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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7

每个人的死亡不是以呼吸停止为结束,而是以亲人哭声的响起来确定终止。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挑水的邻居老头看到大石头上堆着一团东西,他惊喜地想:

是不是江里漂上来一只江猪?

他喜滋滋地往跟前一凑,立刻被闪电击中似的手脚横了起来,水桶被弹出老远,他歪胳膊歪腿地一路往回奔,口里不停地喊:死人死人!

看热闹的人顿时蜂拥而至,其中有刚刚起床的二凤;有保地保产;还有吴革美。当他们跟在大人后面慢慢接近石头上的大凤时,吴革美第一个从那件灯芯绒棉袄认出了那变形的身子正是自己的表姐,她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惨叫:

大凤姐!

吴家珍正在后门的菜园里摘菜,听到二凤的哭喊,她斜着眼睛,绷着嘴,以责备的眼神应对二凤带来的消息,意思是说:你肯定疯了,死人怎么可能是你姐?

在去确认大凤的路上,她还把手上的麻布袋理理整齐,以便在确认死人不是大凤时再到菜园去摘菜。喜事也好丧事也罢,吴家珍一向不喜欢瞧热闹。人群纷纷为她闪开,她先看到了呆若木鸡的吴家富;然后看到顾医生在翻死人的眼皮;又看到抱住死人脚的大龙二龙正在嗷嗷乱叫;最后,她看到了她的女儿那紫气檀檀的脸,她和麻布袋同时一软,烂桃子一样落到了地上……

吴革美自以为自己是保国和大凤爱情的惟一目击者,也是猜出大凤之死的惟一知情者。当她哭哭啼啼地准备把大凤的死讯发布给妈妈的时候,却看到惊慌失措的吴家义一家脚步零乱地从坝埂上快速而过,冲上通往镇上的渡船。一家五口像五个聋子一样对几十米开外震耳欲聋的哭声毫不理会。吴革美注意到,大伯那根没系好的裤腰带还挂在屁股上;大妈范文梅的鞋跟还没来得及拔上;保产还没从睡梦中醒来,被范文梅拽得双脚不时离地;而身高腿瘦的保地则极不情愿地跟在最后,他不时地回头撵跟在他们后面的狗。那条老黄狗显然对主人的集体出走充满疑惑,它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后头,直到保地伸出脚朝它的肚子上狠命一踢,它才痛苦地嗷嗷叫着停下了步子,无限不舍地望着离去的亲人。

而保霞,那个一贯没心没肺的姑娘一踏上渡船就开始哭,她呜呜咽咽的把泪一路带过了江,线一样把江心洲和对岸连成了一体,她的哭声使这家人的逃亡显得那么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三个时辰之后,在输液和强心针的多重作用下,吴家珍从自家的床上醒了过来。她仅仅用了三秒就找到了死亡,她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

田会计啊,田会计你人呢?

意识到田会计不在了,她塌了一半的天整个没顶了,她对着江面厉声高叫:

我要跳江!

她的声音里有马兰英特有的尖利。这尖利像被刀子剐成一截一截似的在江心洲的大埂上抖。紧随其后是的是家秀那特别的嚎叫声。这嚎叫每响一次,都让人感到江心洲的地心在摇晃。而吴家富的哀号则像一根桨,把一江水都搅动起来了。江心洲被层层叠叠的哭声紧紧包裹得密不透风。所有人都过来帮忙,有人抱住家秀,有人拖住家富,可是要想按住家珍就得动用四个人。吴家珍一边喊着要跳江,一边就用肢体配合自己的语言,可是四个人围在她周围,这使她的声音和动作不够协调,她一次次地高喊:

我要跳江!

可是她只能扑到亲戚们的怀里为止。她被人死死拦住。不一会,仿佛那愿望让她生出无穷的力气来,她一次又一次冲击人墙失败,又一次次重来。后来,死亡的愿望被她淡忘了,摆脱亲戚们的纠缠成了新的目标,她一声又一声地向这些亲戚们叫嚷:

放开我!

人们能听到她的骨头被扯得吱吱响,大伙都明白再用一把力,吴家珍就要散架了。他们惊恐在放开她。可旁人一松手,家珍的第一个愿望立刻复苏了。她闭着眼睛冲向江边:

我要跳江!

人们醒悟过来,纷纷冲到她身前,再次用人墙堵住她的去路,在广阔的刚刚发芽的芦柴荡里,她毫不费力地绕过人墙往回跑,她边跑边喊:

我要上吊!

一批亲戚赶紧手忙脚乱地掉头往屋里跑。他们把绳子、线,布头布袋以及挂蚊帐的钩绳都统统抱在怀里。

东闯西突地在家里来回乱窜了半天,吴家珍也没找着一根可以上吊的绳子。情急之下,她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顷刻之间,一把头发捏在手心。她把头发往脖子上一绕,发现根本绕不过一圈,又伸手往头发上揪,在所有人的合力制止下,她又被按住了手脚,她那张自由的嘴又喊出了新的愿望:

我要喝药。

在亲戚们略一放松的时候,她又起身奔跑,很快她突破人群进了屋后放农药的茅房。随后,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喝药了:

大凤呀,我的儿啊,你喝了妈妈的药了呀,那是我的呀!

大凤被安置在门前的坡下搭起来的简易棚里,她的脸上用黄裱纸盖住了。

突然,刚刚哭歇的家秀突然扑到了家珍身上,她口齿清晰地喊起来:

妈!妈!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转瞬之间从一个受过宠的矜持的干部家属变成了另一个马兰英,除了她的脚略比马兰英大一些外,她的哭腔,她的动作,就连她伤心过度蜷缩成虾米的肚子都活脱脱另一个马兰英。

大哥!大哥!在被人群拉开后,恍恍惚惚的家秀又转身扑向被安置在坡下简易棚里的大凤,悲伤把她带回了过去,带回到初到江心洲的那一天,风把大凤的蒙脸纸刮开,可是家秀还是熟视无睹地高喊:

哥,哥!

还是有经验的老人把她按住,放血,灌了一瓢童子尿,才把她拉回到现实,重新来哭她的外甥女:

凤,凤!

她多么想晓得其中的原委啊!她多么想晓得谁是凶手啊!从她四处张望的眼睛里,任何人都看到一个大大的问号横在她眼眶里,从眼眶里淌到颈脖里,从颈脖里淌到心里……

黑暗渐渐包裹了江心洲。这个凄凉的江心洲里弥漫出来的悲伤此刻遍布整个暗夜。在长明灯的光影里,蜷缩着吴家富塌陷的背影,他不哭了。关于大凤的死,他能恨谁呢?他能向谁发泄、呐喊、诅咒呢。他是清醒的,也是理智的,他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远处的江心里偶有一只过往拖船上的灯光鬼火般闪烁着远去,人影模糊之中,哭声沉入水土,江心洲安静下来了。

此后很长时间内,吴家珍都是用哭声来表达自己的存在。她的哭声一起,吴革美就能想起雨,想起雨前的惊雷,对于吴革美来说,死亡就是暴雨前的那几声惊雷,惊雷响起,人们惊恐地捂住耳朵,事实上,随后而来的却是倾盆大雨。

再后来,哭声成了吴家珍迎接节日的表现方式。她瘦弱的身体里贮藏着绵绵不尽的滔滔大雨,一到逢年过节这雨要下。大年三十她要哭女儿;二月初二她要哭女儿;别人家女儿嫁了,这雨就下;人家的儿子娶了,这雨也下;就算哪家的孩子结干妈,请一桌酒席,她的雨也要浇下来,淋透她自己的屋子才罢。

江心洲哪个有我的命苦啊!

痛苦无法缓解之后,她有了新的愿望:

儿啊,你活过来吧!

她望着门前的芦柴滩。大凤在芦柴滩里掰过笋,她的魂肯定能留在这里。她于是整日整日地盯着芦柴滩;她到江边去洗衣裳,想到大凤在这里洗过她的手帕,她就坐下来等着大凤的魂魄归来;再后来,在大凤走过的路上,睡过的那张床上,甚至大凤上过的茅房,她都期待这是女儿还魂的地方。她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后来,她的要求开始降低:

儿啊,你跟妈见一面吧。

在久盼无着之后,她变得更加谦卑了:

儿啊,跟妈说句话总行吧?

最后,她彻底妥协了:

儿啊,你总得告诉我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吧?

这个愿望竟然很快就被满足了。一天,一场暴雨刚刚过去,昏沉沉的天空望着泪痕满地的大地,在这个潮湿的黄昏,一个姑娘远远从渡口走来,她穿一件白色的风衣,这件凤衣家珍无比熟悉:

哦,儿啊,你回来哪!

虽然来者面目不清,家珍仍然欣喜地站起身来,她伸出双手想抱住女儿。女儿往后一退,指指自己身上的风衣,家珍立刻恍然大悟:

是的,我这满身泥满身水的。

她擦擦眼里的泪:

儿啊,你吃过晚饭没有?

大凤摇摇头。

哦,儿啊,那你肚子饿不饿?

那张面目不清的头又摇了一下。

儿啊,那你冷不冷?

我不冷。

儿啊,幸亏你不饿又不冷,不然的话,我就急死了。

大凤说:妈妈,你不要急,你要吃饭,你要睡觉,你不能这样一天到晚哭。

我怎么能不哭呢,你这么年纪轻轻就死了。

算了,大凤说,我要走了,那边也有那边的规矩,我这回是偷偷来的。说着大凤就往渡口去,她的白风衣飘摇而过,家珍一把没抓住。

儿啊,妈舍不得你啊!儿啊,你活过来吧!她最初的愿望又抬了头,回答她的是逐渐暗下去的天地。她一着急就想站起来,她往起一站立刻把持不住,昏厥过去。

第二天,家珍逢人就说大凤回来的事。江心洲人都觉得她想女儿得了失心疯。鬼魂返世、神灵在天的事人人都信,可毕竟人人没真得见。

家珍被二龙强行按在床上。

就在全世界都在怀疑她的时候,革美悄悄地来到姑妈床边:

姑妈,姑妈。

家珍睁开眼睛,革美凑到她耳边,轻声而清晰地告诉她:

我也见到大凤姐姐了。

我就说嘛,她回来过。家珍一跃而起,一把逮住革美的手,你说说,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没瘦,跟活的时候一样。

她还说了什么?

她没说,她可能晚上还来,你这么伤心,她见了也难过。

好好,那我不伤心了。你叫她晚上再回来。

好,她晚上来找我,我就跟她说。

那天夜里,革美老老实实地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她静静等候大凤的到来。她记忆里的大凤就是在江滩上和保国紧紧搂抱的大凤。直到她死,她仍然是一个没有忧伤和迷茫的大凤,有的只有一团火一样的愿望,被火一样男人紧紧搂抱!

大凤的死,就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江里,“扑嗵”一声溅起一片水花,旁人都以为这水花湿透了家珍,事实上,这水花还淹没了吴革美。大凤冰冷变形的尸体犹如巨大的惊叹号,向她充满幻想的心里狠狠地扎了一刀:

一件喜事后面肯定跟着一件坏事,你笑得多开心后头就会哭得多伤心。这种理解在革美身上种下了深深的恐惧和宿命感。

但是直到她被睡眠强行拉到天亮,她也没有见到大凤。她一出房门,就望到姑妈倚在屋角等她汇报了。她硬着头皮强做镇静地走向姑妈:

姑妈,大凤姐姐说了,她在那边能吃到仙桃。话一出口,她便对自己的谎话吃了一惊。

仙桃不是神仙吃的吗?她怎么能吃到?家珍又惊又喜,激动地搓着手。

好鬼魂能上天,天上神仙让她咬了一口。

就一口?家珍失望地叫了起来。

一口顶十口。革美赶紧补充。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珍从悲伤过度的母亲变成了又惊又喜的幻想家。她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倚在屋角,等见到过大凤的革美给她讲女儿在天堂的各种事情。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大凤见到了王母娘娘、七仙女、织女和土地公公。她不仅吃了蟠桃,还尝到了琼浆玉液,她之所以有如此好的运气,全都是因为她的孝心:

但是,她不能再犯。头回下凡,是不知者不怪罪,再回来,就是明知故犯。

可是我想她呀!家珍委屈地申诉:神仙不懂做娘的心吗?

十三天后的一个上午,风尘仆仆的吴保国刚刚从阿三的渡船上跳下来,看热闹的立刻把他围住了。下地的不下地了,本来要到镇上买酱油酸醋的都不买了;放牛的不管牛了;玩水的不玩水了;到菜园子里摘菜的也顾不得中午饭了,统统望着吴保国。

不知就里的吴保国立刻想到父亲旧年有外头回来炫耀戒指的事,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带回了什么笑话,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扫视着这些神情怪异的跟随者。他回一头,人群就装着没事似的往左右看。他一迈腿,人群在他身后发出了一连串长长的叹息——唉,要命哪!

这声好心的提醒是江心洲人肯给吴保国的惟一信号。他们已经看到暴风骤雨已经滚滚而来了。可区区几步路,不值得冒险当汉奸,该晓得的事马上就会晓得。可是吴保国浑然不觉其中的奥妙,他经过大凤家门口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种不祥的气味,刚刚死过人的这家门前没有鸡啄米鸭呱呱叫,没有晒衣晾被,坡下的杂草被哭葬的人群踩踏得横七竖八。他停在姑妈家的门口,正准备以一位娘家侄子的身份跟这家人打个招呼时,紧闭的大门无声地打开,大龙和二龙一个手握棒槌,一个手拿菜刀直挺挺地向他走来。好戏果然上演。人群一下齐声发出又惊又喜的“噢”声,纷纷退后三尺,吴保国紧随人后,也“噢”一声叫了起来,就像听到一个巨大的谜团被揭开后的诧异。

大龙抡起棒槌朝吴保国的额头砸来,他砸了一下,吴保国居然连声音都没小下来,他又砸了第二下,这一回,吴保国的身子歪了一下,可他没还手,只是茫然地看着大龙的手一上一下的,嘴里仍然“噢,噢”地叫个不停,就像大龙不是在打他,而是在表演一个把戏,他呢,正真心地喝彩。大龙的手有点犹豫不决了。他回头示意二龙上。二龙是小块头,比大龙矮一头,一看就没什么力气。他手里的菜刀在太阳下亮闪闪的,明显刚磨过。他看看哥哥,又看看吴保国的头,再往黑洞洞的门里看看。黑洞洞的大门仿佛给了他勇气,他肚子吸了一下,举着刀过来了。人群又齐声尖叫,在菜刀到达吴保国头顶的一瞬间,二龙一下把刀翻一个圈,刀背落到了保国头上。“轰”一声闷响后,吴保国的“噢”声戛然而止,大伙看到他闷葫芦一样往前一扑,整张脸整个胸膛全贴住了地面。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他翻过来,他那张沾满鲜血的脸上咧着白生生的牙齿,他的模样立刻将所有人吓住了。大龙二龙早已丢掉了刽子手的架子,变成了吴保国的亲戚。他们号啕大哭,以期哭声可以驱赶走盘旋已久的恐惧和软弱。于是,一副奇怪的场景摆在了江心洲人的面前,两个杀人者面对面手足无措、抱头痛哭,被砍者张开大嘴却不声不响。这奇特的现象也使见惯场面的江心洲人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保国头颅上的血就沿着他的身体悄然无声地渗透入地面,然后向周边蔓延,很快,有了箩筐大小的面积。

在田家兄弟为荣誉而战的半个多钟头里,吴保国的脸上始终是那种木呆呆的神情,那种失了魂的、狠巴巴而又直僵僵的神情。他的眼睛好像不属于他的脸,他的耳朵好像也不属于他的脸。他像一个用木头拼凑起来的假人一样一动不动。那种强劲的、暴烈的、豪放的有着野兽一样活力的男人不见了,他像一头被猎枪击中要害的熊,沉重地、绝望地蜷缩在潮湿的泥巴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尽管吴保国身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像被猪油蒙了心似的,所有围观的人却还小声地发表看法:

他一个指头就能干掉兄弟俩。

痛苦和仇恨经过血水的稀释,已经稍有缓解,现在,他们对峙着。不,对峙和戒备是田家兄弟的看法,他们的器械还握在手上,吴保国则完全不是。他无言地、直挺挺地躺在田大凤的家门口。他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田家兄弟的怯懦注定不会要他的命,他的心已跌入万丈深渊。不,他已经死了,命运如此无情而血腥地偏离了他的想法,将他整个人生生地击溃了。

吴保国被邻居们拖到自家空无一人的屋里后仍然瞪着茫然的眼睛望着重整旗鼓的大龙二龙一样一样把范文梅这两年刚刚置办起来饭桌、铁锅、板凳、十几只碗全部砸了个稀巴烂。

暮色降临了,天边笼罩着褐色的雾霭,除了江心里那几条缓缓驶过的轮船上的几星灯火之外,眼前的东西一样一样被黑暗夺了去。没人能分辨门外踩踏枯枝的是一只野猫还是一只寻食的老鼠。他记得这些夜晚,正是这些夜晚支撑着他挺过一重重风浪、忍饥挨饿、靠着这些夜晚的温暖回忆他才得以平安回来。他记得那静寂无人的沙滩和慈祥的陪伴他们的柴草,头颅下的泥土,他每天都在回忆江心洲泥土的芬芳以及这泥土带给他的滋养和力量。他和爱人的窃窃私语在江浪的扑打声中时断时续,现在,他木然不语,心里一片虚空,也有一种绝望到底的麻木。

得到消息的吴家义全家悄然回来了。

快到吴家珍家门口时,他们多此一举地从埂上绕到埂下,猫着腰悄然无声地越过了吴家珍的房子,等过了吴家珍家门时,他们才直起腰,呼出一口气。他们头一眼望到的是那条不管事的老黄狗。看到主人们出现,它还没来得及发出欢迎的吼声,就被保地制止了,然后,才是树桩一样的吴家义。刚刚还噤若寒蝉的范文梅还没来得及向儿子表达思念之情,就突然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哭叫:

我的大门啊!

大门被斧头砍得稀巴烂,横在一边。

随后在保地点燃一根火柴时,范文梅的叫声就像点着的鞭炮停不住了:

我的饭桌啊!

我的水缸呢!

凡是经过她嘴巴叫出来的物品全都已经粉身碎骨了。

直到半夜,整个江心洲都还听到范文梅嘶哑的无限绝望的呼叫:

我的腌菜坛呢!

她的呼喊就像是大队部里盖了章的红头文件,向江心洲人展示她为大凤之死所付出的代价。

到了天亮,她的声音微弱到吵不醒靠着没腿的凳子打盹的吴家义了:

我还不如留在十里墩呢,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数落完这些之后,她还坚持发表了最后的看法:在十里墩,哪里能想到贩牛。

哭完他们的东西后,天已经黑到顶了,他们这才发现原本躺在地上的保国不见了踪影。他们赶紧借来油灯,滩前屋后开始寻找,半夜的江滩上灌木重重,每丛灌木都像保国魁梧的身躯。江心里远远漂过来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她也会不问三不问四地喊:保国啊保国啊!他们既害怕灌木丛中突然横亘着僵硬的吴保国的尸首,更害怕江滩上漂着鼓肿的吴保国的尸体。

到了渡口,阿三从渡船里探出头来告诉他们,吴保国早就过江了。

保国走的时候脸全部肿胀起来了,眼眶子鼓得老高,头发上全是结成块的血,脸上也黏了一块块血,不像从身上淌出来的,倒像直接涂上去的。乍一看不像保国,再一看又不是旁人的个头。阿三才确信是保国,可这分明已经不是保国了,这是一个空壳,一只破茧子,一只没了底的烂船帮子;他昔日威风凛凛,吓破他大的这张脸此刻就像一座破庙的门槛一样发出朽烂的气息;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膀子像脱落的墙皮。他的荒芜如此彻底如此迅速,根本看不出他昨天还是个有着钢铁般身躯以及靠拳脚闯天下的男人。他下了船就直着身子向埂上走,他走路的样子不像是过于悲伤,而像是过于焦急地要赶到什么地方去。

面对忧心忡忡的范文梅,阿三草草安慰说:

放心,他打赤脚能走多远?

事实上,吴保国一去就是一年多。

丢了儿子丢了家产的吴家义立刻硬气了。他站在门口拿眼望着长江叫道:青天白日的,砸人家的锅,放人家的血,算什么屌干部?

而范文梅的重点就在于她的无辜:

我们哪个舍得害死自己的骨肉?

次日早上,长江又能接着听到吴家珍的诅咒:

杀人偿命,我女儿怎么死你女儿就怎么死!你等着瞧!

爱极其有限,但恨,如同攀根草,很难根除。埋到土下三尺照常冒头,有时,它就粘在舌头上,一吐即出:

有你哭的那一天,不是不报,时辰没到。

有一天吴家义听说保国的合伙人贩回来的木头赚了大钱,可是吴保国回来当天就人影子不见,人家一分也不给。吴家义讨要几次空手而归时,气冲冲地告诉吴家珍:

自从沾上姓田的,哪里顺当过?

两个人二重唱似的你来我往,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进行。一个是笨拙吹大牛的大块头哥哥,一个是伤心欲绝、报不了仇的寡妇妹妹。他们的家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暴露在江心洲的光天化日之下,给江心洲人的黄昏黑夜留下了无尽的谈资。

江心洲人在这件事上还是两派,一派认为吴保国有种,打成那样也不还手,另一派认为吴保国是流氓,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应该坐牢房。

大凤的死开了个坏头。她死不久,江心洲许多女孩子都喝药死了。有的是因为父母不允许她到镇上学裁缝,有的是因为相了不中意的对象怎么也悔不了婚,还有的是因为父母当着旁人的面骂了她一顿,她下不了台面。

只要哪里喊:喝药了喝药了,江心洲的老老少少,烧锅的放下柴火,洗衣裳的扔掉棒槌,挑粪的扔掉粪桶纷纷向出事地点奔。老太太的小脚今天也能快起来稳起来,小孩子们也能放下泥巴和弹弓纷至沓来。他们把喝药的人团团围住,哭得最凶、嚎得最响、手脚乱放的肯定是亲妈,亲姐姐和亲弟弟。邻居们各自分工。男人们绑抬架,女人们灌肥皂水、掐人中,也有人帮喝药的人擦洗下身。每次,吴革美都无一例外地发现,每一个喝了敌敌畏的人,都会在人前尿裤子,甚至大出便来,那个场面上屎尿的味道,亲人的哭喊,乱哄哄的场面只要一见到就永生难忘。

有的人当场死了,有的人几经折腾活了过来。

不到一年,江心洲死掉了四个姑娘。阒寂的江心洲如同一堆沙堆,哗遇到一阵强风,哗又遇到一阵强风,吹得江心洲人都望不到自己的手脚了。这风不是一鼓作气,吹完拉倒,这风是忽然一来,忽然又一来,江心洲人一致认为是大凤在那边太孤单了,她是找人做伴。江心洲的父母们都聪明起来了,他们把敌敌畏、一六零五都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结果有一天,一位藏敌敌畏的妈妈自己把它喝光了。

仅仅是因为被小叔子打了一耳光。

那段时间,江心洲陷入了一种强烈的不宁里。男人们的狠劲明显弱了,平常喝酒的如今也不敢多喝,平常赌钱的也不敢常赌,平常晚上喜欢到沟里捉黄鳝的也不敢去了,那些出门在外做点小生意的也学会了用香皂和甜言蜜语来讨好老婆闺女了,江心洲的天突然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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