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刚在经营上做文章。他把各种各样的玩具跟鲜花摆放在一起,只送不卖。这些玩具中有不少是C市人从未见过的,勾起他们好奇心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他们对“凤之舞”的亲切感。这些廉价的新奇玩具再配上名称温馨、搭配精心的花束,使“凤之舞”的名头迅速上了一个台阶。康志刚发现鲜花像一贴良方,可以使人忘掉沙尘暴的暴戾,忘掉时疫带来的惊恐,甚至忘掉淡薄的人心和岁月流逝的伤感。他在每一束花的包装纸上打上代表“凤之舞”的连心结图标,不论花束大小,价格贵贱。这些鲜花一度成了本城时尚的某种标志。如果谁在过生日、订婚、孩子满月、开舞会时没有“凤之舞”鲜花的点缀,就会让人觉得有点土。
田甜被姐姐赶出来,独自在街上逛。她喜欢逛街,但不是眼下这种心情。洒水车在马路上洒水,将仅有的余暑驱逐了,橱窗里照见她模糊寂寞的影子,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身而过,仿佛人人比她轻松。她不由自主往城中走,一拐弯就看到姐姐家的花店。不满归不满,到底觉得亲切。她走进去,看到姐夫正忙。他刚接完手机,电话又响了起来,电话放到耳边,手机又嘟嘟叫了起来。他急得用眼神招呼田甜坐。他看上去忙碌又快乐,哪里像姐姐。一想到姐姐,田甜的心往下沉。她为那么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妹妹居然变成这副样子。她真替姐夫抱屈,觉得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反差太大,真不知他怎么受得了她。
怎么,你没在家里照顾你姐姐?
她嫌我烦呢!田甜说,一边瞪大眼睛看着焕然一新的花店,感到新奇又特别。花店真是越来越棒了。田甜由衷地夸姐夫。
是吧,我满脑子都是点子,想把事业搞大,可惜分身无术。对了,要不你过来帮忙?
可是,姐姐让我找——她把白雪两个字吞了回去。
找什么?康志刚打断她:你呢,不要跟你姐姐顶,她就是有点死心眼,过一阵子肯定能想通,她是聪明人。你先帮帮我的忙,到店里来收收款,接待一些大客户,管理一下这些人。
她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很快,她熟悉了店里的各项业务,接电话安排送货和收款的工作落到她头上。她的声音比田园好听,说起话来温柔又耐心。客户在电话那头问她:你是新来的吗?
不是,我是暂时帮忙的。说完她突然觉得奇怪:一心一意想摆脱姐姐的管制,到头来却成了她的雇员!
一想到姐姐,就不由得想起了往昔。
田甜曾经叫田盼弟。
从田盼弟出生到懂事,正是家庭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候。姐姐到底过了两年不知人间疾苦的日子,被爸妈实心实意地疼过。她呢,一落地面对的就是失望和白眼。说起来她比姐姐漂亮,可生在厌恶中的孩子有再好的五官也养不成美人。田盼弟在家受人管,出门碰钉子,还因为营养不良,风吹日晒,一头枯发随风飘扬,看上去老气横秋,所以她不太爱讲话。虽有爱美之心,为一件新衣服跟妈妈和姐姐争半天,到最后还是一身旧衣天天穿,穿到补丁加补丁,遮不住肚皮和小腿肚。她暗地里眼泪洒了几箩筐,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人见人夸的美女。这个梦从五岁就反复出现。
“变得像小弟弟一样受人爱怜”,这是田盼弟的另一个梦想。妈妈没有生小弟弟前,她比妈妈还急。这不能怪她,她的名字和整个家庭的氛围不可能不影响她。小弟弟出生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所有人的爱,要什么有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弟弟只有一处不同,命运就大不相同。田盼弟不爱读书,也不能怪她。别的孩子去读书,她却背着背篓上山采野果、砍树枝,日晒雨淋。直到九岁那年,学校开学一个多月,她妈妈才同意她上学。虽然穷乡僻壤,可是别的学龄孩子还是穿得比较干净体面。田盼弟把箱底翻过来几遍,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她向母亲哭诉。母亲歪着头讥笑她:能有学上就不错了,还要穷讲究,你脸皮厚得可以刮下来当衣穿了!等她垂着头进教室,同学们早都有了自己的位置。田盼弟站在黑板下面,看到乱七八糟全是小孩子的头,不知道往哪里走。看到又来一个新学生,所有的目光全对准了她。他们看到一个高出他们一头、穿得像走家串户要饭娃的女孩子站在那里。由于紧张,田盼弟嘴唇绷紧,脸皮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缠在一起。细心的学生发现她指甲特别长,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污垢。孩子们一声不吭地盯着她,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大家都没轻举妄动,不表示友好,也不带敌意。田盼弟终于瞄到最后排有一个空位,她低着头往后走,感到路途漫长。上课的时候她既不举手发言,也不东张西望,把脑袋直挺挺地扛着,下课时才发现脖子不能动了,因此没有上厕所。快到中午时,她感到膀胱胀得快爆了,学着一个举手发言的小孩子站起来说:“我要去尿尿。”她的声音实在太小,说了几遍老师都没有听见,可邻座的同学已经开始发笑了。可怜的新生更加手足无措,小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了。老师温和地问她说什么。一个好心的男生开口道:老师,她要尿尿!
不准说不文明的词!老师严厉地批评那个学生,转过头来温和地问田盼弟:新同学,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要尿尿!
你应该学会说文明话,说你要上厕所,知道吗?
田盼弟点着头。她头一低,小便就涌一下,她使劲想憋回去,可那刺痛烧灼般热乎乎的感觉已经沿两腿下滑,一直到脚后跟,有些中途滞留在板凳上,从板凳沿往下滴落。
“那么,你说一遍!”
回答他的是一股浓重的骚味儿。全班哄然大笑。孩子们张开各种各样的嘴,肆无忌惮地敞开嗓子笑。田盼弟木然呆着,心中像有千万根针扎着。老师宽宏大量地允许笑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才挥挥手臂让大家停止。从此以后,那像乌云一样黑压压聚在教室上空的笑声一直回荡在田盼弟耳边。
下课后大家快乐地涌出教室,只有新生田盼弟坐了下来,坐到湿漉漉的板凳上,坐进自己难以更改的地位。
田盼弟第二天到学校,她的家底已经被村长女儿公开了。村长女儿形容她妈妈的奶子“像脸盘那么大”。从此她就经常被同学背地里嘲笑。有时她刚要坐下来,板凳就被突然抽掉,摔成四仰八叉。同学们对她家史的津津乐道成了她最大的折磨。她不在上课时间举手,再热的天也不喝水,把文具摆得整整齐齐,拼命地擦拭黑板和玻璃,被推搡踢打从不还手。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也没得到过友谊和好成绩。
小学一年级的期中考试没到,她惟一一次还手打了村长的女儿。村长女儿不仅向老师报告,还扬言回家跟她老子告状。田盼弟知道大祸临头,趴在桌子上涕泪滂沱。边上叫金涛的男生怔怔地看了她几分钟,撕了一页没写字的纸让她把眼泪鼻涕擦掉,随即他把村长的女儿喊到了教室外面,用一块橡皮擦外加一支新式活动笔让她闭了嘴。
田盼弟做梦也没想到天大的麻烦也会有救星相助。她满怀感激地瞅着这个男生,心里想:我长大了嫁给你做婆娘。
由于缺衣少粮,九岁的田盼弟面黄肌瘦,破旧的衣服让她挺不起小小的胸膛。她常常在同学们专心听讲时,肚子可怕地咕咕噜噜叫起来。田盼弟努力用小手捂住肚子,那声音却是从皮肤的毛孔里发出来的,根本捂不住。她常常在同学们的哄笑中把头埋到桌子底下。
有一次,田盼弟的肚子又开始有动静。她瞪着绝望的眼睛准备听同学们哄笑。她想金涛帮不了她了,因为金涛没有那么多橡皮擦子,也不可能在同学们发出笑声之前,把他们一个个喊出教室做交易。金涛更没有办法对付老师。老师总是在听到声音后捏着手上的粉笔走过来,他会怀疑是哪个男生把池塘里的蛤蟆带进了教室。
她的眼泪无声地掉到课桌上。然而,奇迹再次出现。金涛在听到田盼弟肚子里最初的声音后马上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烤得黑乎乎的老玉米棒子。田盼弟抢过玉米棒子塞到嘴里,憋足了劲狠狠咬了一大口。经过一阵猛烈的吞咽,她的肚子恢复了平静。
田盼弟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盯着这个男生,梦想成为他的婆娘。她痴痴呆呆地坐在那里遐想,忽略了做学生的本分。拼音字母、阿拉伯数字,她都不感兴趣。可是金涛除了在关键时刻鼎力相助外,其余时候和她没什么交情。下午放学后,田盼弟想和金涛结伴回村,可是金涛从无此意,他总是要到山上去摘果子,或是在操场上和男生们玩攻垒游戏。
她感到苦恼。她动了脑筋,想给他一个惊喜。她知道母亲有一双绿色的塑料拖鞋很漂亮,她不太穿,虽然年头不少了,但仍然是新的。田盼弟一直赤着脚,到了冬天才有一双布鞋穿。她不是班上惟一不穿鞋来上学的,可她肯定是惟一连一双凉鞋和拖鞋也没有的学生。同学们把各式各样的凉鞋拖鞋穿进教室,用它们随意走动,有时还踢人,不高兴了就脱下来系在书包带上晃。她想要是我能够穿上那双拖鞋来上学,是不是会让大家羡慕?金涛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
她为这个念头兴奋起来。头天晚上,她把那双鞋从母亲床底下的盒子里转移到自己的床底下。她很怕姐姐会打扫卫生,发现她的秘密,虽然姐姐从不晚上打扫卫生。但只要姐姐一走近床边,田盼弟就会惊出一身冷汗。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先把鞋子藏到书包里,然后才去干活。她主动扫地,抱最小的妹妹,细心地喂她吃稀饭。她从没有起得那么早过。姐姐有些纳闷,田盼弟不露声色,背起藏有秘密的书包去了学校。
进教室前,她终于穿上了那双绿色的塑料拖鞋。她自信而呼吸急促地进了门,在门口略作停顿,好让别人发现她的脚。一个风风火火的男生从她背后冲过来,撞了她一下,结果她摔了个嘴啃泥,这才引来同学们的眼光。他们照旧笑开了。前排的学生在笑过后发现了她脚上有一双绿色的拖鞋,但他们没有赞扬,只是用眼光表示了一下惊讶。一双新鞋,田盼弟的,这就足够了。这一跤摔得值。金涛正在桌子上专心刻字,没有注意到她的鞋,也没有注意到她摔跤。她几次把脚动来动去,发出声音,可他仍然没有发现。眼看着到了吃饭的时间,在回去的路上,她就得脱下它了。她只好侧过身子,高高地举起自己的脚。这回金涛注意到了,哦,你的鞋真漂亮!
她的脸色迅速红起来,放下一只脚,又举起另一只脚,金涛笑了,这只也很漂亮。
田盼弟脑袋着了火似的晕起来,心里却笑了。我终于和他们一样了。她放下脚,像是放下了很重的担子。
中午她赤着脚回到家,哼着歌吃饭。那天的饭真好吃,她吃了两大碗,母亲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田盼弟没等她发作,咽下最后一口,欢快地跑掉了。下午她高兴得有些过分了。出了教室就上操场,还跑到学校边上的小池塘里去洗脚,洗那双美丽的塑料拖鞋。这是许多女生下课喜欢来的地方,她们在这儿洗手绢,鞋子,毛笔。田盼弟终于也有可洗的东西了。她满怀骄傲。有人跟她说话了,“你的鞋好大!”“我的脚在长!”她说。
田盼弟高兴得忘记了这是母亲去自留地的必经之路。看着池塘另一边突然出现,快速移近的母亲的身影,她呆住了。
田盼弟,你妈!有个声音喊道。
母亲很快到了跟前。她走得很急,好像没有看见这帮孩子。眼看着她就要走过去了。可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瞥了一眼田盼弟道:跟姐姐说一声,下学去挖荠菜。说完继续往前走。
原来她知道女儿在这儿。田盼弟拼命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感谢妈妈,感谢她没有看到她脚上的鞋。
突然,母亲回过头,脚步并没有放慢:你穿我的鞋子,回去等收拾吧!
田盼弟的脸色刷地惨白。
下午两节课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直在回味“收拾”这两个字。绝望和恐惧将她紧紧包裹起来,乌云一样向四周弥漫,天地间很快一片漆黑,她的脑子则一片空白。
和姐姐相比,田盼弟的脑子一向比较空白,每次考试都像是受刑。要不是姐姐深更半夜喋喋不休地讲解,她的语文一辈子也别想及格。
不单是学习,别的事情她也样样不如姐姐。她手工不好,家务不好,出去卖个青菜玉米也不灵,常常挑着箩筐跟在姐姐后面一路走一路哭,还一路听姐姐的叫骂:我又不比你多吃,凭什么你就不行?!
田盼弟经常把小妹妹拽弟背到山坡上,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后来她琢磨出痛苦的根源是因为自己不是男人。这个家里要是多几个男人就好了,她对跟她构造不同的男性充满了崇拜。做男孩子多好啊,他们都鲜蹦活跳,穿得体面,不像自己身上的衣服破得都可以当抹布了,还不用放了学就回去带两个脏兮兮的小妹妹。乡长是男的,大队干部是男的,连妇女主任也是男的!他们嘴上叫人家不要重男轻女,自己却公然骄傲是男人呢!母亲、奶奶和外婆这些女人全说男人好,这还有假?田盼弟一下觉得自己聪明起来:她之所以如此倒霉,就因为是女孩。明白这个道理不简单,更不简单的是她很快又明白了另一个道理:男人需要女人,女人也能够生出男孩,这是她的希望所在。
金涛在三年级下学期突然转了学,他要随父亲进城了。田盼弟绝望得两眼发直,金涛却没有惜别之情。他来扛自家的板凳,顺便支起弹弓击中了一个男生的头,然后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她趴到课桌上放声大哭。和上次一样,仍然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不过这回是年轻的男教师,一位从城里读书回来的师范生。小伙子十八九岁,脸颊和下巴刚长出了茸毛。他跑过来,拍拍小姑娘的头:你有什么委屈?
田盼弟啜泣不语,旁边的女同学赶紧报告:田盼弟的家里是超生户。田盼弟的妈和政府作对。
年轻的男教师把手放在田盼弟的头上,说:那不是田盼弟的错。她受到了歧视。我们大家要团结她,给她友谊。
姜老师的话一出来,田盼弟的世界立即五彩缤纷。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看来光有不幸是不够的,要不幸到极点才行。
田盼弟上学的兴趣从此来了。年轻的姜老师一进教室,她的脸上就有一种真假参半的忧伤,哀怜的眸子默默地盯着老师。这一招确实有效。姜老师无论在多么热烈的气氛中都会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及时过来关心她。姜老师无意中得知她的家很远,就用崭新的自行车载着她送她回家,然后才返回自己住的镇上。
田盼弟体验到从未有过的闪光的自豪和胜利。每次傍晚放学,她都唱着歌蹦蹦跳跳进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得了弟弟那一年,欢声笑语充斥了整个家庭。村上四十来户人家,家家分到两只红鸡蛋。生儿子挨家挨户发红鸡蛋,田家是第一户。姐姐当年就休了学。第二年春天,厄运降落到她身上。开学头一天,她伸手要学费,母亲却让她到学校去把板凳扛回来。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到失去坐在姜老师自行车后座的荣耀,田盼弟感到无比绝望。夜里,她趁大家全部睡熟,哆哆嗦嗦地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溜出家门,从漆黑的村子一口气跑到了姜老师住的镇上,瘫倒在姜老师的门口,浑身不住地战栗,泣不成声。
姜老师手中拿着一本《人生》拉开门闩,赶紧把小姑娘抱回屋。一进门,她就搂住老师的脖子不放。她目光炯炯,单刀直入地盯着姜老师的眼睛,既不害羞,也不害怕,把这个比她大六七岁的大男孩给迷住了。他在她的嘴上狠狠地啄了两下。她的嘴唇还没有丰满起来,像两片树叶,姜老师把手探进她胸部时发现胸部也还没发育,两腿干瘦,羸弱无比。尽管她的果断和热情像一面鲜艳的旗帜飘扬在姜老师心中,姜老师还是强行把她的手拽开了。
第二天,他来到田家,以老师的身份对田盼弟的母亲做思想工作。母亲冷笑一声,“她的书读得怎么样,你是比我清楚的。”她用尖刻的眼神盯着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她的目光下,姜老师的眼睛躲躲闪闪。小伙子费劲地掩饰自己的紧张,仍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他仿佛看到自己在亲女学生时,这个未老先衰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在暗处偷窥。
这时,田园的父亲开口说:“书是肯定不能念了。我没法同时供三个女儿上学。”他指的另外两个女儿是招弟和在教室外站着听课的拽弟。他把“三”字咬得很重,意思很明确。
年轻的教师怅然离开这户人家,为他们的愚昧和一贫如洗的光景哀叹。也为那个投身在自己怀里的十三岁小姑娘深深难受。
送走了老师的田盼弟苦恼如油煎,半夜坐在床上愤怒地哭泣,哭累了就歪到一边睡,睡到天快亮时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老师,亲亲我吧,我是田盼弟!不知道是神志不清还是说梦话。姐姐听到这些敏感的字,把她几巴掌扇醒了。她知道大事不妙,吓得抖颤起来,以为姐姐一定会去告密,然后自己将被这个要脸要到极点——她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知道被人骂不要脸的一家人实际上就是为了脸面才落到如此境地——的家庭扫地出门。好在姐姐既没有汇报父母,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从此把她看得铁紧,不让她有机会再去可能沾染上是非的镇上。
田盼弟心里空得慌,便加倍地疼爱小弟弟,把舍不得吃的白面馍塞到小弟弟的嘴里,惹得母亲破口大骂。小弟弟笑逐颜开,以为是一种新的游戏。田盼弟不管母亲的脸色,动不动就拿着小弟弟的小鸡鸡在手上把玩。母亲拿香皂和柔软的刷子给小弟弟擦洗头发和皮肤,可是姐姐们只能到山上采来桑叶洗比弟弟多得多的头发,用洗衣服的肥皂洗自己身上的污垢。每天晚上,家里最热闹的一件事就是全家大小轮换着抱一抱这个肉墩儿;一旦小弟弟睡着,全家人马上噤若寒蝉。没有特别充足的理由,母亲决不允许任何人出声。母亲惩罚女儿们的方式很特别:在哪里发出声音,就在哪儿跪在原地不准动。碰巧哪天小弟弟睡过了头,双腿发麻的姑娘们的眼泪就哗哗地往自己的手背和膝盖上流。所以这家人走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踮脚尖、缩脖子。很多年后,除了田盼弟改得彻底些,其他人仍旧多多少少保留了这个特点。
但是田盼弟不恨母亲,恨姐姐。因为她是姐妹中跪得最少的,因为她很少犯“错误”。
此外,田盼弟也恨她管得太多,恨她是说了算的老大,恨她比自己名声好,恨她干活麻利,总之,恨她处处把自己比下去。
她想不通为什么她就不如姐姐,为什么大家都小瞧她?
反正她们没把我当什么好人!有了这种思想的田盼弟,看什么眼神都十分放肆,满不在乎。逢上哪家娶媳妇嫁姑娘,她会望着大红箱子、新棉被、高跟鞋行上十分钟的注目礼。她想象自己也穿上电视上的碧绿色旗袍,身影袅袅,男人们争相观望。虽然生在乡下,田盼弟却有非同一般的潮流意识。她将妈妈的旧哔叽裤的裤脚翻上一寸缝起来,然后用茶缸装上开水烫平,立即变出了新花样。到后来,她改爸爸的长舌帽,中山装,就连奶奶的裹脚布她也不放过,洗洗干净给自己做了一件胸罩。她穿着这件胸罩让两只小乳头勇敢地透出来,透过泡泡纱衬衫,冲向全村人的瞳孔。这是田家村有史以来第一件“有型”的胸罩,在这之前,大多数妇女的的确良衬衫里透出来的总是前面一块布、后面一块布。田盼弟的创作天分让人瞠目结舌,有些直爽的妇女破口大骂,希望骂声可以拯救这个下流的女娃。可她既然能够晚上在煤油灯下挑灯夜战,改出一件与众不同的新衣服,也就能够在白天公然亮相时,无所谓地听恶毒的妇女们将她骂成小骚货。田盼弟还把翁美玲这样的大明星的印刷品贴在墙上,把诸如“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名句抄在小本子上,旁人看来她这是破罐子破摔,她自己却觉得十分快意,就像妈妈说她不应该穿那种胸罩时,她小声说:就穿就穿,气死你!
她养成了去小镇上游逛的习惯,虽然口袋里没钱,仍然到各个杂货店东张西望。眼花缭乱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价高了很多。为这一点小小的快乐,她付出了许多代价,最大的代价是,她的名声越来越差,跟姐姐分成了两个档次,完全背离了她想超过姐姐的初衷。
她真觉得不公平。都怪姐姐的低眉顺受将她的不安分比了出来。她常常躲在屋后的草堆上哭,半夜把眼泪抹在枕头背后。总之,她对于乡下的生活厌恶到极点,又没有办法改变。她到底能力有限,除了哭,没有其他办法。
田甜叹口气,把眼睛从纸上移到窗户外面,看到一个男人正朝着花店走过来。
这个男人三十岁左右,中等个头,留着艺术家一样的长发,穿一件藏青色的休闲装,眼睛深沉,举止优雅,一看就是个有品位的人。田甜心里咯噔一下,一种特别的感应从她体内穿过。店里的小姑娘喊道:雷老板!
他朝她们点点头:帮我扎一束“凤之舞”,马上要。
田甜不知不觉站起来走到门口。
这是我们老板娘的妹妹。小姑娘介绍。
他转过脸来对她点点头。她碰到了他的眼睛。她的脸突然红了,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说:今天有位朋友过生日,送这个比较合适。
她冲他莞尔一笑,就进去帮忙。她手忙脚乱,没有头绪,脑子里嗡嗡作响,不过到底掩饰住了。她请他稍等。她弯着腰找丝带,有意把身子绷得紧紧的,抬起身来时也记得收紧小腹,挺起胸脯。那加工过的胸脯饱满而挺拔,有些调皮又有些尖锐。她的眼睛盯着正在理花的店员,仿佛行家一样认真审视,其实心不在焉,盘算着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女朋友,有钱或仅仅是驴子拉屎外面光?
他走时微笑着说再见。她盯住他的背影,希望他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回过头来,与她的目光相撞,然后对她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他没有回头。
他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花,遇到行人时小心地将花举过头顶,生怕被碰撞。他走路的姿态不疾不徐,宽大的肩膀仿佛一堵可以信任的墙。田甜再一次被触动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心中怅然,莫可名状。等回过神来,才省觉对方没有付钱给她。她急忙问店员:他忘记付钱了是不是?
她飞快地想:说不定他马上会回过头来付钱的,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忘记付钱。还有,说不定他是有意的,有意制造下一次见面的机会,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店员看着失魂落魄的田甜笑了:他叫雷向阳,是康老板的好朋友,经常来买花,每月结一次账。
雷向阳?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姐姐姐夫都提到过。他有个酒吧,是个诗人。天哪,他还如此英俊年轻?田甜突然发现这个花店简直有趣极了,神奇极了!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