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中同学，初二的一个夏天，跟同村的小伙伴去游野泳，淹死了。
听闻这个消息，是在接近放暑假的那两周。那天早上，我们发现他没来读书，以为他请假了，结果老师说他去世了，跟同村小伙伴一起下塘游泳，溺水而亡。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震惊，因为在我们那儿，溺水的事还是比较少的。每年都有小孩子下河下塘洗澡，老师在学校教育，家长在家中叮嘱，却屡禁不止，总有那些胆大的孩子，抓住一个机会就溜出去了。虽然游泳的孩子多，但溺水的概率很小，淹死的也在极少数。
地方小，人口少，一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被大家传得人尽皆知了。我说过我这个人不爱八卦，初中又正好处于叛逆期，总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傲德行，更加不屑于跟别人一起扎堆闲聊。但是谣言这个东西，只要你长了耳朵，就算你不主动，它也会在某个时刻传给你听。那几天，我的耳边全是议论这个话题的，导致我也只能把自己从书里唤醒，试着去接受和整理自己耳朵听来的东西。
那孩子长得还算端正，平时不言不语，眼神里总透着一股阴郁。他不爱跟人交流，总独个儿待着。他的座位在我的右前方，我经常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自从他出事，我每次习惯性地抬头，却只看到空空的座位，这让我的心里有点难受，感叹他大好的年华，却被定格在了十四五岁。
那孩子父母在外地务工，那年头出门谋生的人不多，他们算是先行者。他家里有一个奶奶，还有一个妹妹，祖孙三个相依为命。他出事的那天下午，他奶奶去了在街上买东西，在回来的路上，看别人都往离她家不远的那口堰塘跑，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妙，从邻居口中听说有个初中孩子被淹死了，于是她慌里慌张地跑到塘边，却只看到自家孙子摆在塘边的一双鞋子。后来，村里管事的叫来会游泳的人，把那孩子的尸体从塘里捞了出来。他的肚子鼓胀得厉害，应该是吞了大量的池水导致的，诡异的是，他的双脚都缠上了水草，脚踝处还有用指甲抠动留下的痕迹，大家猜想是他在溺水的时候，双脚在蹬踏的过程中导致的。遭遇这种事，老人晕死好几次。只见她失魂落魄、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你说你要吃肉，我就去把肉都买了回来，你却非要和那些瘟丧一起去洗澡，这哈命都板脱了嘛”！说完她拿起刚才被她扔在脚边的塑料袋里的一块猪肉，抖了抖，放声大哭。旁边其他几个下塘洗澡的孩子的家长闻言，不高兴了，对老太太说：“你浪开说就不对了哦，你那孙娃儿各自要去洗澡，浪开说我们娃儿瘟丧喃，你口下积德嘛”！老太太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周围人都骂了一通，大家念在她刚痛失爱孙，都不再跟她计较。其中一个孩子拉了拉他爸爸的衣角，哭着说：“我救过他的，可是他好沉，拉不动，还有，还有……”“还有啥子”？他父亲挑着眉铁青着脸喝斥道。“还有，他还想着把我也拉下水，我各自挣脱了”。闻言，那孩子父亲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那不争气的逆子一眼，说：“你该遭！哪个喊你下水洗澡的，等哈回家老子请你吃笋子炒肉”！那孩子吓得缩着头，一句不敢吭声。
派出所和医院的的人也来了，问了一同游泳的孩子，医院的医生也检查过了，说他符合溺水身亡的特征，就让家长把尸体抬了回去，这一惨状把在场的人看得唏嘘不已，那几个一同下水的孩子，被吓得面无人色，还有回家等着他们的竹笋炒肉。
那孩子的父母听闻噩耗，连夜从外省赶回家，一家人笼罩在悲痛的氛围中。他的尸体只在家停了一两天就安葬了，因为是大夏天，尸体腐烂得很快。他的坟在离他家不远的一块菜籽地旁边，听先生说只有那里适合埋葬他，还说那是他生前自己选择的地方。
因为是没有主的野水塘，上面的人把责任划到了村干部头上，认为他们并没有对村子里这种潜在的危险做出反应和相关措施，而村干部则认为，那孩子已经十四岁多，对这种常识应该是了解的，家长也有监护不力的责任。至于最后怎么判赔和处理的，我就不知道了。重点是在那孩子出事前的几天，他的一系列不正常反应，让人觉得特别诡异。
这些话我还是听班上的同学说的，他是那孩子的邻居，说那孩子的奶奶亲口告诉他妈妈，那孩子在出事的前几天，反应特别奇怪。说是他连续几个晚上，都会半夜跑出去，跑到一个山坡上，在村里人种的油菜地里睡觉。等到他奶奶出去找到他，他才不情愿地跟她回家。回到家里，他奶奶问他为啥要跑出去，他说他以后都要睡在那里。莫名其妙地这一句话，把他奶奶说懵了。但他奶奶以为是孩子青春叛逆期到了，任性妄为，就不再多追究，只是告诫他以后不准再半夜跑出去。谁知到了第二晚，他仍是跑到同样的地方，先是一个人跑来跑去，跟空气说着话，自己还边说边笑。说完了跑累了，就躺在村民已经收割完的菜籽地里那些捆扎好的菜籽秆旁边睡觉。等他奶奶找到他，又是一通责骂，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回家。谁知他竟对着天上的月亮邪魅一笑，嘴里说着“还有几天”。他奶奶斥问他，什么还有几天，他却不开口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奶奶，把她盯得后背发麻。
此后的两三天，天天晚上如此。他奶奶以为他撞邪了，就去找了懂这行的先生来看，先生看了之后叮嘱她，在十六这一天千万不要让他出门，尤其要注意防水，这样兴许能躲过这一劫。至于晚上，把他锁在房间里就好了，那样他就出不去了。他奶奶听了先生的话，就跟着照办了。在他出事的前两天，每天晚上都锁上他的卧室门，他也就没再出去，等到第二天他奶奶到他房间一看，他竟蹲在床角，一脸怨毒地盯着他奶奶，那眼神仿佛来自地狱，让人觉得幽暗可怖。老人本来就迷信，看到此情此景，认定他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心想着撑过十六这天就好了。
很快到了十六，这天刚好星期天，他奶奶一整天都没出门下地干活，就和他妹妹一起在家守着他。他却一改前几天的反常状态，特别听话，自己在家看书写作业，还帮着奶奶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他还把妹妹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说他爸爸妈妈不在家，他是长兄，长兄如父，应该对他妹妹好点。等他奶奶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他还把平日里攒的零花钱全部给了他妹妹，让她拿去买文具（这是他出事后几天，他的妹妹跟家里人说的）还跟他妹妹说了一句话：“我以后不用花钱了”。他妹妹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今天怎么会这么奇怪。但她还小，不是很能理解，就把钱收了，放在了自己书桌的抽屉里。
整个上午相安无事，老太太见没有任何事发生，自己孙儿还一反常态，听话又懂事，她不禁暗自欣慰。但她不敢忘记先生的话，仍是紧闭着外面的大门，打算就这样守到第二天。时间来到了下午三点多，老太太想起地里还有一点活没干完，但她又不敢忘记先生的话，愣是在家没敢动半步。这时，只见那正在看书的孩子转头，淡淡地对老人说他想吃肉，让老太太上街买点肉回来。老太太想着这大半天的都没事，再加上他们家离街上就几分钟的路，应该没问题。于是就把门锁好，让兄妹俩在家做作业，自己则上街买肉去了，谁知这一去，自己和爱孙，竟是天人永别。她不明白，来回二十分钟不到，他怎么就跑堰塘里去了？还有，门是锁着的，他又是怎么出去的？
后来听他妹妹说，老太太前脚出门，后脚就有几个同村小伙伴来叫哥哥出去玩，他本来不想去的，再加上又锁着门，可是禁不住那些孩子再三挑唆，他只得打破了那扇小格子窗户，从里面挤出去了。再后来，就听说哥哥出了事，妹妹哭着说，本来哥哥可以不用死的，都怪那几个哥哥，要不是他们拼命喊，哥哥就不会打破窗户出去，他不出去，就不会下塘被淹死。老人却很自责，认为自己如果不出门去买肉，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还有，她口里的那几个“瘟丧”，她把他们视为仇人，自那以后，她跟那几家人彻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要说我那同学，平时也不讨嫌，别人说话他也都礼貌一笑，不明白怎么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我那时候不懂，只是觉得身边很熟悉的一个人就那样永远消失了，多少会有点难过。自那以后，我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也有了更多敬畏之心。
话说他出事前的那几天，为啥老是往外跑呢，还有他说的那句“还有几天”，是什么意思呢，他在跟谁说话呢？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如今想起这些来，仍然觉得就像发生在昨日。想想我那同学，大概又已经二十多岁了，有了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