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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26

一吃过晚饭,吴家义就拎着这只黑包打个手电筒挨个向他的债主家前进。

第二天江心洲人下地干活的时候一咬耳朵就发现,整个江心洲一百多户里已经找不出一个吴家义的债主了。

这个发现使江心洲人心沉沉的。吴家义不欠自己的钱了,自己的日子还是这个鸟样,而他吴家义,似乎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再这样下去,很快会成为江心洲最富足的一家。吴家义的脸色越来越好,笑容越来越多,腰杆越挺越直,这脱胎换骨般的形象使江心洲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茫然之中,不安和茫然都如同鸡瘟,会挨家挨户地传染。有些人会抱着不安和嫉妒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用前言不搭后语的习惯性闲聊来掩饰自己的嫉妒,也有人暗暗观察,研究吴家义的前途。

这狗日的说不定明年就能盖瓦房了!

而他们自己,则才分到了地,吃了口饱饭。江心洲人总是如此,能够对别人家的日子进行大胆乐观的想象,而对自己呢,却悲观沮丧:

一年空空,两年寡寡。

每每遭遇到嫉妒而讨好的目光,吴家义总是大度地安慰人家: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要是发了财,一定也给你们指条路。

吴家义的承诺令债主们面面相觑。承诺虽向来是镜花水月,可仍然令人倍感羞愧。他们无一例外会在此时回想起江心洲人群起逼债的场面。他们显然想不到吴家义有这样的度量。

分地到户的好处在这些债主眼里并没有显现出来。除了比往年要清闲点之外,除了下什么种子由自己做主外,其他的方面还是不由自己做主。旱起来的时候,江心洲人恨那条越垒越高的大坝,恨那满江的水淌不到饥渴的地里。可一到发大水的时候,江心洲人又懊恼去年没把这条坝加得更牢固一些,对它是否能挡住这滔滔大水又充满了怀疑。

任何一扇门一经打开,就会有人蜂拥而至。很快,那些胆大的聪明人也跟上了吴家义的脚步。吴家义头天挑着小猪上了渡船,就有人第二天挑着鸭子也走出了江心洲,吴家义去卖煮熟的嫩玉米,他们就去卖烤好的熟山芋。果然外面的世界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在他们走街串户兜售猪仔、鸭子、芦柴以及江心洲特有的三七草药时,他们觉得随着自己的步子越迈越大,往外头跑的也越来越多了:

至少每天都有钱进账!

在以积极态度寻找出路的人群中,吴家富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他每天照常伺候那五亩三分地,浇园子,施肥,整枝打杈,史桂花急得火烧眉毛:

你就把这些棉花供起来每天磕三个头,它也长不到五尺高。

她的声音到了吴家富那里就像掉进水里的水,她不得不加大频率:

你就望着别人吃香喝辣干瞪眼?

史桂花利用自己的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能接近吴家富的优势,一抹开马兰英的眼睛,就不停地嘀咕:

你瞧瞧,一到雨天,这屋哪能住人?放眼望去,墙灰驳落,屋梁发黑,屋后墙上全是蜂窝,捡漏时换下的瓦片用手一捻就碎了。后屋墙根长着青苔,绿得发黑,用手一摸,光溜溜滑手。

她说:

儿女个个眼看大了,老是挤在一张床上也不是办法。

她说:

你比你大哥差?你大哥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识,你呢,上过四年学,还不如那么个人?

表面上,回回史桂花在枕边吹风的时候,吴家富都已经打呼噜了。可是吴家富紧绷的手臂和捏在一起的拳头早已暴露了他的内心世界。这天晚上,趁父亲心情不错的时候,家富试探地告诉父亲:

我要是也能跑买卖,说不定也能发大财!

就你?

吴家富只好把眼睛挪到马兰英这边,他以少有的自信顶嘴说:

别人中,我也中。

大财是什么屌东西?吴四章把胡子一吹。

发了财这屋就能换砖瓦的。

老子不稀罕!

老头子工作做不通,吴家富又悄悄地找他妈。眼看老三都要念书了,这些嘴巴吃起来也凶得很,哪天没有两三斤米能挡得住?

马兰英叹口气告诉家富:

这一天三变的世道,哪个也吃不准,老老实实种地,肯定饿不死!

饿不死就中了?还得让他们念几年书,不能当睁眼瞎。

游说了半天,吴家富还是无功而返。马兰英晓得儿子的心活了,暗地里提醒老头子看紧点。

他敢?

在他看来,他的敢说敢闯有前途的儿子早死十几年了,剩下的这个是既不会说也不会干的胆小鬼。他不屑一顾地安慰马兰英:

太阳从西边出来,他才敢造反。

这回他算盘打错了。

一九八零年腊月初八。家富到镇上去买扫帚,结果卖扫帚的也对下江西发财满怀憧憬,这个叫赵图强的人对吴家富说:

我去过江西。江西的木材就跟江边的沙子一样,任你砍,任你挑,等于白捡!我有个朋友花一百块钱,就把整座山买了回来。家富热烈的眼神暴露出他对江西的憧憬:

怎么样,你也跟我跑一趟?

史桂花连续不断的开凿其实快到山口了。外人的一锤子一下子就砸开了吴家富的窍门,吴家富的热血沸腾了。他悄悄溜回家,把情况跟史桂花一说,让史桂花给他筹借一百块钱:

我大我妈这边肯定不帮我,我姐夫一去,我姐姐这条路也走不通了,只有去找你大你妈借。

史桂花从未从吴家富的性格中看到如此果断与信心百倍的模样,她还在犹豫不决,她丈夫适时地按她的喜好勾画了一个蓝图给她:

我赚到钱,给你买老顾一样的毛呢裤子,戴手表,踏皮鞋出门!

史桂花陪吴家富连夜摸到了丈人家。八卦洲这边关于到江西贩木材能赚大钱的传闻比江心洲更甚。丈人略一迟疑,就为他作了担保,跟人借了一百块钱,说好月息一分五厘。吴家富只托人给父母带了一个口信,就直接从镇上出发去了江西。

跟史桂花预想的一样,吴四章和马兰英头几天哭、闹、咒骂、咆哮,有两回还带根棒槌要砸史桂花。有心理准备的史桂花一概以躲避回应,她小声地告诉胜水:

你等着瞧,你爸要是赚了钱回来,他们两个眼珠子瞪得比谁都大。

可是接下来,这老两口并没有因对手的忍让而有所收敛,他们表现出的惊恐和狂怒大大超过了史桂花的想象。他们一次又一次在半夜哭醒,儿子在他们的梦里三番五次地死亡。头一回自然是死在滚滚的长江里,后来他俩的梦有了分歧,吴四章梦见儿子沉入江底,而马兰英则梦见儿子漂到了江滩上,她声泪俱下地告诉吴四章:

他是冻死的呀!春上水凉哪!

疯子,一对老疯子!

隔着墙,沉浸在财源滚滚的幻想中的史桂花恼羞成怒地对着儿子发誓:

你爸要是带了钱回来,这两个老东西休想望一眼!

吴四章走到门前,门前的万年青是家富从外头搞回来栽的;他走到粪坑,粪坑边的砖是吴家富码的;他望到板凳,有一条是儿子经常坐的;家富锄惯的锄头靠在门后;家富下地的球鞋摆在墙边;家富养的几个儿女个个眼珠子骨碌碌转,活的。他就不相信儿子能就这么没了!他偏不信!他所疑惑的是儿子的行为,他不晓得世道怎么就变了?他不明白江边人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毕生不变的习惯,那种韧劲,那种根深蒂固的守则怎么就轻易被儿子抛弃不管了。

他不相信他就这么栽了,他不相信老天真这么搞他,他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命、他的下场、他的结局。月亮从吴四章的头顶扑出来了。它把绰约而迷离的光慢慢地铺出来。像一只眼睛,打量着这个安稳、冷清、温馨的村子。

从现在开始,不准嚎丧。他望都不望马兰英,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关交代。

根据吴家富临行时的预计,他将用四天的时间到达江西,再花四天的时间回来,中间购买木材时间三到五天,这样,他会在半个月后赶回来过年。史桂花在腊月二十八赶往镇上的木材贩子家,遭到了木材贩子老婆不以为然的嘲弄:

江西的钱放在大路上就等他们弯腰捡一捡?

看到史桂花臊得通红的脸,她缓和了一下,用一个城镇居民的见识安慰六神无主的史桂花:

想发财哪能不担点惊受点怕?

一个月过去后,吴家富仍然杳无音信,史桂花由期盼发财的喜悦逐渐到亲人无归的焦灼过渡。在再度赶往镇上的路上,此时的史桂花已经有了他公婆的共同点:恐惧和不安写满了她的身体,这个每时每刻喜欢挑剔和抱怨丈夫的女人已经被恐惧和不安深深包裹,像一只不安的老鼠一样走向镇上。这回那女人的口气缓和多了:木材长在山上,总要一斧子一斧子地砍吧?

大正月里,唱戏班子一场接一场的演。村子里男男女女相扶相携着到田家墩、饺子湾看戏,可是吴家富仍然杳无音信。史桂花已被煎熬得六神无主,寝食难安,这次她铁了心要到镇上问个青红皂白。结果她刚一踏上人家的门槛,那个女人像见到亲人一样一把抱住她:

我不想活了。

到此时史桂花才知道,她男人根本就没去过江西,此前也没有贩运过木材,他所有的信息都是道听途说。更要命的是,他鼓动家富借了一百元这笔巨款,而他自己只筹到了四十块钱,如今,债主已经将他们家的饭桌搬走了。

兴许早就饿死在江西了。

对丈夫的担忧使这个妇女已经好几天羞于吃喝。她现在惟一热衷的就是历数自己的不是。对着史桂花她眼泪汪汪的模样使城镇人的优越感无影无踪。到末了,还是史桂花烧了碗稀饭送到她嘴边。

我不吃,我对不住你,不如死了好。稀饭的香气,使这个女人心神不定地抵挡稀饭的香气,悲伤也随着冉冉上升的热气向空中扩散。

说不定他们发了大财,一时半会走不开。

这句话好歹安慰了饥肠辘辘的女人,她顺从地接过碗,呼哧呼哧地喝起来。

两个女人的丈夫双双满载而归后,这两个女人突破城乡差距,结成了干姐妹。史桂花深信自己是结识这门镇上交情的有功之臣:

要不是我,她饿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城里人情寡淡。

到此时,江心洲种种推测已应景而生。更有些人对异想天开的吴家富给予了强烈的批评:

种田怎么说也不会死人!

这口气像是断定吴家富已遭遇不测。

还有人悄悄建议史桂花去九华山烧烧香、拜拜佛:

兴许能感动老天。

史桂花缺少经验和判断的眼神茫然无力地盯着那些倚老卖老、以为了解天下大事的人们。

刚刚安慰过别人的史桂花回到江心洲。她已经和去年、和上个月、和昨天判若两人,她的咋咋呼呼的辣劲就像是从别人家借来的东西一样不得不归还了。她每天偷偷地躲在被窝里一阵呜咽,天亮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饭也不煮,只是浑身绵软地坐在门槛上朝渡口张望。她的脸上已经呈现出预知大厦将倾的绝望,她脸上挂着的麻木表情活像一团捏成人形的面粉,随时等待有人将她捏回成烂泥。吴胜水吴革美如今也习惯了伸长脖子对着渡口看。只要有人影子出现,他们的瞳孔就会放大,最后,在来人愈走愈近的身影下垂下失望的眼皮。

二月初二,史桂花终于被一阵巨大的恐惧击倒了,她突然抱住吴胜水哽咽地倾诉悔意:

是我财迷心窍,把你爸害死的呀!

话音刚落,吴四章突然从旁边横到她跟前。史桂花抬起泪眼,以为除了悲伤,她又要开始一场口水战,结果,吴四章在史桂花停住喘气的当口,绷着脸字正腔圆地宣布:

从今天开始,一日见不到尸首,一日不准哭丧!哪个敢哭,老子敲掉她的牙!

在震慑住史桂花之后,吴四章的口气缓和下来:

天大的事由老子来顶,老子就不信那狗日的敢不回来。马兰英跟在吴四章身后,她咬住下嘴唇,硬是把漫出来的咸水逼回眼眶。

那一天,婆媳二人冰释前嫌,一个门槛里,一个门槛外。你绷住腮帮子,我咬紧牙关,把过去十几年的仇恨都吞进了肚子里。新鲜的和平在房子里出现了。

那天之后,吴四章一直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豁达。在史桂花打不起精神整天萎靡不振的时候,他一大早起来,扛起锄头踏着露珠,走到地里,给早春的麦苗松土、施肥、拔草。他干完自家的活,便分秒不停地挪到儿子的地里又是锄草又是浇肥。到了傍晚,他端坐在他的四方桌前,让晒得黑黝黝的光头裸露在风里。四方桌前摆着一碟花生米和一壶烧酒,他独自一人,倒一杯烧酒,抿一口酒,吃一粒花生米,再抿一口,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响,他神情平静地盯着鸡鸭上笼、猪狗进窝;在他的脸上更看不出对儿子生命的担忧,也没有对未来难以把握的疑虑重重,似乎只有对酒的细心品味。端坐在他对面配合他的静默的是他往昔争斗了几十年的老太婆。这对老夫妻,干了几十年的仗,针尖对麦芒地斗了许多年,在许多事情上水火不容,彼此什么难听的话都拿出来相互攻击过。可如今,他们保持原状久久不挪动一下的身影,显现出恩爱夫妻的气味。他们久经沧桑的背部长时间沐浴在夕阳之下,皱纹遍布他们那两张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堆在他的眼角,堆在他唇边。这种情景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坚定地显示出他们的斗志从没消失殆尽,它更轻而易举就能突破身体的虚假,确凿无疑地呈现出一个事实:

这个家里没死人,一切照旧!

一九八一年的三月初三,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出现了几十根碗口粗细的木头扎成的一只木排,缓缓沿着长江北岸从上往下驶来。木排慢慢接近江心洲的水面上。吴家富头戴草帽手持长竿站在排头,他敏捷地撑着竹竿,忽左忽右,树枝和水草在他的竹篙下一一闪开,排尾站着他的合伙人。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他的出现如同昏暗夜空下的一轮明月,显得那样英姿飒爽,令人瞩目。吴胜水吴贵珠欣喜若狂地往江滩冲去,听到叫喊,吴家富略带羞涩地轻轻一笑,轮起长竿拍打了一下江面,以飞溅的水花来作为对孩子们兴奋呼喊的回答。不久,史桂花也响应了儿子的号召,她边梳理头发边迎向岸边,她好久不使用的能惊飞整群鸡鸭的嗓门同时响了起来:

你还晓得回来啊!

她的嗓音颤抖,显现主人的虚脱无力的体征下掩藏的如释重负。孩子们及时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他们不仅看到了父亲,同时找回了原来的母亲。叫喊变成了狂呼。终于,邻居们纷纷地涌到岸边,观看由吴家富带回来的这个奇迹。

木排离江滩还有几尺远,吴家富迫不及待地一个鱼跃跳上岸来,大伙这才注意到,吴家富双脚上的解放鞋千疮百孔,他的裤腿湿淋淋地沾满泥巴,露出一截脚脖子,脚脖子黑乎乎的,而脚脖子下面的十只光脚丫则泡得胖乎乎、白生生的,像一截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一样醒目。

众目睽睽之下,吴家富威风凛凛地踏上江滩,踩过芦苇根,他欢快有力的脚步每落到脚下一块土地上,就能听到泥土吱吱的欢呼;为了不显得过于浮躁,他有意放缓了步子,可是他的目光早已从众人头顶掠过,直达倚在门框上的马兰英和吴四章。吴家富朝门槛边的母亲投去充满自豪的目光,在他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妈时,他看到在马兰英的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轰然一声倒在地上。

大!

吴家富甩掉手上的草帽,他的笑容一瞬间被甩进了空气里,巨大的惊恐同时哗啦啦地灌进他张大的嘴巴里。他爬上堤岸,一个健步扑向倒在地上的吴四章。

“哪个狗日的说老子命里没儿子送终,这个屌话老子偏不信!”在吴四章渐渐熄灭的余光中,是一朵蘑菇状的白云悠悠飘荡,白云的上头就是老天,在老天下头,是活生生的儿子带着笑,一路小跑着朝家门口走来。在家富抱起父亲身子的那一刻,吴四章松软无力的眼皮猛地一瞪,咔嚓一下,再次把儿子从头到脚装进了眼眶。他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扬,仿佛一丝笑意在心里盛开。这一刻,他已然大将军般的向老天宣布: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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