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早晨一秒入夏,而宅子外面,依然是冬。
周时桉摩挲着手里茶器,问秦牧之:“葛晓惠的死因,警方那边怎么说。”
秦牧之把整理好的资料递给周时桉,凄然地说:“溺亡。但是生前遭受虐待……先生,”秦牧之顿了顿,略有迟疑。
周时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牧之面露惧色:“警方没有找到葛晓惠偷走的那幅画,难不成除了沈云程还有旁人想要那画?”
当初他们以为葛晓惠偷了画,会交给沈云程,哪想到,拿到画的葛晓惠消失了,连沈云程都全世界地找她。
周时桉踱步窗边,窗外繁花似锦,满眼苍绿。阳光穿过随风舞动的树叶,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许姜南又起床了,穿着短袖往外跑,没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换衣服,她估摸是忘记了,宅子外面已是冬天。
许姜南边走边嘟囔:“要死了,要死了,我又要迟到了。周时桉肯定得骂死我。”
楼上的周时桉兀自笑了。
秦牧之顺着周时桉的视线望过去,许姜南踉踉跄跄地跑着,外套没扣,包还挂在脖子上……陈婶塞给她早餐,叮嘱她一定吃。许姜南点点头,朝陈婶脸上“啪”地亲了一口,边跑边比画:“爱你呦。”
连秦牧之也笑了,可是他还是要问:“先生还是没有告诉许小姐关于宅子的事情吗?”
周时桉似有感触:“她既然想置身事外,我便随了她的意。”
秦牧之愕然:许姜南一直都是局中人,怎么能置身事外!
“许小姐是唯一能改变结局的人,先生真的不想试一试?”
周时桉没有言语。
盛夏,骤雨骤晴,知了流萤,动静皆宜;严寒酷暑,阳光雨露,月缺月圆,花开花落都是人生该经历的事情。
他经历过,但是许姜南还没有。
“牧之,把我约一下沈云程。我有些话要当面问他。”
许姜南今天格外忙碌,周时桉说待会要考她识茶,吓得许姜南待在仓库把各种茶都拿出来辨认一番,比参加高考还紧张。
周时容取笑她:“瞧你这点出息,就算错了,周先生也不会真的罚你。”
许姜南皱眉:“他说扣绩效,错一个就扣一个月绩效。多吓人呢!”
周时容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揶揄道:“我倒要看看,能扣你几年的绩效。”
许姜南直咂舌:“扣几年!那还了得,我得心疼死。”
两人正说笑着,周时桉如期而至。
周时容惊喊:“大周先生!你可是好久都不来茶室了。”
许姜南一惊。
可不就是中年的周时桉。
许姜南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大周先生。”
周时桉笑笑:“时桉有事不能来,委托我来考考你。”
许姜南冲他狡黠地眨眨眼,心道:他这是一人分饰两角吗?
周时桉对许姜南的调侃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茶室,示意许姜南把门关上。
许姜南照做,故意问他:“你是周时桉的大哥?”
周时桉挑眉,自嘲道:“我也可以是周时桉的父亲,也可以是周时桉的弟弟。”
许姜南心里“切”了一声,“嘿嘿”笑着,“大周先生,能不扣绩效吗?”
周时桉皱眉摇头:“不可以。但是你过关,我可以免了李俏未来十年的房租。”
“等会!”许姜南一个激灵,一步跨到周时桉面前:“你确定?你真的给免租,10年。”
许姜南伸出十个指头在周时桉面前晃了又晃,几乎把手指贴在他脸上。
周时桉弹开她的脑袋,直言道:“离我远点。”
许姜南不依:“周先生,你得说话算话。”
周时桉唇角微勾:“但是,错一个扣绩效……”
“别扣钱。”许姜南大义凛然地站到周时桉面前,把手掌心伸出来:“你打我掌心,用钢尺!错一个打十下。”
许姜南可怜兮兮地望着周时桉:“千万别扣钱,我特缺钱。真的。”
周时桉哑然。
她依然是上一世的眉眼,却少了些许精明算计。
这一世,她父母早逝,她在孤儿院长大,受尽了人情冷暖,谨小慎微,有点察言观色的小聪明,仅能安稳度日,想要如上一世般随心所欲,谈何容易。
周时桉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起一把钢尺,说道:“依你,错一个,打……三下。”
他终究有些不忍心。
许姜南郑重地点点头。
在静谧的冬日,暖阳透过半透明的窗帘,洒在古色古香的茶室中。
茶室内的温度刚刚好,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套青瓷茶具静静地摆放在铺着棉麻布的茶几上。茶几另一侧,一本古书《茶经》随意翻开。
许姜南今天穿了一件淡雅的旗袍,头发整齐地盘起,盘坐在茶桌边,此刻,水壶里的水沸腾了……
许姜安按照沏茶的步骤,温杯、粗茶、观茶、洗茶、泡茶,最后一步把沏好的茶,端到周时桉面前:“先生请用。福鼎白茶。”
周时桉端起杯子,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细细品味,良久问她:“白茶没错,确定是福鼎白茶?我怎么品着像是景谷白茶。”
许姜安自己也饮了一口,正色道:“确是福鼎白茶,你瞧这银针,明显是福鼎大白。不会错。”
她倒是挺自信。
周时桉从不知何时拿出一个保温杯,从里面倒出一杯茶水,茶叶带有明显的渥堆味,内质汤色红浓明亮,香气独特,滋味醇厚。
许姜安品了一口,说道:“熟普洱。”
“产地呢?”周时桉紧跟着问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考的。
普洱除了云南还能有哪里?
可看周时桉气定神闲的样子,许姜南拿不准,犹豫道:“像是勐海茶区的。”
“你确定?”
许姜南咬咬牙“嗯”了一声。
周时桉抿了一口眼前的白茶,悠悠说道:“古街南边开了一家茶室,茶都是国外进口的。包括你刚喝的普洱,是马来西亚空运过来的,价格是云南普洱的十倍。”
十倍!扯犊子吧,这完全是普通云南熟普,她们店里随便拿出一种熟普,味道都比它强,还进口?蒙谁呢?
“所以,你确定它是勐海茶区的熟普?”周时桉又问了一遍。
许姜南点点头。
“行,走吧。”周时桉起身。
许姜南一脸懵逼:“去哪?”
“去那个卖进口茶叶的茶室,找他们老板好好理论理论。”
许姜南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让她去砸场子!!
“周先生,没必要吧。”许姜南试图拦着他。
可周时桉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丝毫不给许姜南思考的余地。
许姜南紧张地跟在周时桉后面,心跳如鼓,仿佛在胸膛中疾驰。
“……周先生,你要是觉得吃亏,咱可以打消协电话,或者市长热线投诉都行,实在没必要打人脸。”
“明明我是受害者,怎么倒成了打别人脸了。”
说是没错!但是……
她向来谨小慎微,正面迎敌从来不是许姜南的强项!许姜南的手紧紧地握住,汗珠从指尖滑落,融入了下面的手中。那是一种冰冷的汗水,象征着她的内心不安。
许姜南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些可能的结果在她的脑海中像影子一样摇摆。
“许小姐,这个时候,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许姜南蔫了!
新开的茶室叫“一品”,此时,正值开业期间,店内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一起,品茶聊天……
周时桉径直走到一位中年女人面前,指着许姜南说:“这位小姐说,你刚才卖给我的茶叶不是马来西亚进口的,就是云南当地的普洱。”
周时桉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茶室显得尤为刺耳。
有些熙攘的茶室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许姜南。
许姜南如芒在背,焦灼不安,生硬地开口道:“是这样的。刚在品茶,有幸品到了这位周先生的普洱,应该是云南普洱,并非马来西亚的。”
中年女人身材微微发福,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她朗朗开口:“这位小姐,你是前面盏茶的茶艺师吧。”
许姜安这才发现,来的时候太匆忙,穿的还是茶室统一提供的旗袍工作服,上面有名帖。
中年女人又道:“我们店里的进口茶叶都是有备案号的,哪能胡说。店里所有的进口茶叶都有商检局签发《卫生证书》,我们是获得合格的《卫生证书》后才开始销售的。”
此时的许姜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我们能看一下吗?既然消费者有怀疑,那作为店家,是不是应该竭尽全力消除他的疑虑。”
此时的周时桉已经开始坐下来品茶,丝毫不理会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中年女人显然有些不耐烦,白了许姜南一眼,说道:“请问,你是消费者吗?你买了我们茶叶吗?”
此时的许姜南清醒许多:“按说,在进口茶叶的包装上,通常会贴有标签或合格证明文件,其中应包括《茶叶检验合格卫生证》的相关信息。我可以通过标签上的内容,了解该产品的产地、生产日期、保质期。但是,”许姜安话锋一转:“你们出售是散装茶叶,没有包装,所以,作为潜在的消费者需要你们提供检验合格证明材料。我想在座各位一定也想知道,所谓的进口茶叶到底是不是真的。”
中年女人剜了许姜南一眼,语气不善:“我看你就是来找茬的。怎么,你们老板眼见多了一位竞争对手坐不住了,搞个黄毛丫头搅我们生意,下作!”
这就是典型的岔开话题。
“你说对了,我们老板就是下作。但是,这和你家茶叶是不是进口,没半毛关系。今天,你可以不出示《茶叶检验合格卫生证》,那我就当你们家茶不是进口的,欺骗消费者。反正我不买你家茶叶,至于有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我也没办法。”说完,许姜南扫了一眼四周,好似除了她,都是冤大头。
那家店开业,遇见个找茬的,气都不顺。中年女人亦是如此,她先前的好脾气一扫而光,不耐烦地推搡着许姜南:“出去,哪来的搅屎棍,再不走我报警了。”
周时桉不知何时出现在许姜南的身后,扶了一把被推得趔趄的许姜南。
他手心滚烫,敷在她的腰间,灼得许姜南心慌。
周时桉挡在许姜南和中年女人中间,说道:“我买了你家茶叶,看下《茶叶检验合格卫生证》不过分吧。”
中年女人哼了一声:“我看你俩是一伙的吧,赶紧走。”
周时桉拿起手机:“不看也行,那我就打商检局的举报热线。你报警也行,省得我打电话了。”
中间女人气结,黑着脸……
“哎呦,我以为谁呢,这不是大周先生吗。您怎么得空到我这小店来,你可是贵客呀。”楼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黑胖黑胖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和中年女人倒有些夫妻相。
周时桉笑着说:“瞿老板,我以为今天见不到你。”
“瞧您说的,你打电话就行,哪能让您亲自来,罪过罪过,赶紧楼上请,新到的英红九号,您尝尝。”
周时桉没有着急上去,而是脱下大衣披在许姜南身上,耳语道:“你先回茶室。”
室外乍寒,许姜南裹紧大衣,疾步走在青石板路上……
渐渐地,许姜南理出些思绪:今天,周时桉分明是把她当炮灰使了。
他总是这样,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一意孤行,倘若他明说,她自然不会拒绝……他总是置她在一个尴尬的境地,不管不顾,太过分了!
下了班,借送大衣的缘由,许姜南径直上了楼,迎面碰上秦牧之下楼:“许小姐,周先生休息了。有事明天早上找他。”
许姜南愣了一下,说道:“周先生的大衣,我还给他。”
秦牧之接过大衣:“我来给周先生拿进去。许小姐早点休息。”
许姜南踟蹰着。
秦牧之知她有心结未解,说道:“我知道许小姐要问今天的事情,周先生让我给许小姐带句话。”
许姜南静静地听着。
“周先生说,善良也要带着锋芒。你不需要主动伤人,但是必须要有刺,才能保护自己。”
秦牧之挠挠头:“你要是还有疑问,明早再来问吧。”
许姜南犹豫地问:“现在是周老先生?”
秦牧之“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许姜南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的疑问:“小周先生去哪了。这宅子的春天怎么也消失了。”
“你确定想知道吗?许小姐。”