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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1

整桩事情革美都望在眼里。

吴革美亲眼瞧见了整个家庭从父亲归来的喜气洋洋中迅速奔赴到悲痛欲绝的全过程。这快速转变的过程给了她无比怪异的体味,给她带来了一种极不可靠的感觉。成年以后,吴革美才找到确切的比方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才见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紧接着就大雨倾盆,悲水成河。

那年她八岁。后来,她到了十八岁,她没有忘记那些事;二十八岁,那些事仍然历历在目;纵然再过十年,革美仍旧记忆犹新。革美终于承认这些事长在她身体上了。

从江边停靠第一艘水泥船起,江心洲人就意识到这世界上有另一种生活。

在吴四章的葬礼上,吴家富的哭声盖过了自己的姐姐妹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伴随而至的是他响彻云霄的嚎叫:

大,我再也不出门了,大,我是不孝的罪人哪!大,我不该财迷心窍啊!大,我往后怎么办哪!

他初次闯荡的成果被邻居们一根根从江里拽上岸,一路湿淋淋地拖到岸边。很快,队里最好的木匠被请来给吴四章做棺材。当好心的木匠准备挑一些有节疵的木头打棺材时,吴家富嘶哑的声音果断地响起来:

拿最粗的木头,给我大做最厚的棺材!

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吴四章换上了里外一新的寿衣。他顺从地躺在那里,任人翻过来、覆过去,不是举胳膊就是抬腿。丧事的全部大小事项:选坟地,买蜡买香买纸买菜等诸种巨细事务,全是吴家义做主。而吴四章一辈子的爱人和敌人马兰英则反反复复地诉说了吴四章的冤屈:

你还一天都没来得及享儿子的福啊!

你儿子才刚刚出头啊!马兰英的呼嚎一刻不停地响起。

说吴家富出头可不是马兰英的瞎话,那江心里扎成一排的硕大的木头个个都无声地展示着吴家富的本事。

不久后,整个江心洲都听说了吴家富首闯江湖的传奇。吴家富在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着流言赶赴江西。第一次出远门的吴家富,身上揣着老丈人担保借来的一百块钱,和合伙人餐风露宿,日夜兼程,终于在十天后到达江西。到江西后,他又知道了两个基本事实:第一是江西没有不花钱就能砍的山,第二是他的合伙人手里只剩十块钱了,他自己还剩六十。一路上,吴家富已经亲眼看到了外部世界的繁华富丽,再看看自己的寒酸、不起眼的外表和合伙人茫然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立刻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哀。他知道就算想逃避他也无法回头了。这是一次冒险,也是一次革命。他们又用了六天的时间找到了一片待卖的山林时,他们两人身上加起来只剩五十块钱。当地人一看到他俩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看都不愿看他们一眼。屡屡碰壁,已经在别人的屋檐下睡了两三晚的吴家富和他的合伙人又冷又饿又累,甚至发起了高烧,他多么想立刻回家。然而,他想到这样回去连累了父母,遭人嘲笑,不好跟丈人交代,说不定会被债主追上门活活打死,他的脑子里已经出现了悲痛欲绝的父母,可同时他仿佛也看到父母得到自己的死讯后双双携着手走向江心的情景。巨大的绝望一点点一点点地把他淹没了。他被这泛滥的恐惧震醒了,一想到父母就要死了,他又被巨大的伤心笼罩住了。再度平静下来后,他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怕死,一想到自己快要死了,他没有感到难过,相反,有时也觉得是巨大的轻松感。但是他怕他死后还能看到父母死,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比死更可怕。

多年之后,吴家富透露过给儿女:

绝路走到底前头还有一条路!

他没有对此展开描述,儿女们也没有细问。他说的正是此时的心境,他知道自己无路可走了。无路可走的吴家富脑子突然开窍了。

他捏着自己的口袋,只露出小小这张十块钱的一只角,凭借这种暴露而引出的神秘感,他们反复跟对方讲明自己是头一批,是来探路的:

要是我真能带木材回去,你这一片山就不愁卖不出去了!

接着他肯定地告诉对方:

我要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他们就不会来了。

这句话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对方接过吴家富的五十块钱后,顺手画了一个打麦场大的圆,慷慨地说:这里面归你们了。

吴家富目测了一下,这打麦场大的地盘上的木材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四百根。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把这些木材砍到地上,又如何把这些木材运到山下,从江西运回江心洲。

吴家富和他的同伴徒步走到山下,走了几十里地,终于寻着一处靠水不靠山的村庄:

帮我砍十根我送你们一根。

这种诱惑很快吸引了几十位满怀力气的农民,他们自带镰刀和斧头浩浩荡荡奔向山头,用了一天的时间,将属于吴家富地盘上的木头统统放倒。

运到山下十棵送你们一棵,吴家富用同样的手段使自己的木材到了江边,在跟运输船谈判时,吴家富运用的还是这一招:

搬十根上船,搬九根下船。

虽然一路上,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利用自己的木材跟船上的人换来盐、大米和肉。每经过一次关卡,他们总要反复研究他们的作息时间,在确定什么时间段无人时才过卡,偶尔他们也会遇到突如其来的检查,这时他们就会拨过去一批木材孝敬工作人员。千里迢迢的路途,吴家富就是用这种方式一步步接近了自己家乡。到了芜湖境内,他再也舍不得仅存的一百多根木材了。他们晓得,再雇一条船的话,到达江心洲,这里的木材最多只能剩下五十根了。接近家门给了他们一股新的勇气和力量,他们买来铁丝和麻绳,将这些木头编扎成木排,沿着江岸漂流而归。

他们一次次在汹涌的浪涛前受尽惊吓;在湍急的水域,他们的排几次被激流冲散,好几根木材来不及捞回来而顺流漂走;吴家富因为不会游泳而用一根木材从一艘水泥船上购买了一件救生衣,他们在江里耗时二十多天后带着仅剩的成果到家。他分得的四十根木材有三十多根卖掉还了高利贷,其余的别无选择地成了吴四章的棺材,而他吴家富除了一肚的悔恨和悲伤之外仍然跟当初一样两手空空。但关于吴家富空手套白狼的故事已传遍附近的各个村镇,他成了江心洲英雄式的人物。

在很长时间内,吴革美都不敢面对父亲的眼睛。那双刚刚上岸时喜上眉梢、志得意满的眼睛在一分钟后就被惊恐灌满了。他嘴角的笑容刚刚漂在空气里,他绝望的呼嚎就紧随其后,吴革美仿佛看到笑容和悲伤的嚎叫在空中“呼”一声激烈相撞,最后,悲伤像一张网,把整个房前屋后统统盖住了。那欢喜则像条狗一样腾地就溜走了,没影子了。

慢慢长大的革美,听到娶亲、祝寿、参军、房屋落成、婴儿出世等一切喜庆的鞭炮一响,她的内心就会一激灵。她会跟随人流奔向喜庆的场所。那里有大红缎子被,有穿戴一新的大姑娘;她记得新娘子昨天在挑粪的时候,苍蝇还跟在后头,她响亮的嗓门一路追随着落日,走向地头;今天,她就焕然一新,羞羞答答地低头垂发,迈着矜持的小步走向新生活。她挂在脸颊上的两滴微小的泪珠根本压不住她眉梢上的喜悦。如果说是鞭炮将大批的孩子吸引过来,不如说是这突然间焕然一新的姑娘令人感到人生神秘。在孩子们等待散发喜糖的时候,吴革美的眼睛会左顾右盼,她在等待一种不幸快快降临,她仿佛已预感到一股悲伤的洪流即将滚滚而来。糖果、红枣,方片糕洒下时,吴革美还不忘擎惕地捏紧自己的双手。当她突然意识到,糖果洒下来那会儿,要是她的手还捏得这么紧,她就抢不过别人时,她企图张开手指,但是,糟糕的是,此时,她的手突然不听使唤了。她怎么也伸不开自己的手,仿佛有一根绳子紧紧地绑住她的手指,这根绳子小声交代她:

手一张开,就要死人了!

所以,每次糖果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时,最后弯下腰来,瞪着呆鹅一样的眼神,并且颗粒无收的肯定是吴革美。

吴革美身上那种在接受无法理解事物的聪颖和恐惧到了史桂花这里只是弱智和笨拙,史桂花只会用手心里糖果数量来衡量孩子们的本事:

呆货,上不如哥哥,下不如妹妹。

史桂花对于吴革美的发现全是缺点。她发现吴革美跳房子,跳不到格子里,踢毽子踢不到毽子上,就连躲猫猫,她也没哪次不被找到。

当吴革美屡屡空手而归并被责骂时,她内心的放松和快乐远远大于没有得到糖果的遗憾。她庆幸自己的失算,庆幸事情比想象中好得多。犹如站在悬崖峭壁,即将栽向无底的空洞,而今平安回到家里,内心的挣扎和回归现实的喜悦使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就像跟谁打了一架。虽然遍体鳞伤,到底是凯旋归来,可是哥哥妹妹们吸吮糖果的咝咝声,却更使她显得委琐呆滞。

有好多次,吴革美暗暗要求自己,在喜庆的鞭炮一响时,立刻冲到孩子们前头去。有次当远道而来的新娘子露面时,她跟抢位的孩子们发生冲突,发出了像别人一样刺耳的大喊大叫,但是,盘旋在她脑子里的那个强大的声音并没有被驱逐、被遗忘,相反,她叫得愈大叫,那个声音就更迫切地喊叫:快来了,要来了……

直到硝烟散尽,人群离去,天色大暗,她才大病一场似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她没有为空手而归而沮丧。她的身体里藏着朦胧的轻松欢快。正是这奇怪的令人困惑的地方。她这样离奇地稀里糊涂地面对自己的失败,在史桂花看来,是如此匪夷所思。吴革美长得像极了吴家富,而吴家富长得像马兰英,这样,吴革美的眉目也像极了马兰英。并且她整日缩头缩脑、胆小呆滞的神情也颇有马兰英的作派。革美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她:

长得像那个老货,肯定没什么好命。

从母亲嘴里,革美已经断断续续地搞清楚家里的状况。爷爷一生共养了三儿两女。两个伯伯死后,为了保住仅剩的小儿子家富,吴四章把远在十里墩的大哥的儿子家义过继过来。帮他全家在江心洲落了户口,分了地基和菜园子。果然不久,家义心血来潮,借遍了整个江心洲,筹得二百九十块,干起了贩牛的买卖。结果,好端端的牛没来得及出手便死在半道上。吴家义从把“四大”喊成“大”之后,就立刻成了江心洲最穷的一户。这个雄心壮志的江心洲第一穷养成了打老婆的习惯。打老婆的习惯使他和儿子保国之间常常恶语相向,甚至有一次被儿子用棒槌砸碎了鼻梁骨。

而前途无量的大姑父田会计由于娶了她的大姑家珍便早早死于胃癌,留下两双儿女给大姑。而她的哑巴小姑,也只有村里的二流子方达林才肯娶。

吴革美明白无误地接受了母亲灌输的理论:吴家人不主贵。吴家富能活到今天,完全占了她史桂花的光;而吴革美则因为长得酷似马兰英,肯定有着难以避免的噩运在等着她。

你看我们胜水和贵珠,长得像我,多让人放心哪。

父亲下葬后,吴家富像一个从没有生过杂念的农民那样一心扑在土地上。合伙人渴望再接再厉,在吴家富服丧期间悲痛欲绝的当口,三番五次上门游说他再下江西,回应他的无一例外均是吴家富仇恨而厌烦的目光。

合伙人立刻掉头组织新的人马,以同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将江西的木材贩运回家。很快,他成了本镇最富有的人。他们一大伙人穿着中山装,腰杆子挺直地从停靠在江心洲石滩前的满载木头的水泥船上下来,各人手里拎着苹果和梨子的网兜,一次又一次神采飞扬地经过江心洲的沙滩回凤凰镇。他们身后经常粘着一群满脸好奇、口水差点掉到胸前的馋孩子的眼珠子。

而曾与他在湍急的河流里面生死与共的搭档吴家富却扛着锄头、挑着粪桶,勾着背,种植着他的黄豆和玉米。很快,黄豆和玉米的枝叶将他瘦弱的身影遮盖,他似乎甘愿被人遗忘。

为了挽救吴家富的沦丧,史桂花做了许多工作。她利用一切时间渲染别人的成功以及吴家富的错误:

程小根的老婆昨天穿了一件灯芯绒褂子,你猜是哪个买的?猜不出吧?程小根。想不到吧?他这种肚子里没一滴墨水的人也能发财!

昨天我经过马大友家,看到门前堆了一堆砖,一问,才晓得他要动手做砖墙瓦房了。这年头麻子秃子个个能出头。本来马大友家不过是儿女大了,要分房睡,所以在屋后添个小灶间,到了史桂花这里就是发大财了。心急如焚的史桂花整天唉声叹气:

别的女人到地里干活带着收音机听听故事,我为什么就没这个福气哪!

二丫头又要念书了,变魔术也变不出学费哪,是哪个狗日的说不想叫儿女们成文盲。

要不就是:

瞧瞧这房子哪里还能住人哪!

在别的妇女穿了一件新衣之后,史桂花也变魔术般地买回来一件。前头喊没钱买盐,第二天又从裁缝那里拿回来一条裤子。吴家富问她裤子怎么来的,她不耐烦地回他:

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这么一翻白眼,吴家富基本上就没下文了,偶尔一两次,他提醒她:

手头这么紧。

紧你还坐得住?

史桂花言语的炮弹一天到晚狂轰滥炸。一开始,吴家富装聋作哑避开它,有时把棉球塞进耳朵里避开它,有时赶在史桂花的炮弹之前溜之大吉。最难过的是晚上。家里总共只有两张床,三个孩子睡小床,吴家富不得不猫在史桂花的脚头。床上的每个角都塞满了史桂花的炮弹。这些细碎的炮弹堵塞住吴家富的每个毛孔。他感到每个毛孔都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但是他不言不语,总盼望着轰炸之后的寂静,如同电影里枪战结束时的鸦雀无声,他希望敌人无心恋战,自动撤兵。他还盼望着史桂花有一天突然从梦中醒来,能突然变成像家秀一样的哑巴。可是史桂花的嘴上既没有长疮也没有缝合,她一如既往地抱怨,一如既往地攀比,一如既往地旁敲侧击。她每天把一只蛇皮袋包放在床头,等候吴家富在某一个清晨突然开窍跟第一次下江西一样,突然心血来潮,拎起蛇皮袋就走。

吴家富从没有机会跟史桂花解释一路而来的艰辛。因为他鲁莽的闯荡,断送了父亲的性命。父亲一生如此不易,他养了那么多的儿女,一生吃尽了苦头,他却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一想到父亲已经被埋葬进土里,很快,就会腐烂变质,不再被人记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父亲存在过的痕迹,而他自己却见过高高的楼房、见过电灯泡、坐过火车,甚至吃过一根烂香蕉,他就被一种深重的愧疚所笼罩。他知道,他不能再失去母亲了。他必须善待母亲,好对得起父亲的死,他必须好好地活着,好配得上父亲的死。现在,他是真真实实地老实起来了。他知道外部世界的危险是多么地致命,在江里,他的竹竿好几回戳到肿胀变形的死人身上。他一次次被大浪吞没,他晓得一大意,史桂花就将成为寡妇,而他的孩子们将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他知道史桂花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那些利益,却无视于利益背后的悲伤;她无法体会他满载而归之后面对父亲的尸体时的绝望;她也不会体味到一家人全部活着守在一起的幸福,她是一个根本不动脑子的女人!不体谅人的女人!她只见到眼面前的东西,见不到人心里的东西。就算跟她说,想必也说不通。吴家富再一次切实地感到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多么的贪婪,多么的幼稚,没脑子,只想着进,不顾后路;他再一次想到刚结婚时他对她作出的评价:身在福中不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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