上发表大量作品,后结集为《花之寺》、《女人》、《小哥儿俩》等。《绣枕》等小说表现家庭中婉顺女性的苦闷,心理笔法细腻秀逸,揭露了旧礼教对人的残害。她还擅长写儿童情态。1989年底,抱着落叶归根的愿望,终于由英国回到北京。病重后仍在担架上重游了思念多年的北海公园和史家胡同旧居。1990年5月22日上午6点45分于故乡北京辞世,享年90岁。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死的。”

凌叔华去世的消息,立刻传遍了京城,许多报刊、电视台作了报道。

六月六日,在凌叔华遗体告别仪式上,外交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中国文联、中国作协、驻英使馆、香港总署、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现代文学馆、燕京大学校友会、英国华文作家协会等部门或个人送了挽联和花圈。

她的天津女师同窗邓颖超派秘书送来了她从中南海西花厅庭院剪下的一束玫瑰,并请秘书转达:“我人虽未到,但心到了。”

她的燕京大学老同学冰心,派女儿女婿送来了用白菊编织的花篮,上面写着“叔华同学灵次”的挽联。

中国作协主席巴金从上海亲笔写了信:“凌叔华女士我三十年代在上海见过,还为她当时主编的报刊写过文章。不能出席告别仪式我感到遗憾,只能请您代我在告别仪式上奉献一个花篮。”

她在病床上提到的老朋友中的健在者,大都前来和她作最后的诀别。

萧乾夫人文洁若来了。正在北京医院住院的萧乾,即刻写了悼念文章《叔华死得幸福》,发表在六月十三日的《新民晚报》上。

老舍夫人胡絜青率子送上一束马蹄莲,深切表达了对凌叔华的哀思。

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默默地来了,她把一小篮芬芳的鲜花放到凌叔华身旁,然后又默默地去了。她是为已故丈夫沈从文特来送别的。

凌叔华在南洋大学教过的学生,新加坡大学图书馆主任余秀斌,听到恩师去世的噩耗,专程飞到北京,向老师作最后的诀别。

干女儿杨静远在丈夫严国柱的陪同下,向“母亲”依依惜别。

被阻隔在台湾的老友苏雪林,陈西滢的学生吴鲁芹,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未能前来吊唁,她们分别在《联合报》撰文悼念这位文坛才女和画家。

……

告别仪式之后,凌叔华的骨灰在女儿陈小滢、女婿秦乃瑞的护送下,和陈西滢的骨灰一并合葬于江苏无锡胡埭乡姚家湾陈氏墓园。

墓碑上镌刻着:

先父作家学者陈源西滢

先母作家画家陈凌叔华瑞棠

之墓

这是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为她和陈西滢撰写的碑文。

她生前誓言:“我死一定死在中国”,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林花谢了春红。凌叔华没有死,她的文学作品,她的绘画艺术,一定会跨越时间的长路,华瞻地飘荡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星空里。这是她的梦,也是她生生不息的夙愿。

叔华先生,你看这里的草多么绿,天多么蓝,阳光多么灿烂!

2006年3—5月,/2007年2—4月。

2014年2月修订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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