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的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乡村,而是在我进厂子里打工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也才十八九岁的样子。
上一章我讲过,我有一个工友叫小包子,长得白白胖胖圆圆滚滚的,性格开朗活泼,而今天这个故事的主角恰恰跟她相反,长得高高瘦瘦的,皮肤黑黄,性格偏内向。
其实大部分没有进过工厂的人,是理解不了整日坐在流水线旁挥霍青春的人的感受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个机器一样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永远的三点一线,永远的枯燥乏味,就连每顿饭吃什么菜,去超市买什么小零食,都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上班的人,各个都戴着痛苦面具。尤其我这个工友,本来皮肤有点黑黄,再加上平日里不苟言笑又忧心忡忡,所以看起来总是一副世界末日快来临的感觉。但她说话很有水平,总是出口成章,听说她还是个高中毕业生(因为自己文化水平低,所以我可羡慕她了)。
我们那时候上班时间很长,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有十四个小时是在厂里度过的,因为是南方城市,天气很热,又因为工作强度大,神经长期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当时在社会上,没人管你是谁,也没人在乎你心情如何,遭遇如何,你只管做好自己工位上的事情,做不好,线长骂你,车间主任批评你,老板更直接,扣你钱就好了。我这位工友脾气不太好,总是跟线长吵架,她俩一见面就掐,谁也不惯着谁。要说我这工友脾气不好也是有原因的,她刚进厂子那会儿,什么也不懂,为人单纯善良,就一个傻白甜,所以总是轻易被管事的拿捏,动不动就挨骂。后来在里面待了两年,受够了,就开始反抗了。别说,她的反抗还是有用的,以前她做不完的脏活累活,现在没人敢派给她了,因为她真敢不做,然后几句话怼得你哑口无言,所以那些脏累活又派给了像我们这种没有任何背景和任何优势特长的社会边角料。在我看来,一个小小的车间,也是弱肉强食,充满了明争暗斗。不过我那工友对人还是挺好的,我比较爱看书,有时候有不懂的地方,就会问她,她对我们从不装模作样,总是很有耐心。
说我这工友,这一天又跟线长吵起来了,这次吵得很厉害,我那骂人从不带脏字的工友,第一次把对方祖宗都请出来了给骂了个遍。我工友是漠北人,虽然带点口音但她比较有文化,骂起人来也是有条有理。而我们线长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她的普通话说得有点费劲,虽然骂得激烈,但在我们听来,却有点搞笑。她的眼睛很大,骂不过对方的时候,就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这个真不夸张),仿佛能把对方瞪死。最后,她完全败下阵来,一气之下,给我那工友开了一张罚单,五十块钱(那时候我们加班加点一个月撑死能挣七八百,五十块够我们十天的生活费了,我那会儿一个月用一百八十块钱,一百五的生活费,三十块的零花钱),原因是我那工友上班期间未完成上司交给的工作,还恶意辱骂上司。我那工友肯定不乐意了,踢开凳子,拿着手中的一个产品(具体什么产品不便透露,总之就是可以给人脑袋上砸俩窟窿的那种)就要上去干架,吓得周围人都过来劝解,车间流水线不得不被迫停了下来。后来因为她俩吵架停止流水线,导致本来紧急着出货的产品延期,给工厂带来了损失,厂里上下通报批评了她俩之后,罚了那线长两千块,而我那位工友,则被当场辞退,并且没有给她发一分钱工资。那几年劳动法还不完善,我那工友维了几次权却毫无用处,就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离开了厂子。其实那天我们大家都在自己的工位上挥汗如雨,谁也不知道她俩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后来才听坐我工友旁边的人说,线长让她晚上加班,而我那工友已经连续三个月加夜班到两三点,她觉得她需要休息,让线长换个人,而且之前她也跟线长提过这件事,而线长一直没有做出回应。线长那天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不回应人家的请求也就罢了,还执意要让她加夜班,一来二去,我那工友本来就因为这事满肚子火,再加上俩人长久以来的矛盾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就吵起来了,直到后来大打出手。
我那工友离开厂之后,想着自己辛辛苦苦每天累死累活半夜两三点还在忙,莫名其妙被辞退还一分工资没拿到,看到总是针对自己给自己穿小鞋的线长,只是被罚了款,而自己却因此失业。她越想越生气,于是在一个夜晚,趁着我们线长不加班的功夫,找人把她狠狠揍了一顿,直接给她揍进了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而她自己则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悄悄潜进我们厂子五楼的楼顶,一跃而下,让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三岁。
发生了人命事件,我们厂被迫停两个月,接受上面的调查,厂里迫于舆论压力,给去世的我那工友的父母赔偿了一笔钱消灾,而那名线长则因为长期打压下级员工,私下报复她所认为的对手,导致这个悲剧的发生,但苦于没有有效的证据,出于人道主义,她被厂里辞退了,也赔了一点钱,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事情发生后,周围各个厂子里的基层管理者低调收敛了很多,不敢再动辄打压下级员工(这种现象在那个年代还是很普遍的,只是大部分人为了碎银几两选择了忍受,受不了的也只能自行离开)。像我工友那样极端性格的人还是比较少,所以厂里的管理者胆子才那么大。这件事也算给他们敲响一个警钟,让他们不敢再趾高气扬拿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滥用权力。
厂子整顿,我们也失业了,只好在离原厂不远的另一个厂子上班,直到原厂两个月后复工,但我也没再回去。
原厂继续运转着,由于就业需求大,厂里根本不愁招不到工人,十几岁二十多岁的工人多如牛毛,那些不明内里的年轻人,就进了那个厂,很快,那个厂又恢复了当初的生产状态。我一个老乡的妹妹,刚从学校初中毕业,因为成绩差没考上高中,就来了这里谋生,恰逢那个厂大量招人,于是就进去了。
后来听我老乡提起,说她妹妹刚进厂半个多月,有一次上夜班,就和另外几个女孩子,被吓得不轻,再也不愿意上夜班了。事情是这样的:
说是这天晚上,刚从白班转夜班的我老乡妹妹和跟她她一起进厂的几个小姐妹,连同车间另外几个男青年,一同赶着第二天紧着要出的货。前半夜大家做得很认真,把货都做得差不多了,到了后半夜,两三点的样子,大家就困意来袭了。趁着晚上没有管理员,几个人趴在流水线上准备眯会儿,好提提神再继续把剩下的一点产品做完。他们派了一个人值守,一来是怕管理员突击检查,二来也怕睡过了头,延误了时间,于是打算采取轮流值守的方式度过漫长的夜晚。几个人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要知道,半夜两三点正是睡衣正浓,最容易达到深睡状态的时候,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几个人均匀的鼾声。值守的人做着自己手上的活,不时看看表,好在时间到了叫醒下一个值守的人。
正当她聚精会神干着活的时候,突然觉得窗外有个东西,黑乎乎的一团,起初她没在意,只以为自己眼花了,又继续忙着干活。过了一会儿,她又感觉到窗户外确实有个东西在动,黑色的影子跟车间里亮着的灯行形成巨大反差。这深更半夜的,只有他们生产一部诺大个车间还亮着灯,隔壁二部车间黑乎乎的,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排风扇呼呼地吹着风,其余一切都安静地仿佛沉睡了。她咽了口唾沫,眼睛紧紧盯着窗外移动的黑色影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刚才还朦胧的睡意,这会儿被赶到了九霄云外。只见窗外的黑色影子还在继续移动,她的视线也跟着影子移动,心跳得很厉害,她下意识地推了推旁边沉睡着的男生,那男生咕哝着说:“这么快就到我了吗”?女孩示意他不要出声,让他看窗外,男生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吓了一跳,那窗户玻璃上,分明趴着个人!两个人顿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这是三楼,这半夜三更的,谁没事趴窗玻璃上玩?再说了,他身上又没长吸盘,咋贴住玻璃的?只见窗外的人影还在继续朝着一个方向移动。男生赶紧把其余睡着的几人叫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几个人看着窗外的东西吓得差点叫起来,胆小的女生都快哭了。几个男生壮着胆子轻轻摸到窗户边,想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是说有人恶作剧?不过谁会这么无聊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吓人呢?待他们几个猫腰蹭到窗边,才发现玻璃外确实贴着个人,不,不是贴着的,也不是趴着的,而是是双脚悬空站在窗外的!只见那个人低着头,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一遍遍撞击着玻璃,似乎想要进到车间里来!几个人吓瘫了,紧紧抱在一起,几个女孩开始大哭起来,男生则鼓起勇气大声吼叫,似乎想以此吓退窗外那东西。可窗外的人影丝毫不为所动,仍是机械地一下一下撞击着玻璃。其中一个男生豁出去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紧紧盯着外面的人影,大声吼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吓我们,信不信我马上报警”!说罢,他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手机,作势要打电话。此时却见外面的人影,慢慢抬起了头,大家惊愕地发现,那是个女人,她散乱的头发向两边垂下来,脸上模糊不清,唯有咧开的一张口腔内空空如也的嘴巴,朝着众人发出阴惨惨的笑。那男生当场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瘫软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几人见状,惊叫着拖起地上的男生,连滚带爬地逃出车间,只留下窗外的人影仍一下下地、机械地撞着玻璃。
第二天,厂里得知昨晚上夜班的几个人半夜跑回了宿舍,而该完成的产品也没有完成,就派人找到他们宿舍,却发现她们都在自己宿舍里,捂着被子瑟瑟发抖,女生则哭哭啼啼,谁也不愿意见。后来好歹把他们几个凑到一块,质问昨他们昨晚为什么旷工。几个女生仍是失魂落魄不发一言,几个男生稍微好点,但也不愿意说。后来,我老乡她妹妹把事情的所有经过讲了出来。起初,管理人员以为是他们故意旷工编造的谎言,怎么也不肯信,直到几个人说要辞职,他们才肯相信。若是他们辞职,一个车间一下子走五六个人,空出来的工位短时间内补不上,这几天又忙着出货,肯定是不行的。于是管理人员把他们转到白班,夜班则安排了几个胆子大的去顶替了。
你们以为到这儿就完了吗?不不不,那几个所谓的胆子大的人,也在相同的时间遭遇到了同样的场景,饶是他们胆大包天,在亲眼看到那人影的恐怖面貌后,也被吓得体够呛,表示再不愿意上夜班了,给多少也不愿意。
厂里渐渐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就临时取消了夜班,火急火燎地找这方面的“专家”去打点。后来,那个厂的北边(就是我那工友跳楼自杀的那一面)房顶上,就多了一面青铜镜。先生说,死去的人灵魂得不到安息,就会到处游荡,它一遍遍想要进车间,证明车间里一定还有它牵挂着的东西,还是找找吧!厂领导听闻此言,赶紧命人把车间翻个底朝天,寻找我那工友生前留下的东西。后来经过大家一番仔细的寻找,果然在之前我工友坐的工位上,操作台后柜子的夹层里面,找到了一张准考证明。大家拿出来看了看,看完以后,在场的几人,包括两名厂领导,突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原来,我那工友悄悄报了成人自考,已经考了两年,还剩最后两门课程,她就可以拿到毕业证了,而她出事的前几天正是她要去参加考试的时间。后来,从她以前宿舍里跟她交好的一个老乡口里得知,我那工友之所以不愿意加夜班,是想着抽出点时间,复习一下那两门要考的课程,好应对几天后的考试。她很要强,之前一直偷偷学习,不让任何人知道。即使连续几个月加夜班,她也挤出时间看书自学。大家看到那张准考证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加油!坚持!就快出头啦!”只是没想到,就快出头的她,却把梦想狠狠砸在了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也砸碎了她生存下去的意愿。
那张准考证,被我那工友的老乡,带给了她的父母,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妇,看到那张准考证的那一刻,号啕大哭,叫一个肝肠寸断。听他们讲,自己女儿从小要强,成绩也一直很好,她其实是考上了大学,但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她不得不辍学打工,本想着挣点钱复读的(那时候还可以复读),后来自己母亲又生病需要用钱,所以她的上学梦就耽误了。她只能一边上班一边自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拾梦想改变人生。但是她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开不出艳丽的红玫瑰,只能开出无边无际的洋芋花,她的梦想破灭了,她向现实低了头。她自杀的那天我正好休假,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听人说她跳下来之后,整个面部触地,整张脸被摔得血肉模糊模糊,一口牙齿,所剩无几,惨烈的程度可见一斑。
再后来的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回到了家乡,那座城那个厂那些人,都渐渐成了回忆。只是仍然记得我那工友的样子,黑黄黑黄的皮肤,干瘦的身材,总是一副焦虑的脸庞,还有她独特的个性。如果有轮回,希望她来世可以坐在大学教室里,心无旁骛地学习,而不用为了生计,把自己的人生摔成一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