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婶的爸爸。
老爷子是个赤脚医生,我们那儿管这种叫游医,挎着药箱四处给人看病,收费也不高。他从年轻到老,一直做这个事,虽不说有多精湛的医术,但也帮十里八亲的人解除了许多病痛,算是个良医。
话说这老爷子年纪大了,家里人不太同意他出门了,怕走在路上摔倒了都没人知道,可是老爷子一辈子做惯了这个事,他不愿意闲下来,只要有人请,他都会挎上药箱,穿上他的黑色长大衣,带上绿色雷锋帽,不管走多么曲折陡峭的山路,都会上门去为人看病。
这一日,家里人出去地里劳动了,家里就剩老爷子一人,闲来无事他坐在摇椅里闭目养神。过了会儿,来了一个庄稼汉,神色慌张地请他去给自家老母亲看病。此人老爷子再熟悉不过,他也是他家的常客了,最多的时候,一连好几天住在他家为他母亲治病。他知道他那老母亲得的是绝症,治也治不好,再加上八几年的山区,经济,交通等一切条件相当艰苦,如果一个人得了绝症,那就等于是提前跟阎王爷预约好了,只等时日到了去他那里报到。老爷子每次去,也就是开一些镇痛的药,暂时缓解她的痛苦。见此人一脸愁苦,老爷子也不多说,进屋带上自己的装备就跟着出了门,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平常只要过了下午三点,家里人是绝不允许他出门的,因为只要他出门,就要耽搁好几个小时,山路又难走,他们不愿意他天黑还在路上。但此时老爷子管不了那么多,医者仁心,他见不了别人受苦自己却袖手旁观。
话不多说。二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了庄稼汉的家里,只见他家里人都在家,并没有去田地里干活。要知道,那年头,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庄稼人从早到晚都在土里刨食,定是不会浪费大好光阴呆在家闲着的,除了那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却不愿意干活的懒汉。见此情景,老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看来,那老太太定是时日无多了。
没有过多寒暄,老爷子径直来到病人屋内,为老太太检查情况。只见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紧紧闭着眼睛,脸色铁青,双目凹陷,瘦得只剩皮包骨,打着皱的嘴皮都快包不住牙齿了。只听她传来痛苦的呻吟。老爷子看了看她的脸色,把了脉,摇了摇头,起身来到外屋。他让庄稼汉把家里其他人都支走了,只留下他和他媳妇。老爷子边开药边说:“就在这两天了”。闻言,庄稼汉惊愕地睁大眼睛,随即又无奈地低下头,轻声说到:“叔,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老爷子摇摇头,说:“只是时间问题,再没有好起来的可能了。我开的药这给她吃下,至少能缓解一下她的疼痛,这种病,是很疼的,唉”!老爷子叹口气,从药箱里把药拿出来配好,让这庄稼汉拿给他母亲吃了,又对他媳妇说:“上次让你们准备的棺材怎么样了”?那媳妇听了点点说:“都置办齐了”。老爷子又说:“那就好,这两天你妈身边不要离人,不然到时候没人给她送终”。那媳妇点头表示知道了。老爷子又问刚给他母亲喂药回来的汉子说:“药吃了吗”?汉子点点头,说:“吃不下去,磨成粉好歹喂进去了,又吐出来了一半”。说到这里,堂堂七尺糙汉子当下抹起了眼泪。老爷子又叹口气,望了望已经滑下西山的太阳,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准备回家。这条路来回要走两个半个小时,刚来的时候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又在这里耽搁了这一会儿,等下回家又是黑夜了。他婉拒了汉子一家人留他吃饭的请求,一是天色已晚他不想家里人担心,二是此情此景,他又怎么吃得下去饭。都是十里八乡熟识的人,就这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也是他自打年轻就认识的。那时候她刚得病就是他在治,中途几年,她儿子还带她去了省城大医院治疗,花了很多钱,但那些医生也说她是绝症,最多再活三五年,就让回家调理等时间。回了家,也一直是老爷子给她开药调养生息,有时候她觉得好的状态下,甚至还能下床给家里人做饭打扫卫生,这一养,就养了十多年。家里人甚至怀疑她并没得绝症,以为那些医生在信口雌黄。可是最近这两年,她说不行就不行了,倒下了床就再没爬起来过。老爷子自打她生病,就知道她绝无生还的可能,只是自己一直尝试用药帮她调理,帮她延缓时间,这一缓,就缓了十多年,直到她的身体的能量耗尽,到如今油尽灯枯。老爷子深知自己没办法跟阎王爷抢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老爷子叮嘱了那汉子几句,让他一定要时刻守在自己老母亲床边,若有什么,就来叫他。然后辞别那家人,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汉子坚持要送他被他拒绝了,他知道那老太太最迟明晚最早今晚的事,让那汉子守着自己的母亲。老爷子一生救人无数,也送走了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再也无法睁开。虽是无比难过和遗憾,但作为医生的他,知道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天已经渐渐黑了,时值冬月,天气寒冷,老爷子把自己的大衣裹紧,走在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丝毫不觉得怕。他也是风烛残年的岁数了,经历过国家最苦难的岁月,见证了多少生离死别和匪夷所思的人间乱象,可以说他自己本身就是一部社会浓缩史,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答案。
经过平时都会路过的那片山崖,天已全黑,老爷子从箱子里拿出马灯(一种照明工具,外面一个椭圆形的灯罩,里面攒着灯芯),用火柴点亮之后提在手里继续往家走。尽管他不怕,但还是小心翼翼,因为路边是一处悬崖。正走着,他感觉自己脚下被拌了一下,随即好像被人拉了一把,滚到了崖边的一个土坡下面,就是那么寸,没有掉到崖下,而是被拌到之后,双手感觉被人往前拉了一下,刚好过了那片垂直向下的山崖。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从土坡上站了起来,捡起掉在身旁的马灯。万幸的是,被灯罩拢住的灯芯并没有熄灭,腰间的药箱因为他随时有上锁的好习惯,里面的东西也没有掉出来,只是刚才摔倒的一瞬间,被箱子角咯到了腰。幸好他衣服穿得厚实,并没有受伤。正待他准备往上爬,马灯的光照到旁边崖下有一片荆棘丛,在那片荆棘丛上,挂着几片破布,破布上,还隐隐透着大块大块猩红色的斑点,老爷子视力3.0,发现那是血迹。饶是老爷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此时冷不丁看到这个,心里也打了一个突。他不敢多做停留,快八十岁的人了,费力地从那土坡爬了上去。待回到路边,老爷子整理了下衣服,定了定心神,准备继续往回走。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前面站着个头上包着帕子(老家的老人都喜欢在头上缠上一圈长长的帕子,有白色也有黑色,大部分是老太太的打扮)的人,低着头。他以为对方也是赶路的,就侧了侧身,准备给对方让路,可等了一会儿,对方却迟迟没有动静。老爷子清了清嗓子,问到:“是谁这么晚了还在路上走哟,你不过,那就我先过了”。说完他也不管对方是谁,就挨着对方的身体,走了过去。就在他挨着那个人的一瞬间,他觉得一股寒气袭来。老爷子心想,怎么突然这么冷了?顺势又把大衣裹紧了一点。对方依然站在那儿没有反应,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不过他是行医之人,平日里救死扶伤与人为善一身正气,再加上他年轻时也是知识分子,从不相信什么牛鬼蛇神。想到此处,他就觉得对方可能是个怪脾气的人吧,瞧他那样子,连个照明的工具也没有。念及此,他好心地把自己兜里的一包火柴递给那人,说:“这包火柴给你,你在路边找点干草柴火啥的,点着了照明吧”!见对方仍不开口,老爷子就把火柴放在了那人的怀里,转身就走。这时,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头来,用一股不像来自人间的冷森森的语气说到:“舒医生,你是好人,你这么大年纪,以后不要走夜路了”。老爷子一听,心想,原来你认识我,那你还装大尾巴狼,问你不开口。不过听声音,他觉得咋那么耳熟呢,不过眼下他来不及细想,只想快点回家,估计家里人这会儿该来找他了。正想着,就见眼前灯火闪烁,他举起马灯一照,发现是自己儿子女儿,果然他们找来了。待她们走近了,老头子回头对刚才那人说到:“我家人来找我了,我让他们给你个火把,你好赶路”。结果发现眼前空无一物,哪来的什么人。老爷子呆立当场,心想,这人走得也太快了吧,转眼就不见了。
回到家里,家里人把他好一通责怪,并且限制他以后再也不许出门给人看病。见他身上一身泥土,问起来才知道他滚下了坡,气得他们直跺脚。说就在他滚下坡的那个崖,今天临近晚上的时候摔死了一个人,接近七点多钟才被拉回了家,还是个年轻人。家里人听说了这件事赶紧回家,怕老爷子趁他们不在家又去出诊,结果回家一看,哪还有人,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出诊去了,赶忙派出儿女出来寻他。老爷子一算时间,那摔死的人,掉崖的时候,正是他在那庄稼汉家里为他母亲开药的时候,所以错过了。唉!年纪轻轻,怎么就摔崖下去了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庄稼汉子来找老爷子,告诉他自己母亲今天早上五点钟就叫不醒了,请老爷子过去再看看。老爷子在家人的陪同下,跟着到了那汉子家。来到那老太太床前,探她鼻息,已然是去世了。老爷子摇摇头,让孝子节哀。那老太太一家子都通通跪倒在床前,放声悲哭起来。等到哭完了,老太太儿媳妇为老人换寿衣,只听她疑惑地说了一句:“咦?妈的手里怎么捏了一盒火柴呐?”
老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昨晚感觉被人拉了一把的手腕上,此时多了十个手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